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月缺
仡徕月倒在了血泊之中,一條細長的劍痕溢出汩汩鮮血,頃刻間,仡徕月胸前血流如注,她嘴唇煞白,顫了兩下,卻已無力說出話來。
仡徕雲一邊抱起仡徕月,一邊仰天痛呼,她纖細的身體迸發出磅礴的力量,尖銳的嘶喊從胸腔奔湧而出,發出如同野獸般的悲鳴,豆大的淚珠如雨滾落,砸向地面。原本利落精致的妝容上,爬下兩行蜿蜒的淚痕,如同蛇行,瀑布一般地頭發只是剎那間便随着仡徕雲的悲鳴而淩亂,讓人觸目崩心。
她扯下衣衫的衣角,用力覆在仡徕月的傷口上,然而江衍是何等的修為?他既已下了殺心,那麽碧華一出,又怎會留下活口?仡徕月在仡徕雲的懷中抽搐了幾下,她的嘴唇翕動,目光在仡徕雲臉上流轉逡巡,手指微微擡動,卻已無力為她心愛的女子擦拭淚痕。
仡徕雲用力握住她的手,口中哆哆嗦嗦地說着,“別死,阿月,求求你別死。”
仡徕雲做了那麽多年的巫疆族長,心裏頭挂念的唯有巫疆的安危與巫蠱之術的傳承,這些年來,她勉力維系着凋零分崩的家族,卻幾乎屢戰屢敗。眼見族人的巫術越發低微,而各大長老又各個心懷鬼胎,這些已是讓她心力交瘁,近來,隐居求全已有百年的巫疆一族又被四派八門惦記起了,以至于朝不保夕。
身為巫疆族長,這些如何不成為她的心病、她的執念、她愈合不了的、流着膿的瘡疤?
自從三十年前她的姨母仡徕瑤意外消失,仡徕雲幾乎忘了自己是誰,那個嬌俏可愛的少女一夕之間消失不見,活下來的是巫疆的下任族長。
從那以後,再沒有誰将她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肉體凡胎成了族長這一身份的容器,再沒人關心族長的外殼中,包裹着怎樣的喜怒哀樂。明明仆從簇擁、花團錦簇,可放眼全族,沒人比她更加寂寞。
直到仡徕月走入她的生命。
沒人比仡徕月更加懂她,哪怕是罩上了族長外殼的自己,都已忘了那個叫阿雲的女孩兒究竟有着怎樣細膩敏感的心思。而這些湮滅于孤寂歲月中的情與欲,都被仡徕月捕捉到了。
族人敬重她而又畏懼她,唯獨仡徕月将她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唯獨仡徕月愛着她。
“阿月,你答應過我會一直陪着我的!”霎時間,仡徕雲淚如雨下。她曾以為自己的世界唯有巫疆一族的榮辱,唯有血脈與巫蠱的傳承,唯有無盡的孤單寂寞,唯有漫長的漆黑夜晚。是仡徕月點燃了她,照亮了她,唯有與仡徕月在一起時,她才有機會做回她自己。
“阿月,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倘若未曾擁有過彼此,她尚且可以忍耐寂寞,可既然擁有過彼此,她一個人又怎能熬過那孤獨的日日夜夜?
然而,事到如此,任憑仡徕雲喊破喉嚨,仡徕月能回複她的,也唯有從此以後亘久的平靜。轉瞬間,靈動鮮活的少女便化作紅顏枯骨。
仡徕雲長嘯一聲,她聚氣胸前,樹林之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竟蓋過了瀾江洶湧,勝過涼風席卷,片刻過後,一片烏泱泱的黑色從樹林中溢了出來,細細望去,才發現那烏泱泱的一片黑色竟都是蟲子!
蟲子振動着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響,朝着江衍的方向飛來!不只是崖邊的樹林中,更有成千上萬只小蟲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們撲扇着翅膀,形成一陣滔天的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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仡徕雲逆勢而為,喚出萬千毒蟲,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她吐出口鮮血來,表情卻陰鸷狠毒,尖聲道,“江衍,還不快納命來!”
楚晏清只匆匆一撇便露出嫌惡的眼神,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古有‘憐蛾不點燈’,緣何白白荒廢了這些生靈的性命?”
江衍冷笑一聲,“就憑你這些?”話音未落,他揮舞碧華劍,一簇簇火光從劍意中騰升,那些飛蟲便無知無覺地撲向火光,霎時,萬千飛蟲被劍火燒灼得“噼裏啪啦”作響,冒出滾滾黑煙。
他收回碧華劍,捏了個定身訣,“定”聲剛落,突然聽到一陣不同尋常的疾風席卷而來!
“——啊!”
江衍猛地回頭,卻發現那飓風竟是從仡徕瑤的袖口憑空生出,而飓風中央,竟裹挾着無數毒蟲!這毒蟲全然不似仡徕雲喚來的那些,它們各個有一紮長,锃光瓦亮,生着油亮的長毛,正吐着絲絲毒氣!
楚晏清一個失神,被風卷至崖邊,還未來得及喚出枯木劍來抵禦毒蟲的進攻,便在一陣賽過一陣的狂風、一群接着一群的毒蟲的攻勢下跌入了崖底!
“晏清!”江衍登時慌了神,他收回碧華劍的同時三步跨至江邊,大力去撈楚晏清下墜的身軀,卻只碰到一片衣角。
“晏清!”江衍高聲呼喊,接着,他不帶絲毫猶豫地縱身一躍,跳向百丈深崖!
耳邊狂風四起,江水奔騰,墜落的同時,江衍發動口訣,終于在楚晏清掉如江心之前,把人攔腰一抱,護在懷裏,緊接着,他倆便結結實實砸進江中。
瀾江洶湧異常,且不知有什麽不可名狀的神獸,江衍不敢在江中耽擱,他拖着楚晏清游至江邊,在楚晏清後背猛地拍擊幾下,楚晏清嘔出口江水來,接着呼吸便順暢了許多。
江邊恰有山洞,洞內晦暗,江衍只見生出火苗,照亮前路,待确定了沒有什麽危險後,他将楚晏清抱到洞中,又生起了火。
待到東方吐白,黎明劃破漆黑的夜,楚晏清終于清醒過來,他手臂撐在地上,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說,“江衍,你又救了我一次。”
江衍烤着火,神色如常,“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難道你沒救過我的命?”
楚晏清低頭想了片刻,認可了江衍的說法,他拍了拍自己身邊,江衍便順勢坐了過去,摟住他的肩頭。楚晏清靠在江衍寬厚的肩膀上,雖身處崖底,卻只覺得安心,他悠悠說道,“若是沒有你,我該怎麽辦呢?”
江衍一邊把玩着手中的草芯,一邊擡頭看了楚晏清一眼,不以為然道,“可你怎麽會沒有我呢?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
只是此言一落,兩人雙雙想起了死在崖邊的仡徕月還有痛徹心扉之下孤注一擲的仡徕雲,不由得心神恍惚。
江衍眉心緊縮,他見楚晏清傷得不深,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昨晚仡徕瑤竟是與那族長、法師二人一同給我們下套,真枉我們一心救她!等你身體恢複了,看我不沖進他們族中,将這兩個腌臜玩意兒殺了解氣!”
聞言,楚晏清的神色頓時凝重了幾分,他搖搖頭,反對道,“我倒覺得,仡徕瑤是臨陣倒戈。”
江衍不明就裏,他愣了一下,皺眉問道,“什麽意思?”
楚晏清微微一笑,淡然的神色仿佛昨晚被偷襲、逼下崖底的不是他自己,他幽幽說,“若是仡徕瑤存心要害我們,那昨天夜裏我們根本沒有機會醒來!”
江衍怔了片刻,心中的疑問總算被楚宴清道破。
是了,仡徕雲雖學藝不精,可仡徕瑤确是巫疆百年一遇的天才,她既能煉制出離魂蠱、聽話丹,在得到他二人的信任後,伺機通過蠱毒控制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又何須仡徕雲驅動毒蟲,演上這麽一出戲?平白折了巫疆大護法的性命。
見江衍擰眉不語,楚晏清繼續說道,“仡徕雲與仡徕月想殺你我是真,她倆對瑤起了殺意亦是真。只是……”
話到了此處,楚晏清神色複雜,他久久望着山洞外洶湧而過的江水,聲音也放緩了許多,“縱然仡徕雲一心殺死仡徕瑤,仡徕瑤卻不忍自己唯一的侄女命喪于此,更不忍巫疆一脈從此凋零!”
“所以……眼見你殺死了大護法,又對仡徕雲動了殺心,仡徕瑤選擇了對我下手。”
江衍聽了不住冷笑,他聲音中盡是譏諷之意,“好,就當仡徕瑤未曾與這巫疆族長串通,難道她侄女的命是命,你我就合該被逼到崖底麽?”
想到此處,江衍愈發氣急,他“嘭”地一聲站了起來,面向楚晏清,幾乎是咬牙切齒道,“我當他們巫疆一脈性情直爽,快意恩仇,卻不知他們竟是這等忘恩負義之徒!”
見楚晏清神色凝重,眉心緊縮,江衍複又蹲在楚晏清身前,他拉住楚晏清的手,放進自己的手心,盯着他的眼睛,語氣中不帶絲毫的遲疑,“哥哥,平日無論什麽我都願意聽你的,只是這次……這次你需得聽我的。”
“我絕不會放過他們。”江衍斬釘截鐵道。
楚晏清抽出自己的手來,安撫地輕撫着江衍的手背,他沉吟片刻,“其實她早知你我修為,更清楚這百丈高崖摔不死金丹修士。”
江衍別過頭去,他喉頭滾動,太陽穴處一跳一跳的,脖頸繃成一條直線,其間仿佛醞釀着足以覆滅一切的情緒。
見江衍不吱聲,楚晏清嘆了口氣,自說自話道,“我與她第一次在坑底相見,正是從百丈高的天空摔下來的。”
“她知道高崖害不死我們,可仡徕雲卻不知。如此一來,既能助仡徕雲脫身,又能将我們支走——”說到這裏,楚晏清“啧啧”兩聲,繼續道,“難為她有如此心思,倒是周全得很。”
江衍的情緒終于繃不住了,他氣極反笑,“你當真是大度得很。她知你我是金丹修士,難道不知你經脈脆弱、金丹已毀,經不起折騰?”
楚晏清垂了垂頭,他不是沒想到這一層,只是昨晚事出突然,縱然仡徕瑤無意害他性命,然而方寸之間,又豈能處處都想得清楚明了?
因此,楚晏清并不覺得惱怒,坦然道,“這人世間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個人有個人的立場,個人有個人的苦衷。我理解她們的苦衷,卻不代表我不在意她們對我的傷害。我不可能原諒他們,只是——”
洞外的瀾江已奔流千年,見證着也吞噬着千百年來的悲歡離合。楚晏清淡漠的神情中露出了點點慈悲的光,平靜地說,“只是江衍啊,這世間不只有愛恨嗔癡,也有它的平衡。”
“無論因為什麽原因,死亡都不該是一件樂事。哪怕是巫疆之人,我亦為其傷悲。”
江衍知道,楚晏清定是想起了仡徕月,只是若非仡徕月與仡徕雲不自量力、幾次三番對他們下毒手,他又怎會動了殺心?他的手摁在楚晏清的肩頭,“咎由自取,何必惋惜?仡徕月與仡徕雲是如此,周尚光也是如此。晏清,世人害你良多,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放下對世人的慈悲心腸?”
楚晏清淡然的表情一滞,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到江衍冷冷道,“縱然百丈高崖摔不死我們,那這江底的惡龍呢?事到如今,你還在為巫疆一族開脫!”
楚晏清嘴唇一翕一動,旋即眨了眨眼睛,“如今不是沒見到惡龍麽?”
“轟!”剎那間,瀾江改道,奔湧而至,竟是湧入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