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瀾江
仡徕瑤的話擊碎了巫疆一族隐居求安的心。百餘年間,還從未有人越過瀾江。江的另一側是什麽、密林的盡頭還有沒有人,從未有人知曉。更何況,南境滇越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憑什麽一退再退?
衆人紛紛将目光投向仡徕雲,“族長,我們不能再退了!”
“族長,需讓那些欺辱到我們頭上的人知道,我巫疆一族不是好惹的!”
眼見場面熱烈,楚晏清與江衍卻心思沉沉。巫蠱之術雖毒辣,卻到底需要近身下蠱。操控蟲鳥的本事雖詭谲,可蟲鳥之本領卻到底微小。與化神大能的雷霆本領比起來,這些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打小鬧。若是巫疆族人想要江長鶴血債血償,可能只是以卵擊石罷了。
楚晏清還未來得及勸阻,便看到仡徕雲站起身來,她面容凝重,聲音低沉,“茲事體大,複仇一事還需從長計議,請諸位容我考慮考慮。”
衆人不服,“還有什麽可考慮的?那三清江氏擄我族長,奪我蠱毒,早已欺負到了我們頭上,我們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護法仡徕月手持八寶銅鈴,大喝一聲,“肅靜!”
仡徕瑤冷冷看了護法仡徕月一眼,旋即嗤笑一聲,轉身對仡徕雲道,“阿雲,你還要考慮到幾時去?你年紀輕輕,怎地如此暮氣沉沉?”
仡徕雲沉着張臉,并未搭話,默了許久,方說,“姨母離家已有三十年,不如這件事我們暫且擱置下來,從長計議,今晚,就讓姐妹們擺宴縱舞,為姨母你接風洗塵。”
仡徕瑤臉色不佳,正欲出言反對,卻被楚晏清打斷了,“瑤姐,你剛剛回家,什麽血海深仇都可以暫時放下,此時此刻,與家人好好團聚,休息輕松一下才最要緊。”
仡徕瑤又哪裏聽得下這些?見她滿臉不屑,全然不為所動,楚晏清又放緩了語氣說,“瑤姐,我與江衍還沒見過巫疆的篝火舞會呢。不妨先讓我倆開開眼,至于複仇之時,咱們往後慢慢再談。”
如此一來,仡徕瑤終于松口,不再提報仇的事情,只是散會前,她又冷着張臉叮囑了一句道,“江長鶴心狠手辣、睚眦必報,阿雲,躲是躲不過去的。”
離開族長所居的三層吊腳樓後,楚晏清與江衍回到房間将小白帶了出來。兩人一狗,沿着瀾江崖邊漫無目的地轉着。望着洶湧湍急、奔流而去的瀾江,楚晏清心中疑窦叢生,“你說這瀾江中,當真有惡龍麽?”
江衍覺得稀奇,他停住了腳步看了半響,聳聳肩道,“惡龍作亂已是百餘年前的故事了。惡龍已被昆侖聖君斬殺,又怎會在這瀾江之中作惡?興許巫疆族人口中的惡龍,不過是他們的民間傳說罷了。”
楚晏清聞言笑了笑,眼神玩味,“你說得對。惡龍已被昆侖聖君斬殺,只是……”
崖邊風盛,江衍摟住楚晏清單薄的身體,不解道,“只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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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清眉心微蹙,“只是阿岩,這瀾江……”他的聲音陡然沉了下來,“不該這般洶湧湍急。”
話音剛落,江衍像是被楚晏清點醒了一般,他複又轉過頭去,久久凝視着百丈懸崖之下滾滾奔湧的江水,沉聲道,“你說得對,這江水不對勁。”
正說着,一股飓風突然從江水中心向上升起,這飓風越來越大,大有摧枯拉朽之勢,卷着江底的岑岑水汽,不斷向着懸崖之上逼近,竟要将人往崖下卷。小白早已吓得半死,拼命咬住楚晏清的長衫,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江衍眼見勢頭不對,一手護住楚晏清,一手拔出碧華劍來,用力向地上一插,這才将自己與楚晏清穩住,等到飓風漸歇,他朝着村落一望,卻發現菜圃中、池塘邊哪還有那些勞作男子的蹤影?他們早就對此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地回到了吊腳樓中,只等着飓風過去再出來幹活兒。
遠處傳來陣陣銅鈴之聲,緊接着仡徕月的聲音傳入耳邊,“二位少俠,還請離瀾江崖遠一些,這瀾江怪得很,每日都有飓風降臨,一個不小心便要被狂風卷進江中,二位千萬莫要傷了性命啊。”
待疾風停歇,江衍這才收回碧華劍,他穿過菜圃,走到仡徕月身旁,“護法大人,剛剛你是說這飓風日日都會出現?”
仡徕月颔首,“正是。”
江衍心中疑慮更深,“敢問這飓風從何時出現?”
仡徕月一怔,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這飓風……一貫都有。”
江衍與楚晏清對視了一秒,同樣的直覺在兩人心底産生:這江中怕是有什麽東西。
回到竹樓中,江衍一邊抱着小白,一邊來回在房中踱步,篤定說,“這不對勁。”
楚晏清微微點頭,贊同道,“是不對勁。”
見江衍一圈兒一圈兒地在自己面前繞個不停,繞得他腦子疼,楚晏清終于忍不住出言制止,“诶,江衍啊,你能不能先停下來歇一會兒?”
江衍抱着小白坐在楚晏清對面,“這水不對,這風更加不對,聽那護法的意思,之前還有人曾被風卷進江中,這是為什麽?”
楚晏清神色如常,他吹了吹手中的茶,遞給江衍,江衍看也不看就一飲而盡,而後又将茶杯放還到楚晏清手中,一雙眼睛緊緊盯住他,一副不問出個所以然來誓不罷休地姿态。
楚晏清見狀嘆了口氣,悠悠說,“因為這江中的東西要吃人。你已經想到了,又何必問我呢?”
見楚晏清與自己有着同樣的猜想,江衍不由得冷汗直流,“到底是什麽東西盤踞瀾江興風作浪那麽多年?究竟是堕入魔道的修士,還是什麽妖魔鬼怪?”
楚晏清放下茶杯,他輕輕搖搖頭,丹唇微啓,“金丹修士自然可以在水中閉氣,久至一日也是有可能的,但長年累月待在水中的凡人,我卻是從沒聽過,就算修習了魔道詭術,恐怕也做不到。”
他想了一陣,又說道,“至于妖魔鬼怪……豐都結界十二年前雖有裂痕,卻遠沒達到破裂的地步,既然結界尚存,天地間又怎會有妖魔鬼怪呢?”
話說道這裏,真相已昭然若揭,楚晏清垂了垂眼眸,淡淡說,“答案巫疆族人早就告訴你了,不是麽?”
“這瀾江之中,有惡龍啊。”
江衍倒吸一口涼氣,“惡龍不是已經被昆侖聖君斬殺了麽?!那這惡龍究竟是從何而來?”
楚晏清神色淡然,相比之下就顯得鎮定自若極了,“誰告訴你惡龍就只有一條?再說,昆侖聖君斬殺惡龍的事情,可曾有誰看到了?”
江衍大驚,“你是說,這些故事都是假的?”
楚晏清有些無奈,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匙敲了一下江衍的腦袋,“江衍啊,哥哥我只比你年長了十幾歲而已,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知道?只是猜測罷了。”
江衍稍稍舒了口氣,可幾杯茶下肚,越想越覺得可怖,“那……倘若真的是惡龍呢?”
楚晏清攤了攤手,“倘若真是惡龍,我們又當如何?又能如何?這等的上古兇獸,打是打不過的,只能勸誡世人,離瀾江遠遠的。”
江衍似乎沒想到楚晏清會這樣說,他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楚晏清知他心思單純,又是個一條路走到黑的性子,于是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低聲說,“江衍,你我均是肉體凡胎,有些天災人禍,足以禍害百萬人,我們遇着了、碰上了,那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得已挺身而出,十二年前的豐都結界便是如此。”
“可有些事物,既然百年間都未嘗出現大亂,既然以你我之力又無法解決,那也只能這麽着了。”
聽到這些,江衍有些讪讪的,他消化了好一陣子,輕聲問了句,“哥哥,你後悔過麽?”
楚晏清不做隐瞞,坦蕩道,“我後悔過。”
江衍心頭一澀,半天沒能說出話來。見狀,楚晏清自嘲地笑笑,隐匿了心間淡淡泛起的酸苦,若無其事地問,“怎麽,是不是對我有些失望?”
江衍搖搖頭,“不是,我只是……只是遺憾當初不能以身替之。”
楚晏清失笑,心裏的苦水都化成了糖漿,他起身揉了揉江衍的頭,轉身走下了吊腳樓。
望着遠方呼嘯而來的江水,楚晏清心中湧動着一股股綿延的暖意。他想,原來他竟可以洩露自己的軟弱與無助,原來在真正愛自己的人身邊時,竟不必做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