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枯骨
梅依雪帶他們走到雲鶴道人的墳前,楚晏清掏出一壺濁酒傾灑而下,“請您保佑我們此行順利,保佑人間太平。”
離開翠微山後,他們一路朝東境駛去。穿過雲層,地面的植被逐漸稀疏,綠意漸漸散去,滿地唯有枯枝曲折,風雨潇潇。懸着的心在烈風中麻木,幾個人的心情也變得僵硬,他們一路緘默,直到傍晚時分才抵達三清。
三清山靈氣充沛,縱然如今整個東境已被冰雪覆蓋,三清山中卻仍有蔥蔥綠樹、瓜果香甜。
任憑鬥轉星移,世事變遷,三清山卻與百年前一樣,不差一分一厘。物是人非事事休,眼前的山還是這座山,樹仍是這些樹,然而故地重游,心情卻大相徑庭。
當初江衍被送回三清山時,已是個半大小子,心裏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性情亦在平淡漫長的漁村生活與楊城酒館中定型,縱然來了三清山,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卻仍是難以融入。或許他一開始便從未真正将此處當做家鄉,亦從未想過要為此停留。
楚晏清像是猜到了江衍會思及往事,他握住江衍的手,溫聲說,“別怕,我們都陪着你。”
江衍的嘴角微微上揚,眉眼投射出一道溫柔地光,落在楚晏清的臉上,“我知道。我不怕。我從來都不怕。”三清也好,英雄的虛名也罷,于他而言不過是過往雲煙。他從未放在心上,自然不懼怕失去。
幾人懸在空中,遠遠望下去,只見山中布滿了巡邏、把守的三清弟子,數量竟比平日多了十倍之多。為免打草驚蛇,三人自不會走正門,江衍帶着他們降落在後山當中,解釋道,“這條小路是我當初剛到三清時發現的,素日從未見過旁人,我們從這邊走。”
那時,江衍回到三清以後,他的身份雖得到了江長鶴的認可,可他的母親安秀娘卻未過門,對于三清江氏而言,江衍到底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是以尋常弟子對他既是嫉妒忌憚,又是暗自鄙夷,非但不與他一起玩,反而要處處擠兌他、排擠他。
現在想來,那時江長鶴對他說不上壞,卻也不算熱切,而江河看在楚晏清的面子上,對他倒是照拂有加,可江河到底是門派大弟子,又是江長鶴的嫡子,又怎能時時顧得上江衍?
所以,大多時間,江衍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啃着三清法術,一個人比劃着繁複的刀法,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休息,一個人在山中閑坐,看着日出又日落。
此處真如江衍記憶中一樣,荒蕪而人跡罕至,叢生的雜草将小徑覆蓋,野花從藩籬中探出腦袋,生機勃勃的樹木遮蔽了前路,各種不知名的鳥兒、蟲子發出嘈雜的音調。
殘陽如血,映出一片火紅。北風陣陣,連同叢生的野草,一同在他們的手背上割除一條條細密的傷口。江衍拔劍出鞘,撥開叢生的荊棘,硬是開辟出道路來。
遠處,夕陽墜入地平線,晦暗陰沉取代了血紅的光線,整座三清山陷入了深沉的夜晚。
突然,江衍聽到一串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他連忙示意楚晏清與梅依雪停下腳步、莫要發出聲響,就在此時,一直被江衍藏在袖中的小白突然從睡夢中蘇醒,它仿佛是覺察出了空氣中的緊張氛圍,竟在江衍的袖中“汪汪”叫了幾聲。
遠處那人腳步一頓,接着快步朝他們的方向走來,情急之下,江衍連忙将小白拍暈,拉着楚晏清與梅依雪二人繞進叢林深處,見眼前有一山洞,連忙避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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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的群山之中,傳出接二連三的鳥啼之聲,那巡邏之人見四下漆黑無人,便只當是山中野狗吠叫,于是暗自罵了幾聲,接着便大步離開了。
江衍舒了口氣,他揉了揉袖子中小白的腦袋,低聲罵了一句,“不是說你通靈性麽?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
楚晏清“噗嗤”笑出聲,他輕輕拍了拍江衍的肩頭,小聲嗔怪道,“你罵他做什麽?分明是你的昏睡咒沒學到家。”說着,楚晏清張開手心,漆黑的山洞中,只見楚晏清的掌心憑空冒出一簇小小的火苗,這火苗不算明亮耀眼,卻也足以照亮山洞。他悠悠說,“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山中有重兵把守,不如先歇息一陣,等到了後半夜,三清山上的諸位道友們都困了乏了,我們再出去也不遲。”
江衍微微颔首,今日他們禦劍奔波數千裏,均已困倦不堪,稍作休息、保存體力亦是良策。于是,他靠在了石壁之上,将楚晏清往懷裏摟了摟,旋即半阖雙眸。
梅依雪的手拂過石壁,一層厚厚的灰塵便印在了她的指尖,她眉心微蹙,掌心亦生出火光,就着掌中微弱的光亮,緩緩朝山洞的深處走了幾步。
“梅師姐,怎麽了?”江衍睜開眼,站直了身子,也跟着梅依雪朝裏走了幾步。
梅依雪連忙搖搖頭,“沒什麽,只是這洞口積滿了灰塵,我想去裏面找個地方休息罷了。”
江衍與楚晏清跟上她的步伐,亦朝山洞內探尋着。山洞深處,空曠潮濕,細長的鐘乳石像是從天境掉落,水滴時不時順着鐘乳石流下,發出“滴”、“滴”的聲響。
這些鐘乳石由洞頂向下生長,經過了數萬年的琢磨,形成形态各異的姿态。有的像筍,有的像雨滴,有的像怪物鋒利的牙齒。而在一片乳白之中,還生着幾抹淡淡的紅色。
正當他們仰頭觀賞、驚嘆于人間的鬼斧神工之時,梅依雪突然踩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她腳下一拌,一個踉跄,還好楚晏清拽住了她,否則便要摔在那堅硬鋒利的鐘乳石上了!
她站直了身子,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腳下竟是一具無頭枯骨!
“啊!”饒是梅依雪見慣了江湖風雨,此情此景也不免大驚失色。一旁的江衍與楚晏清連忙順着梅依雪的視線向下看去,兩人本已做好了心裏準備,可當他們看到腳下這具枯骨時仍不由得心頭一震。
這枯骨不見血肉,其上附着的三清長衫早已在歲月的沖洗下變得枯黃暗淡,唯有通過紐扣處的金線和衣衫之中隐隐的暗紋,才能分辨出這是三清的衣物。
“死的是三清之人。”江衍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會死在三清山如此隐蔽之處,又身着三清服飾的,只會是三清之人。
眼前的枯骨姿态極其扭曲,一只手的手骨斷裂,被仍在了自己的腳邊,他們四下搜尋,終于在屍骨的不遠處看到了他的頭顱!這頭顱亦完全化為白骨,看不出死者生前的半分模樣。
可饒是如此,一種刻入骨血的直覺卻在江衍的身體中肆意作祟。他蹲下身子,久久凝望着這具枯骨,酸苦之情脹滿胸腔。他伸出手來,在枯骨的懷中摸索出一塊玉佩。
見狀,楚晏清亦蹲了下去,掌心中的火苗更明亮了三分,火光之中,他看到這塊玉佩上,赫然畫着三清江氏的族徽。
“他……”只說了一個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便堵上江衍的心頭,他鼻子酸澀,眼睛也被水汽脹滿,“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應該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數十年的江驚鶴。”
他的身子更向下俯了幾分,認真觀察着這具枯骨手骨的斷裂處,那刀痕幹淨利落,絲毫沒有拖泥帶水,江衍只肖得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殺人者手起刀落時候的狠辣。能使出如此狠辣的刀法,加上這枯骨至少已死了二十年以上,兇手是誰呼之欲出。
“他真的死了。”
“他竟是死在自己親弟弟的手中。”
楚晏清與梅依雪早猜到了這個答案,他們沒有做聲,只是安靜地陪在江衍身側。
江衍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許久之後方将自己洶湧而來的情緒壓抑。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拒絕了楚晏清與梅依雪的攙扶,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生身父親的頭顱走去。
縱然這人未曾盡過一天做丈夫與做父親的責任,縱然他從未将安秀娘母子放在心上,縱然江衍早已對“父親”這個角色失去了全部的向往,縱然他們之間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親情。
縱然。縱然。
可當他徑直面對自己生身父親的頭顱時,當他看到江驚鶴身首異處之時,心怎麽還是沒由來的發澀發堵呢?
他捧起眼前的頭顱,将它歸于原處,而後又持起江驚鶴生生被人用長刀斬斷的手骨,正欲将這手骨歸為之時,一塊巴掌大小的石壁突然在江驚鶴的手骨之中掉落,石壁落地的剎那間裂成幾塊。
江衍兀自不覺,并不理會江驚鶴死前握在手心中的石壁,只将這斷裂的手骨拼回原處,而梅依雪與楚晏清卻不可能置之不理,他們對了一個眼神,立即将那石壁取回,就着掌心中的火光,他們将石壁拼回原狀。而他們眼前出現的,竟是一個用劍刻畫的、畫工極其粗糙的小人!他們左看右看,終于在潦草模糊的線條中分辨出來,這畫中的小人兒盤膝而坐,正是在練功!
梅依雪睜大了眼睛,她舉起掌心,手中的火苗“蹭”地升高,發出耀眼明亮的光芒,她看着洞內千奇百怪的鐘乳石,細細檢查着每一塊石壁,終于在這山洞的最深處,看到了一整面被刮掉的石壁!
“晏清。”梅依雪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也跟着發顫,“晏清!”
楚晏清深吸一口氣,他勉強鎮定下來,将手中的石壁碎片與此處光禿禿的牆壁比照,最後幽幽說,“江驚鶴手中的石壁碎片正是從這裏刮下來的。”
梅依雪渾身一顫,強忍着心間龐大的恐懼,“晏清,當初畫在這石壁上的,到底是什麽功夫?”
楚晏清沒有說話,他知道,梅依雪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
須臾,梅依雪轉過頭來,她臉色煞白,怔怔地望着楚晏清,“晏清,魔道詭術為什麽會畫在三清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