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道
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失真,最後變作一片芒芒的蒼白。
楚晏清三人像是被卷入了飛流的時光之中,他們的意識愈發模糊,在尖銳的頭痛中,再次陷入昏迷。
醒來時分,三人正躺在荒蕪的原野之上。目之所及不再是綠茵茵的草地與成群的牛羊,沒有一望無際的莊稼與安寧幸福的百姓,只有荒涼的枯草,低低的烏雲,還有幾間殘破的鄉間屋舍。
沿着小徑朝那幾間破舊的鄉野屋舍走去。只見院子中放了張躺椅,椅子上躺了一個幹癟的老頭,這老頭手中抱着個酒壺,見有人過來,既不搭腔,亦不動彈,只是揚了揚自己手中的酒壺,可那酒壺中卻再滴不出一滴濁酒。
見狀,老丈口中發出罵罵叨叨的聲音,嗓子裏嗚嗚嚕嚕的,讓人聽不真切。
三人對視,只覺這老頭形容樣貌很是熟悉,江衍走近了幾步,問道,“老丈,請問今夕何夕?”
老丈終于擡了擡他渾濁的眼眸,眯起眼來瞅了江衍一陣,卻不說話,只是又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酒壺。
見狀,他們三個已經明白了老丈的言外之意。于是,梅依雪走過去,從懷中掏出塊碎銀子,溫聲問道,“老丈,我兄妹三人隐居避世,敢問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老丈收下梅依雪遞來的碎銀子,終于開了口,回答了梅依雪的兩個問題。原來,他們轉瞬之間,便又來到了二十年後!
走出這衰敗的小院後,江衍問道,“你們覺不覺得這老丈面熟得很?”
楚晏清輕聲嘆息的同時搖了搖頭,“何止是面熟?不久前,我們才與他打了照面!這老丈正是我們剛剛進入這黃粱幻鏡時,在田壟間遇上的莊稼人!”
江衍一怔,他沉默了片刻,又說,“那麽想必,此時豐都天井已被天境諸神封印。”
他們緘默着沿着小路向前走,傍晚時分看到了楊城。
畢竟是方圓百裏內最大的城池,楊城內照樣繁華熱鬧,他們随意尋了家酒館,枯坐到了深夜,走出酒家後,眼前是貫穿城市的河流,河上十裏畫舫,笙簫入耳,歲歲年年,一樣的熱鬧滿目。
只是等他們離開最繁華的東西兩市,來到城郊密密麻麻的闾裏,才發現楊城比之二十年前,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架子罷了。此處房屋破敗,屏息凝神,挨家挨戶地嘆息聲,孩童的哭鬧聲不絕于耳。
整個世界衰敗不堪,竟比現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在楊城一連住了幾日。許多疑惑終于得以解釋。
原來,在這幻世之中,自從他們與雲蒼師徒二人相逢的第二個年頭,世間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凡人無法感知靈氣的變化,卻能準确地說出這十多年來氣候的反常。
冬天愈發幹旱寒冷,夏天愈發酷熱潮濕,因為氣候變化,北境的少數族群連年來犯,就連東境也因為大片耕地的荒蕪而出現大量流民,各地沖突不斷。
他們曾在城中見到過幾次修真之人,可每每遇到的修真之人都對楚晏清三人芥蒂極深,問什麽都是一副三緘其口的模樣。
不單單如此,就連這些相伴出現的修真之人,彼此之間也絕非銅牆鐵壁,相互之間都帶着外人都能一眼看得出的龃龉。
眼見身旁有幾個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輕人走來,江衍立即在楚晏清與梅依雪的催促聲中幹笑上前,抱拳問道,“幾位道友,行走江湖,相逢就是有緣,不知可否與幾位交個朋友。”
幾人中,為首的那個上下打量了江衍一遍,皺着眉頭不耐煩地問道,“哦?你竟也是修真之人麽?不知三位在何處修行,又師承何人?”
江衍耐着性子,“我三人不過是長瀾山上的散修罷了。”
那幾個道人冷笑一聲,看都不再看這三人一眼便要徑直離開,擦肩而過的瞬間,還低聲咒罵了一句,“何處來的傻子?”
江衍灰頭土臉地看看楚晏清,又看看梅依雪,攤手道,“早說了沒用,我們在這幻世之中無門無派,根本沒有修真之人願意理會我們。”
這幾日,他們幾個輪番上陣,遇上的修真之人委實不算少,可大多或是神情倨傲,或是擺手離去,江衍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可若說到底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他躊躇片刻,問道,“你們有沒有覺得,如今幻世之中的人各個戾氣極重,人與人之間像是有着很深的芥蒂。”
梅依雪輕聲嘆息,“生逢亂世,人人自危,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衍搖搖頭,“不,不是這樣”,他想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若是按照我們的推斷來看,天井約莫在十九、二十年前被封印,大地間的靈力雖日益稀薄,卻遠不及現世之中的境況糟糕,可這幻世之中的景象,又如何會比現世之中更為可怖?”
此言一畢,梅依雪怔住了,“你說的不錯。我們如今明明在一百多年前,靈氣比之現世不知要充沛多少倍,可百姓和修真之人的日子卻仿佛比現世還要苦。”
楚晏清轉過身去,他雙手搭在石橋的石欄上,靜默地望着靜谧遠去的河流。“或許造成這一切的不光是靈氣的減少,而是百姓、以及修真界對這種變化的不适應。”
“若是極端嚴寒或是酷熱的季節成了記憶中不變的模樣,人們自然便會覺得糧食歉收是天經地義;若是無法飛升成仙、葬身于天雷之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修真界亦不會如臨大敵、人人自危。”
“如今這個時節,正是世界由好向壞轉變的關口,時局動蕩不安,大家各掃門前雪,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已至此,楚檐清他們既離不開這黃粱幻鏡之中,亦無法操縱幻境之中的時間,只能跟随着幻鏡的視野,看到幻鏡想讓他們看到的一切。
他們日日等在城中的橋頭,看着來來往往的商販、百姓、流民交彙又散開,看着那猶如驚弓之鳥般的修真之人步履匆匆地來,又步履匆匆地走。
等到他們每個人都疲乏困倦之際,突然,耳邊風聲急促,下一秒,一把尖利的刀抵在了梅依雪的頸間。
只見這人着一襲紫裙,頭發高高束起,一雙堅毅而果敢的眼睛死死盯住梅依雪,清冷的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我見過你們。”
“你們與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你們三個到底是誰?”
修仙之人的壽命雖比凡人長上許多,卻到底是肉體凡胎,脫離不了生老病死的軌跡。二十年前,楚晏清三人便是年輕俊美的模樣,如今二十年過去,無論如何他們的樣貌都不會全然沒有變化!
楚晏清與江衍一怔,剎那間,二人福至心靈,頓時想到了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份!心中感慨,這雲蒼不愧是一手創建了蒼穹派的一代宗師,五六歲時見過之人,二十年後竟還能一眼認出!
聽到雲蒼的話,梅依雪并無緊張錯愕,她微微一笑,用輕柔的語氣與這女子打招呼,“雲蒼,好久不見,你師父他老人家可還安好?”
雲蒼一愣,眼睛霎時紅了一圈兒,持刀的手亦顫抖了兩下,吐出的聲音卻是一貫的冷漠,“你們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說,你們到底是誰?”
楚晏清向前走了半步,“雲蒼,收起刀來。我們是好人,好人是不會對好人出手的。”
聞言,雲蒼只覺這話熟悉,一時間,過去的記憶湧上心頭,師父的音容亦在腦海中不斷回旋,一股暖流在心間流動起來,她滞了片刻,收回了手中的刀,悠悠說道:
“我可以饒過你們,不過你們要對我說真話。”
楚晏清微微一笑,“真話嘛,那便說來話長了。其實我們并非來自這個世界。”
雲蒼眉頭一皺,下一秒便又祭出寶刀,抵在了楚晏清的頸上,厲聲道,“休要胡說八道!”
江衍随即拔出碧華劍來,見狀,楚晏清無奈地搖搖頭,他瞪了江衍一眼,小聲說道,“快收起你的劍!”
接着,楚晏清又對雲蒼說道,“雲蒼女俠,是你讓我們講真話的,怎地真話還沒聽完,又要舞刀弄槍?”
雲蒼冷笑,“我讓你們講真話,并非讓你們編故事。你們若非來自這個世界,難不成還能是天上的神仙不成?”
楚晏清不由得莞爾,“我們既不是這個世界中的人,也不是天上的神仙,我們來自未來,準确的說,是一百八十年後。”
雲蒼的刀更逼近了幾分,“我看你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楚晏清并不氣惱,她勾了勾嘴角,“你是修真之人,你早已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變化,對麽?”
雲蒼睫毛一顫,目光如鷹隼一般盯緊楚晏清。
“凡人尚且能夠感知,更遑論是修真界了。這二十年來,修真界發生的變化比之前的二百年還要多,對不對?”
雲蒼鼻子中哼出兩聲,卻任由楚晏清講了下去。
“想必你一定有所察覺,這些年來人間的靈氣越發稀薄。曾經,偌大的修真界每隔幾年就不乏有跻身元嬰之境的人,再進一步練就化神之軀也是常有之事,更不必說每隔十餘年的時間,便能有人飛升成神——”
說到這裏,楚晏清頓了頓,放緩了語調,“可近二十年來,修真之人提升境界卻比以往難了幾倍——”
“而無論練就化神之軀的人有多勤奮,天資有多高,能夠飛升成神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雲蒼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這幾個來歷不明的人說的不錯,這些年來,修真之人提升修為境界比之以往不知難了多少倍,而死在天雷之中的化神大能更是數不勝數!師父死前天雷齊發之景在她眼前浮現,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堪堪壓抑住了起伏的心緒。
楚晏清卻沒就此停下,他目光咬住雲蒼的臉,“這其中,包括你師父,對不對?”
雲蒼濃密的睫毛顫了兩下,她垂了垂眼眸,卻沒放下自己手中的刀,幽幽說道,“你說的不錯。只是這些修真界人盡皆知,并非什麽秘密。同為修真之人,你們會知道也沒什麽稀奇。”
楚晏清一笑,“雲蒼,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你是修真界百年一遇的奇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已修成了元嬰境界,以你的天賦和勤奮,想必只需十年八年,就該等來天劫了!”
他半阖雙眸,強忍着不适說出這句殘忍至極的話來,“雲蒼,你師父抗不過的天雷,你猜你自己能在天雷之中活下來麽?”
雲蒼非但沒有表現出怯懦之意,反而放聲大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命。若是天道注定讓我死在天雷之中,我雲蒼唯有一死。”
聽到雲蒼如此說,梅依雪只覺得命運弄人。沒想到幾十年後一手将魔修之術發揚光大,甚至開宗立派的雲蒼,在年輕時竟對所謂的天道信奉至深。
她看了雲蒼半響,“可若是靈氣影響的不單單是修真界,還有蒼生百姓呢?”
雲蒼一愣,被梅依雪說得雲裏霧裏,“你什麽意思?”
梅依雪眼神澄明,不帶隐瞞,“或許你們還不知道,靈氣不單單影響着修真之人修行、飛升,還影響着人間的氣運。荒蕪的土地,頻發的戰争,昏聩的官員與君王,這一切都與靈氣的枯竭脫不了幹系。雲蒼,你可以信奉天道,你可以不顧性命,可蒼生何辜?”
雲蒼眉心微蹙,她“倏”地收起手中的寶刀,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三人,“你們身份不明,說的話更是超出了我一貫的認知,這些我不能信。”
江衍心中“咯噔”一聲,正當他以為即将要等來一場鏖戰之時,突然聽到雲蒼用清脆的聲音說,“我看得出你們身負神武、法術超群,更在今日的我之上,可你們被懷疑、甚至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以後竟從未想過要與我動手。”
雲蒼自嘲地笑笑,“或許二十年前師父所說的沒有錯,你們不是壞人。”
說着,雲蒼朝他們抱拳,正欲轉身離開,卻被梅依雪叫住了,“雲蒼姑娘,不知你要往何處去?今後作何打算?”
“游歷山河,四海為家。這人間變得太快,我要找到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