第69章 情郎

這一覺,江衍枕在楚晏清的腿上睡得格外久,直到東方吐白時,仍舊魇在夢中,嘴唇翕動,小聲地念着“晏清”、“晏清”。

楚晏清既是擔心,又被他喊得臊得慌,更何況又是在這巫疆女面前。他雙頰微紅,不敢看巫疆女臉上的表情。

巫疆女自然将楚晏清與江衍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冷哼一聲,“你們中原人最是無趣,有什麽可害臊的?”

楚晏清怔了片刻,不由得失笑。年少時他亦是灑脫自由,照他師兄李恕的話說,堪稱一句放浪形骸了。只是如今年歲漸長,而這巫疆女于他而言無異于長輩,所以有些難為情。

他清清嗓子,扯開話題,小心問道,“前輩,他怎麽還沒醒來?”

巫疆女眼皮都沒擡一下,“迷失太久,總要找找回家的路。小夥子,你急什麽?”

楚晏清只得把心塞回肚子,他沖巫疆女勉強扯了扯嘴角,冰涼的手溫柔地撫過江衍的臉。心裏想着,她說得也是,想來江衍等了他那麽多年都不急,如今總算換成他等江衍了,左右人已經得救,他又有什麽好急的呢?

想到這裏,楚晏清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笑意,他将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喃喃道,“累了就歇會兒吧,哥哥等你。”

直到午時的日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直射入坑底,江衍總算睜開了眼睛。見到楚晏清後,他眼中氤氲起一層水汽,喉頭一滾,嘶啞的聲音便傳到楚晏清耳中。

“哥哥,我好想你啊。”

明明就在身邊,明明正在眼前,卻是不死不休,隔着山高水長。

楚晏清鼻子一澀,他握住江衍的指尖,扯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我在,我一直在。”

剛清醒過來的江衍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他緩滞地點點頭,臉頰突然浮現出一團紅雲。

“我聽到了。”

楚晏清撫摸着他的額頭,為他擦拭着夢中流下的汗水,輕聲問道,“你聽到什麽了?”

江衍眨了眨眼睛,放低了聲音說道,“聽到你說我是你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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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間,楚晏清一張臉比樹上的果子還要紅,他嘴角的笑意凝固了片刻,眼神也變得飄忽起來。

明明早已不是第一次愛上什麽人,明明他與旁人在一起時最是個潇灑散漫之人,可如今他愛上的偏偏是江衍,偏偏是做了他十多年弟弟的江衍,有了這層關系,兩人之間便不再是單單的愛侶,更多了幾分微妙的禁忌。

想到這裏,楚晏清自嘲的笑笑,他們明明連床都上過了,早已赤誠相對,此時又何必拘泥害羞呢?于是,他穩了穩心神,力圖盡快适應自己與江衍之間的新關系,笑着反問,“你可不就是我的情郎?”

江衍怔住了,他張張嘴,确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默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吐露,“我原以為……那晚你不是認真的。”

楚晏清眉心一蹙,表情頗有些嚴肅,他沉了沉聲音說道,“難道你以為,我自知将死便會随便與人歡好?”

江衍頓時慌張起來,掙紮着便要起身,卻被楚晏清摁在地上,補了句,“別動,躺着歇歇。”

江衍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晏清的表情,“哥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楚晏清自然知道江衍的心思,他嘆了口氣說,“阿岩,那時我的确抱了必死的決心,只要确認你好好的,我便要去三清尋那父子二人探明真相。”

聽到這裏,江衍頓時心神大亂,他抓住楚晏清的手腕,“哥哥……”

楚晏清任由江衍牢牢握住自己的手腕,指尖輕輕摩挲着江衍的手背,權作安撫,“莫慌,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他清咳一聲,接着說道,“但是阿岩,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那晚……也全然是心甘情願的。”

他沒有叫他江衍,也不是什麽阿衍。他叫他阿岩,只屬于彼此的阿岩。

江衍怔住了,他深吸一口氣,“哥哥你知道麽,我根本不想做江衍。從來都不想。”

也許以前聽到這句話時,楚晏清會一笑而過,甚至是嗤之以鼻。可如今,當他知道了江長鶴對江衍做過什麽以後,他卻再也不可能等閑視之了。

成為三清江氏的仙君于江衍而言從來都不是上天的賞賜,而是天道的折磨。

他們走了那麽久的彎路,經歷了那麽多的磨難,總算又回到了原點。

這世間再沒有什麽江衍仙君,沒有他可以傍身的門派,他只是小漁村的孤兒阿岩,他只有一個叫楚晏清的道侶。

楚晏清撫摸着他,“我現在知道了。你受委屈了。”

江衍眼眶酸澀,眼睛紅了一圈,他搖了搖頭說,“不委屈,能與你在一起,怎樣都不委屈。”

“呵,你們中原人真是啰裏八嗦。”巫疆女啐了一口,臉色烏青。

二人頓時臉色通紅,坑底的三人相顧無言默了許久,楚晏清突然想起什麽,連忙向巫疆女說道,“前輩,江衍剛剛蘇醒,靈力尚未完全恢複,待他稍事休息,定會帶您出去。”

兩巫疆女的臉色卻仍是鐵青,她冷着張臉說,“別總是前輩前輩地叫我了,我叫仡徕瑤,你們就叫我瑤姐吧。”

二人自然應下,“謝瑤姐救命之恩。”

仡徕瑤看了他們一陣,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最後她嘆了口氣說,“瞧你們是對苦命鴛鴦,不如就由我做主,待離開這坑底,你們便在我巫疆拜了天地。”

楚晏清心頭一震,他轉頭看向江衍,卻發現江衍亦在看他。

“我……”

“我……”

仡徕瑤冷冷道,“怎麽,莫非你們的情義都是假的?”

楚晏清與江衍自然紛紛搖頭,想了半天,卻是如何都找不出言語反駁的。

江衍眼巴巴地望着楚晏清,楚晏清心一橫,說道,“那出去以後,便有勞瑤姐代為操勞了。”

仡徕瑤高興得緊,她拍拍手掌,手腕上的銀镯子“叮當”作響。這銀镯雖染上了斑駁的污穢,卻一眼便能看出幾十年前是何等的精致美麗,她大笑道,“如此甚好,我既歸家,你二人有結為連理,當真是好事成雙!我那一雙侄女最愛熱鬧,只怕要高興壞了。”

巫疆一族無論是巫蠱之術還是族長之位,皆是傳女不傳男,仡徕瑤出事前既未婚配,更無子女,想來,仡徕瑤的那雙侄女便是如今巫疆一族的族長吧。

江衍年輕氣盛又修為了得,很快便恢複了個七七八八。是以楚晏清沒對颠魂蠱的事情多做隐瞞,甚至将江長鶴早在十五年前就給江衍種下此蠱的事情和盤托出。

而江衍聽到後亦沒有太多驚訝,只是漠然地點點頭,呆滞了半響,反而有些解脫,“也好,也好。”

他與三清江氏本就道不同不相為謀,原本還尚存幾分血脈相連的情分,到如今,就連這點淡漠的親情竟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庸人自擾?

楚晏清思量了片刻,說,“江驚鶴前輩音信全無已有二十多年,或許他的消失亦與江長鶴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江衍對自己這個見所未見的父親沒什麽感觸,他眼神空曠,哪怕身在三清派的那些年裏他曾跪在祠堂中無數次凝視着父親的畫像,而父親這一角色的音容于他而言卻仍是模糊的。

說感念恩情太過蒼白,說懷念又更加矯情,于他而言,父親無非就是說書人口中的古老故事,是不經意間擦肩而過的路人,太遙遠,又太飄忽。

楚晏清見他沒什麽反應,小聲補了一句,“或許,或許他并非全然不在意你娘親,只是……只是沒有機會将她接上三清了。”

江衍表情複雜,他看了楚晏清半響,“不,不,不是這樣。”

他做了十多年的私生子,在小漁村時更見慣了人情冷暖,正是由于親身經歷過,所以才看得格外清晰明了,正是因為性子執拗,所以才從始自終都沒想過要騙自己。

“他與我娘斷斷續續做了那麽多次的野鴛鴦,随随便便地出現,又滿不在乎地離開,他若是真将我娘放在心裏,又怎麽會連自己的身份姓名都不曾吐露?”

“我娘盼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騙了自己一輩子,可她卻連想都不敢想,自己心心念念的仙君從未想過給她名分,甚至連區區一個侍妾都不願讓她做。”

江衍極少談論起自己的父親,是以楚晏清與他相識相知這麽多年,對江驚鶴仍是知之甚少。他沉默了片刻,喃喃問,“你恨他麽?”

“人都死了,恨與不恨又有何意義?”

“我娘臨死前,将刻有江氏族徽的玉佩送給我,讓我一定要走出小漁村、找到我爹。”

楚晏清一愣,“可你在她死後沒有主動離開小漁村,更沒有尋找你父親,直到你随我來到楊城,被三眼巫仙認出身份,這才去了三清派。”

“因為我不想認他。若非他離奇消失,想必他與他的家族也不甘心認下我們。說來可笑,江長鶴曾用為我娘在三清立碑為籌碼而控制我,其實我根本不在意這些。”

“強扭的瓜不甜,她注定不屬于這裏,硬擠進來,我倒怕她生前過得痛苦,死後也難安寧。”

聽到江衍的這些話,楚晏清心酸的同時又有些後悔自己平白提起了這茬惹他煩憂,他剛想出言安慰幾句,卻聽到江衍輕聲笑了笑,眼神煞是冷漠,“我與江家新仇舊恨似海深,終于可以算總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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