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自盡

楚晏清怔怔地望着仡徕瑤的屍首,旋即他掀開仡徕瑤的眼皮,看到仡徕瑤眼眶一片腥紅渾濁之中,露出慘白的眼珠,只是剎那間,腥黑的血水便順着仡徕瑤的眼睛向下流淌。見狀,楚晏清立即收了手,仡徕瑤的眼皮“倏”地阖上,而那腥臭之味卻經久不散,片刻過後,又順着她的口鼻、耳朵流了出來。

見此,江衍忙拉住楚晏清,急道,“小心,她是死于蠱毒,莫要再靠近了,仔細中了毒。”

楚晏清随着江衍向後退了半步,目光卻仍滞在仡徕瑤的身體上。他的呼吸又輕又緩,仿佛擔心會吵醒床上的人一般。整間竹屋之中,靜谧得仿佛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窗外亦沉靜了,連樹林中的蟲鳥都緘默不語,仿佛暗自為仡徕瑤落寞荒唐的幾十年歲月默哀着。唯有風聲陣陣,時不時傳來沙沙的聲響。

看楚晏清不言不語,江衍的呼吸突然一頓,接着用一種極為古怪的語氣說,“我想,她或許是自盡的。”

“是啊,她是自盡的。”楚晏清幾歲的年紀便流落市井,十幾歲游歷江湖,這些年,林林總總,形形色色,活人見得多,死人見得也多了。只肖得一眼,楚晏清便看得出,仡徕瑤是死于自盡。

他看着仡徕瑤的屍首,喃喃道,“她竟然會自盡。江衍,仡徕瑤這樣的人竟然會自盡。”

楚晏清心中悶痛,身體也不由得發虛,他深吸一口氣,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逃避似的朝窗外看去,卻只看到屋外灰蒙蒙的一片。他扶住竹桌,喉頭一緊,接着一陣強烈的窒息感湧上胸口。

當初,被困在坑底的仡徕瑤何嘗想過,那深坑不是她的墳墓,心中挂念了三十年的巫疆村才是。她更不曾料想到,就算是名滿天下的江長鶴都無法讓她喪命,而她放在心尖上的親人卻讓她心灰意冷。

念及此,楚晏清更覺得悲哀。眼前浮現的,是初初相遇之時,仡徕瑤身覆鎖鏈、被困于坑底,卻堅韌頑強、傲然潑辣的模樣。她熬過了三十載寒暑,盼過了冬去春又來,終于重獲自由,卻死在了心心念念的家鄉,死在了自己親手練就的蠱毒之下。

江衍扶楚晏清坐下,皺眉立在他身側,問道,“哥哥,你沒事吧?”楚晏清阖上雙目,捂住心髒緩了一會兒,睜開眼後,視線漸漸清晰,就着屋內晦暗的光線,再擡起頭時,卻看到牆壁上用漢字撰寫的一封血書。

“半生精明,一生困頓,凡此種種,皆是咎由自取。事已至此,瑤有愧于巫疆先祖,亦有愧于晏清小友。江長鶴掠奪的蠱毒何止一二,萬望小友珍重。

瑤字。”

那血書字跡斑駁,歪七扭八,若是放在中原,當真連七歲小孩寫的字都比這血書上的俊秀不少,來不及細讀,楚晏清匆匆掃過,霎時天旋地轉。他嘴唇上下顫了幾下,回頭望向江衍,聲音不自覺地發抖,“江衍……江長鶴手中不止有離魂蠱!”他握緊手中的鎮龍劍,還未從仡徕瑤的自盡中回過神來,便收到了迎頭一棒。

江衍握緊他的手,“我看到了。”他輕撫着楚晏清的手背,安慰道,“別怕,晏清,你相信我,不會有事情的。仡徕瑤煉制的蠱毒雖詭谲至極,卻唯有近身才有機會下蠱,我之所以會中招,是因為當初與江家父子長久地接觸着,心裏頭又把他們當做親人、未曾設防。可如今我們早已知曉江家父子的鬼把戲,自然不會掉以輕心。”

聽了江衍的話,楚晏清絲毫不覺得輕松,他眉心緊縮,“可旁人呢?那些将江家父子視若神明的人呢?江長鶴大可以拿仡徕瑤煉制的蠱毒,随意去操控四派八門之人!”

江衍摁住楚晏清的肩膀,“事已至此,再多的擔憂也是無用。仡徕瑤已死,而仡徕雲與你我之間隔着條人命,且不說她不可能與三清派作對,就算她站在我們這邊,興許也沒有本事解開仡徕瑤的蠱毒。既然這樣,晏清,我們當下最要緊的唯有速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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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江衍抽絲剝繭,楚晏清勉強鎮靜下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們唯有堅定而勇敢的面對。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卻突然聽到一陣混亂的腳步聲!

楚晏清與江衍對視一剎,接着江衍伸手一揮,面前的木門“噌”地四分五裂,屋外站着的,正是剛剛還在村外為仡徕雲送葬的巫疆衆人。

仡徕雲挺直了胸膛,手中所持的,是仡徕月用慣的八寶銅鈴,她的下巴微微擡起,倨傲而悍然,只是顫抖的指尖與淩亂的呼吸卻出賣了她此時的慌張與虛弱。她撐起強悍的姿态,目光死死咬住楚晏清與江衍,她的聲音沙啞極了,像是喉嚨被地獄的鬼火炙烤過一般,“你們沒死。”

江衍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了仡徕雲一眼,他深知仡徕雲與他倆動手的那晚,逆勢催動驅蟲禦風之術已然傷及根本,此時莫說是驅蟲禦風,恐怕就連手中的法器都要握不住了,于是,他不曾拔劍,亦不必拔劍,只回應着仡徕雲憤怒的目光。

仡徕雲自然不敢貿然動手,亦無力動手,兩人皆是沉默地望着彼此,仿佛單憑眼神便能徹底擊潰對方的心理防線。

最後還是楚晏清出聲打破了這場僵局,他臉上不着什麽表情,仿佛須臾之前浮現在他臉上的悲哀神色與慌亂神态都是場虛無的夢境,夢醒了,便唯有一抹倦意。他淡淡地說,“仡徕族長,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傷害巫疆一族。”

仡徕雲神色一變,且不知楚晏清是何用意,只是,她身後的巫疆衆人卻肉眼可見地松弛了幾分,甚至還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起話來。仡徕雲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一雙渾圓清澈的眼睛此時已變得腥紅,“你們來找仡徕瑤那個禍害究竟想幹什麽?你們找死可以,憑甚帶上我巫疆一族?”

聞言,楚晏清的視線向下一垂,再看向仡徕雲時,眼神中多了幾分玩味,“仡徕雲,我不懂,你究竟為何恨她,又為何一心置她于死地。她畢竟是巫疆族人,是你們曾經的族長,更是你的姨母。她是愛你的。”

仡徕雲放聲大笑,“族人?族長?她配麽?!三十年前,仡徕瑤身為巫疆族長卻不顧族中規矩,與外人私定終身,甚至将外人帶進村裏,這已是滔天大罪。遺失巫蠱更是罪中之罪!我守護巫疆幾十年,可她呢?一回來便又将巫疆禁忌視若無物,不僅将你們兩個人帶進村裏,還妄想去三清尋仇!”

說道這裏,仡徕雲發出一聲嗤笑,“這些年來,她為巫疆做過什麽?她帶給巫疆的,唯有數不盡的災禍與麻煩!她不是禍害是什麽?明明做了這麽些的虧心事,可她倒好,一回來就擺出族長的做派、耀武揚威。呵,這些年裏,她可曾真心悔過?”

仡徕雲的下巴微微一擡,“你告訴我 ,她還配做巫疆族人麽?”

仡徕雲這話怨氣滔天,初初聽來是說給楚晏清與江衍二人的,可細細品味卻知道,她吐露的每一句話分明都是講給仡徕瑤的。只是,仡徕瑤卻再也聽不到了。

楚晏清微微搖頭,他指了指屋內那張竹床,聲音中疲态盡顯,“進去看看吧,你口中的罪人、禍害已經去了。仡徕雲,無論你有她有再多的恩怨,她畢竟救了你一命。”

仡徕雲愣了片刻,而後猛地撲向屋內,她長大了嘴巴,大顆的淚珠爬出通紅的眼睛,由姣好的面容上滾落而下,她三步跨到床前,搖晃着仡徕瑤的肩膀,她想叫一叫自己的姨母,卻發現喉嚨燒灼得厲害,竟連聲音都發不出。

她捏緊自己的喉嚨,發出一陣接一陣的渾濁咳嗽聲,直到嘔出口鮮血,那聲尖銳而慘烈的“姨母”終于刺破了巫疆村的安靜。

她回頭頭來,死死盯住楚晏清,“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楚晏清又指了指牆壁上那斑駁的血跡,輕聲說,“她死于自盡,我們找到這裏時,人剛剛咽氣。那是她留下的話。你們好好看看吧。”

楚晏清揉揉眉心,“我返回巫疆,一來想得知巫疆遺失的巫蠱究竟有幾何,二來是想告誡你們,江長鶴心思歹毒,就算交出仡徕瑤這個投名狀,你們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信賴。”

仡徕雲擡起淚痕斑駁的臉來,久久地望着楚晏清。

楚晏清微微嘆息,到底于心不忍,輕聲說,“江中惡龍已死,至于瀾江的對岸有什麽,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說罷,楚晏清與江衍徑直離開。等到楚晏清抛出鎮龍劍正欲禦劍離開之際,突然聽到竹屋傳來推開窗戶的聲響,那粗重而混亂的喘息聲聲砸進楚晏清的心田。

只是,他沒有回頭,江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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