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玉哨
直到江河身死,楚晏清緊繃的精神終于松弛下來,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虛脫地靠在江衍身上,瞬間淚如雨下。
江衍抱住他,輕輕拍着他的肩頭,溫聲說,“別難過,晏清,不要難過。這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配你流淚。”
“不……”楚晏清強忍住喉頭的哽咽,“不只是因為他。”
不單單是因為江河的死,更加是因為楚晏清自己。
是江河口中一個又一個的“無心之失”,一樁又一樁的“不得已而為之”,徹底改變了楚晏清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模樣。
他為四蓮山、青澤千島、雲川群雄宴慘死的無辜之人悲傷,為白露、九如道人,甚至是周尚光悲傷,同時也在為自己而悲哀。
豐都結界原是牢不可破,那條縫隙本不該裂開,是江河的無心之舉,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他雖身負重傷、經脈受損,可他的金丹本不該碎裂的,是江長鶴利用了江河對自己虛僞的愛憐與愧怍,毀掉了自己的修仙路。
人生的前半截,他從未想過要拯救世界,當初他是被架在了火架上:結界在他面前裂出一條縫隙,他怎能視若不見?他見到了,便唯有獻祭自己,便唯有舍生取義。
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這一切他分明都可以不去經歷的,他原本可以擁有圓滿美好的一生,他原本可以活得肆意逍遙。
梅依雪走到楚晏清身側,“晏清,你做的很好,無論是十二年前還是今天。”
白松立在他們面前,與他們隔着江河的屍首,不遠不近。白松蹲下身子,垂眸看了江河半響,喃喃道,“師父啊師父,你到底……你到底心裏有沒有過我們這些徒弟。你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聽到了白松的絮語,江衍也不由得愣了片刻。他的思緒突然回到很多年前,他想起自己剛剛來到三清山時,江河對自己投來的那溫柔而親切的目光,還有叔父嚴厲之下的血肉親情與諄諄教誨。
他們心裏到底是怎樣看待自己?那麽多年過去,他們對自己可否有過哪怕一分一毫的真心?
這一刻,江衍突然理解了楚晏清的痛苦。不單單是因為背叛本身,更加因為江河摧毀的是彼此全部的回憶。
只是,斯人已逝,許多問題終将永遠得不到答案了。
江河已死,江長鶴卻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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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依雪問道,“白松小友,不知江長鶴何在?”
白松眉心一皺,不确定地說,“梅掌門,三天前江長鶴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梅依雪愣了幾秒,“他躲起來了?自從三年前江長鶴将掌門之位傳與江河,向來不問世事。看來,他早知晏清與江衍定會殺來三清。”
白松颔首,“江長鶴為人小心謹慎。我早已懷疑他們父子二人,所以每日都暗中觀察他們二人的行蹤,這才發現他已經三天沒有露面了。”
江衍拍拍白松的肩膀,“白松,你做得很好。”他思量片刻,“白松,你與晏清先将江河還有……還有你師祖的屍骨埋葬,我與梅掌門一同在山中尋找江長鶴的蹤跡。我們山下東風城的來福客棧見。”
白松點頭應允。
江衍摸了摸楚晏清的發絲,随後在他的額頭上留下輕輕一吻,“晏清,你跟着白松,別想太多。一切都有我在。”
白松與楚晏清合力将江驚鶴與江河的屍體擡到山洞外,他們挖了兩個坑,草草将二人埋葬,而後便禦劍離開。
東風城自古受三清山蔭庇,自是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一條蜒而過的河流将東風城分為南北兩市,河流兩畔,畫舫燈火通明,歌舞升平,管弦之聲婉轉悠揚。
白松輕車熟路,帶着楚晏清略過最繁華的地帶,耳邊絲竹不再,雖已是深夜,燈火暫歇,可就着月光,仍能望見鱗次梓比的酒樓、商鋪。
整條街道唯有一家客棧還挂着燈籠,客棧內,賬房先生耷拉着腦袋坐在櫃臺當中,見兩個客人氣度不凡,立馬精神起來,“貴賓兩位,打尖兒還是住店?”
“住店”,說着,白松突然轉過頭看了楚晏清幾秒,旋即輕咳了一聲,“三間上房。”
楚晏清添了一句,“兩壇好酒,送我房間裏來。”
賬房樂不可支,手中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五錢!”
白松眉頭一皺,卻沒說什麽,從懷中掏出了五枚字錢,一字排在了賬房面前。
回到房間後,楚晏清謝絕了白松的陪伴,他撐開窗,拎着兩壇烈酒跨到屋檐上。月光穿過烏雲灑在他臉上。他仰頭将一壇酒飲盡,烈酒火焰一般順着食道燒灼,直到胃中炸開。
他垂着頭,細長的脖子彎出一道脆弱的弧度,他将雙手覆在額頭上,任憑清淚從眼角溢出,再由秋風吹落。
夜愈發深沉,風亦加緊了腳步,樹葉沙沙作響,擾得人心神不寧。新酒送到嘴邊,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旋即變得滾燙、發嗆。
楚晏清大口将壇中的酒飲盡,是月光太冷了麽?還是今天的風格外凜冽,明明胃裏已是翻江倒海,思緒卻越發清醒。
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喉嚨中發出一陣嗚咽,淚卻被風吹幹了,幹澀的眼睛中,再淌不出一滴水。
他的心裏裝了很多,有自己與江河的點點滴滴,有自己少年時代失落的修仙路,有這些年來錐心的疼、刺骨的冷。
他心裏又好像什麽都抓不住,往事如煙,一幕幕在心間飛快略過,須臾過後,便再抓不住頭緒。
半夢半醒間,他丢下手中的酒壇,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上,整個人都放得很空。這一刻,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更想忘記一點,還是想要握緊那些回憶。
翌日清晨,楚晏清被一陣賽過一陣,鑽心般的疼痛喚醒。他艱難地睜開雙眼,空洞地望着床頂上雕刻的龍鳳圖樣,身上的衣服早已褪去,他呆望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正睡在三清山腳下的客棧中。
微微轉過頭,江衍果真盤膝坐在自己身側。見楚晏清醒了,江衍立馬将溫熱的水遞到楚晏清嘴邊,就着江衍的手,楚晏清抿了幾口,嗓子傳來的刺痛終于得到些許的緩解,他清清嗓子,用沙啞的聲音說,“謝謝你啊。”
江衍皺眉,表情有些煩躁,似乎是在責怪楚晏清的宿醉,又像是不滿于他的致謝。
楚晏清眼睛半阖,他朝着江衍的方向看了一陣,可視線卻是散的,“找到江長鶴了麽?”他輕聲問。
江衍搖搖頭,“他已經不在三清山了。”
又躺了一陣,楚晏清掙紮着起身,江衍體貼地遞來面盆與毛巾,細細為他擦拭。
江衍沉默地梳着他的發絲,直到頭發順滑如絲綢,江衍卻仍是一下下地梳着,仿佛這簡單的一個動作他永遠不會厭倦,能夠坐在這裏為楚晏清梳到天荒地老。
不知怎地,楚晏清沒由來的心裏發毛,這感受不同于愛侶間濃情蜜意的情趣,倒顯得壓抑怪異。
楚晏清抽走了江衍手中的梳子,轉過身問他,“怎麽了?”
江衍立馬搖了搖頭,他接過梳子,放在桌上,拉起楚晏清的手,“晏清,走,我們下去吃點東西。”
楚晏清疑窦叢生,江衍卻只是催促他下樓吃飯,楚晏清沒轍,只是離開房門前,他下意識地朝屋中一撇,看到了梳妝臺上倒扣着一把銅鏡。
他走到梳妝臺前,正欲拿起銅鏡來,卻被江衍摁住了,江衍的聲音中有着不正常的緊張,“哥哥,走了,別照了。”
楚晏清覺得古怪,語氣亦多了幾分玩味與不解,“我只是看看,又能耽誤江大俠你多少時間?”
江衍眼神亂瞟,焦點沒落在楚晏清身上,只是握住銅鏡,不肯讓楚晏清看。
楚晏清微微頭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也沒責怪江衍,只輕聲叫了他的名字,“江衍啊……”
江衍眉心緊縮,然而他自知漏了馬腳,又攔不住楚晏清,只得任由他看。
窗外的烈日漏進屋內,陽光打在楚晏清的身上,讓他渾身都散發着隐隐的光芒,銅鏡之中,映出他白皙秀美的臉龐,精致的五官恰到好處,那一頭秀發柔順地垂在耳邊,其間摻雜着一根根紮眼的白絲,觸目驚心。
楚晏清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銅鏡之中映出的自己,末了輕聲笑了一下,淡淡說,“人老了,自然會有白發,縱然是修仙之人,亦不能永生。”
江衍眉心不解,一張臉上寫滿陰郁,他微微低下頭去,坐在木椅上久久地凝望着楚晏清的背影。
數個微涼的深夜,楚晏清躺在他的臂彎,柔順的青絲鋪在床上,他或是輕輕撫摸,或是将楚晏清的發絲撩起,看他的頭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楚晏清可以不在意自己的華發,或者說,佯裝不在意,可身為楚晏清的伴侶,江衍卻不能不在意。
身為修仙之人,他們原有着漫長的一生,他知道楚晏清的白發究竟因何而生。
楚晏清将銅鏡倒扣,指尖輕輕拂過江衍的臉頰,他放軟了聲音,“阿岩是吃醋了麽?”
江衍抓住楚晏清撫摸自己的手,指尖輕輕摩挲着楚晏清的手背,他搖搖頭,“我何必吃一個死人的醋?再說你早就不愛他了。我還沒有那麽小心眼。”
楚晏清眉眼一彎,眼神柔和,“那你為什麽不開心?”
江衍不敢看他,垂眸道,“因為心疼。晏清,我很心疼你。”
楚晏清臉上的表情滞了幾秒,他在江衍面前蹲下身來,将江衍的手握進自己的手心,溫聲說,“不要心疼。我疼過了也就過去了。這是我的人生,我只能自己經歷。我只能……坦然面對。”
“坦然面對……”江衍擡起頭來,這一刻他很想問楚晏清,倘若他們不想坦然面對呢?他們難道可以不面對麽?
命運如此,天道如此,時光如浪花推着他們向前走,他們只能随波逐流,他們只能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或好或壞的所有饋贈。
無論這人生究竟如何,他們也只能過下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修仙之人尚且如此,這天下間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百姓更是如此。
江衍阖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雙眸時,已将自己的滿腹愁悶收斂。他扶着楚晏清站起身來,将他攬入懷中,輕聲說,“無論以後發生什麽,我都會陪着你。永遠陪着你。”
楚晏清點點頭。他聽過太多甜言蜜語,大多都落空了,但無論江衍說什麽,他總是願意相信的。
他們在東風城中暫歇一日,翌日便出發前往雲川。
江河雖死,但江長鶴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更何況,比起江河,江長鶴才是那個最讓他們棘手的人。
身負元嬰修為的江河,憑借魔道詭術尚且可以迸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那麽擁有化神之身的江長鶴,又将何等可怖。他們對付江河尚且無能為力,倘若與江長鶴硬碰硬,只怕唯有死路一條。
現如今,江長鶴一天不露面,他們就一天不可能松弛下來。
只是,他們沒等到江長鶴的動靜,卻等來了洞天府掌門趙碧光。
原來,孫雄從翠微山回到洞天府後,整日借酒消愁,趙碧光心疼自己的師弟,一問才知是梅依雪要與孫雄解除婚約。
趙碧光性情火爆急躁,當即帶着十餘弟子沖去雲川興師問罪。
梅依雪與孫雄雖落了個一地雞毛,但雲川與洞天府卻是百年的兄弟門派,梅依雪念及門派間的情誼,立即派了尋冬等人好生招待。
翌日,梅依雪抽出時間親自接見了趙碧光,避了仆從,将孫雄與譚珰之間的醜事說了個原原本本。
趙碧光當即大怒,手中的茶杯都捏了個粉碎,咬牙切齒道,“梅掌門,天下誰不知道雄兒一心愛你,你如此含血噴人,存的是什麽心?難不成,你真被楚晏清那厮蠱惑不成?”
梅依雪微微一笑,不再解釋。
那趙碧光打又打不過,更何況此時又身在雲川的地盤,雖窩了一肚子氣,卻終是沒轍,只得拂袖而去。
如此一來,梅依雪與趙碧光、孫雄師兄弟,乃至雲川派與洞天府之間的梁子便徹底結下了。沒過幾日,江湖上便傳出了梅依雪悔婚、梅依雪水性楊花雲雲。
不過,梅依雪并未将這些傳言放在心上,也沒工夫和心思搭理洞天府的諸多小九九。
在雲川的幾日,他們過得安寧而平靜,不過他們誰都知道,這份靜谧是偷來的,江長鶴不可能放過他們。
一天晚上,楚晏清與江衍正坐在屋檐上聊天賞月,突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奇異樂聲,那樂聲響徹雲霄,與此同時,金色的光華随聲浪鑽入雲層,在雲間“嘭”地炸開一朵光芒璀璨的煙花。
“是玉哨!”江衍皺眉道。
“在長瀾!”楚晏清心髒一顫,“砰”地從屋檐上起身,遙遙望着遠處長瀾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