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死而無憾(二更)
鹿時應看着他,嘆了口氣,扶住他的手臂将人拉起來,說:“皇上派我來只為勝戰不為凱旋,鹿某有去無回,小侯爺實在不該跟着來送死。”
章禮江說:“我既然生于王侯貴族,活着不能痛快肆意江湖逍遙,若一點為民為國的事都做不到,豈白在世上走一遭。”
鹿時應說:“小侯爺”
章禮江打斷他,說:“将帥,我是章副将。”
鹿時應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白掀開簾子端着藥走進來,見帳中氣氛不錯,說:“吃藥吧,弄點水可不容易了。”
鹿時應坐下來,說:“以後不必熬了,我這身子不用喝。”
章禮江說:“将帥這幾日看起來的确好了不少。”
前些日子他們突襲北嶼戰船,雖然打了勝戰,但鹿時應卻受了傷,雖不知傷情如何,不過看秦大夫的臉色,應該不會太好,營帳中端出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将打了勝仗的喜悅都沖淡許多,一時之間軍中人心惶惶。
其他人或許不清楚,但章禮江從他爹那裏聽來不少,章老侯爺天天盼着鹿時應早點死,打聽了不少鹿時應的病情,據章老侯爺所知,鹿時應早些年不知因什麽原因身中劇毒,聽說當時已經快死了,是神醫谷和鹿府的人力挽狂瀾,終于尋得千年蠱玉,才暫時壓制住了鹿時應的毒。
這些年雖不知鹿時應的毒究竟解了沒解,但能看見的是鹿時應越來越蒼白疲倦的臉,和在宮中偶然間遇見他壓抑不住的低咳,尤其是最近三年,皇上免去了鹿時應上朝。章禮江從現在看來,鹿大人應該沒有大礙了。
“的确好了不少。”鹿時應笑着看了秦白一眼,秦白沉着臉,沒說話。
章禮江見他們似有話說,于是主動說了告退,離開了營帳。
秦白冷着臉,将藥放到鹿時應手邊,漆黑的藥汁因為震蕩泛出幾道波紋,像京都夜幕下的大運河的漣漪。
他們被困已有十五日,物資急劇短缺,想熬出一碗藥的确不容易,鹿時應不忍秦白為他操勞,将苦藥一飲而盡,然後對秦白說:“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身體喝了也是白喝。”
秦白說:“你以後死了,想過我如何有臉去見我爹嗎。”
鹿時應說:“你可以告訴秦老神醫,鹿時應死而無憾。”
秦白看了他片刻,說:“你真的沒有遺憾?”
鹿時應與他對視,半晌苦笑一聲,“有又能如何。”
秦白說:“那你就撐到我找到解決的辦法。”
鹿時應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秦白說:“那我就去求住持大師,他一定能救你。”
鹿時應的表情晦暗不清,平靜的說:“那我寧願死。”
秦白着急:“你死了,孟多呢,你不想見他,不想要他了?”
鹿時應的心口猝不及防的疼了一下,死而有憾唯是他,可鹿時應又能如何,陸科率援軍北上,鐘齊雁作為督軍随行,孟多會為了鐘齊雁離開熟悉的京都也到北方來,這是鹿時應想都不敢想的事。
鹿時應赴死遠行,深夜前去與孟多告別,月色銀輝,運河風冷,鹿時應想對孟多說的話有很多,卻最終只剩一句“算了”。
千言萬語,千般情意,孟多和死亡一樣,都是鹿時應無法控制的事。
孟多跟着軒爍在江陽城裏玩了整整一天,從茶青小樓到春江戲苑,在千盞百味的酒席上喝到站不起來,鐘齊雁從沒見孟多如此纨绔造作,好像孟老爺是天底下第一風流的人物,所以要幹盡風流的事。
鐘齊雁半摟半抱将孟多拖回客棧,軒爍醉醺醺的跟在後面意猶未盡的說“明日接着來”,孟多也醉意朦胧的說“不醉不歸”。
鐘齊雁的小厮定期通過密信将鐘齊雁與孟多的所作所為報給二皇子,二皇子收到了密信,又得知鹿時應與軍隊受困于山洪中,于是得意起來,更是趁孟多不在京都,開始用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招數收攏了孟府的鋪子,孟府的鋪子盈利不錯,沒幾天就為二皇子掙了小錢,雖不在多,但勝在源遠流長。
二皇子在密信中回複,只要把人看住,其餘的随他們去吧,鐘齊雁與孟多都是區區草民,即使孟多錢多,也鬥不過大權在握的人。
鐘齊雁的小厮于是不再管他們怎麽住,孟多和鐘齊雁為了掩人耳目自然住在了一起,孟多醉的一塌糊塗一沾上床就睡了,鐘齊雁站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無可奈何的合衣躺在了床的外側。半夜的時候,鐘齊雁醒了起夜,一摸床邊才發現孟多沒在,他披了衣裳出門,看見靜悄悄的客棧大堂裏,孟多獨自坐在桌邊,帳臺裏小二撐着腦袋睡得迷迷糊糊。
鐘齊雁叫了孟多的名字,走過去。
孟多擡頭朝他笑下,說:“睡不着,出來喝點酒。”
黃木桌子上有一只燭臺、一小壇酒和一只杯子,燭臺落了幾層蠟淚,一壇酒卻還封着紅布沒有打開,杯子也是空的。
燭燈下,孟多的眼睛好像在閃爍,像含了霧蒙蒙的水,但一眨眼又沒了,好像只是鐘齊雁的幻覺,燈下看人,總會顯得幾分濃郁。
鐘齊雁皺眉:“白天已經喝了很多,你以前也沒這麽愛喝酒。”
孟多笑了一下,說:“好,不喝了。”說着将拿在手裏看了很久的東西放入懷裏。
鐘齊雁好奇,“你剛剛在看什麽?”
孟多動作一頓,把放進去的東西又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給鐘齊雁看。
是一只顏色清透的松香琥珀,裏面有一朵盛開的晚杏花,花瓣一部分是白色,大部分是褐色。
鐘齊雁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來門路,說:“花瓣的顏色不對。”孟多說:“是沾了血。”
鐘齊雁問:“誰的?”
孟多從他手裏拿走琥珀收進懷裏,打了個哈欠,“我困了,想睡,你去不去?”
鐘齊雁便端着燭臺,與孟多回了房間。
第二天醒來,孟多告訴鐘齊雁,他們該回營地了,大軍今日拔營。
小二送來了洗漱用的水,孟多站在一旁讓阿洛幫忙整理腰帶,鐘齊雁用毛巾擦了臉,睜開眼看見孟多,說:“咦,阿多,你瘦了。”
孟多漫不經心:“沒吧,你看錯了。”
鐘齊雁走過去在他腰間比劃,稀奇道:“的确瘦了,還不少。”
雖然行軍路途漫漫,但孟多坐在馬車裏,吃的很好,住的也很舒服,鐘齊雁沒有瘦,孟多也不該瘦了這麽多。
孟多沉默片刻,攏了攏外袍,說了句“下去用早膳”,沒等鐘齊雁,自己先走了。鐘齊雁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對阿洛說:“你家主子脾氣越來越大了。”
阿洛垂着眼,說:“可能因為您不懂主子吧。”
陸科得知孟多和鐘齊雁終于回來了,忍不住特意出現在他們面前,說:“還以為二位怕行軍艱苦當了逃兵。”
孟多直接上了馬車,沒搭理他,鐘齊雁又畏懼又尴尬的朝陸科行了禮也跟着上了車,馬車在大軍的隊尾不遠不近的跟着,陸科揚鞭騎馬在前,心裏恨恨的想什麽時候能把他們殺了。
自孟多出城以後,軒爍就在暗中跟着,經過一日相處,他幾乎就确認了孟多的身份,軒爍來到江陽是想暗中打探大昌的消息,但現在得到了意外驚喜,就是孟多。
如果能得到孟多,得到他的随身空間彌補自己日漸消耗的能力,大昌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上天讓他穿至此地,賦予他可造萬物的能力,如果不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便是暴殄天物。
孟多知道軒爍跟着,但是故意沒說。
越接近響水灣,鐘齊雁便越發焦急,這種焦急在外人面前說不得,只好盡數說給孟多聽,孟多聽了幾天,便自己出去騎馬了。
鐘齊雁在馬車裏暗自焦急,又想埋怨孟多冷酷無情。
大軍所行之路風沙漫漫,所幸大昌以北靠海,冬季不算太冷,但殘陽如血,沿途只有懸崖峽谷,海風隔山而來,孟多騎在馬上,仿佛已經聽到了響水灣的風聲雨聲厮殺聲,他一手握鞭,一手握着晚杏花琥珀,眺望遠處......不知,那人行過此地時在想什麽。
離響水灣還剩七日的路,陸科又下令停駐休整,鐘齊雁忍無可忍,去見了陸科。
陸科兇神惡煞瞪着他,鐘齊雁強忍心中俱意,說:“陸将軍,已、已經很近了,我們再走幾日就能到了。”
陸科嘲諷說:“鐘督軍整日坐在馬車中,自然不知道趕路的辛苦,我等可沒你那樣的福氣,不然鐘督軍也下來走幾天試試,看看能不能将你累死。”
鐘齊雁滿臉羞愧的走了。
既然要休息,孟多自然不會住在荒郊野外,阿洛打聽回來,說十裏外有個村莊,約莫百戶人口,可以去歇腳,孟多于是叫鐘齊雁同去,鐘齊雁不太情願,但仍舊在陸科嘲諷的目光下被拉走了。
村莊不大,但意外的人多和熱鬧,聽村民說再往北走要走好些日子才能再見到村落,所以從海邊來、到海邊去的旅人總要在這裏歇歇腳,補足草糧,最近就來了一批商隊,三四十輛馬車,說是要到北方送貨。
鐘齊雁不解,問:“海邊這幾年多戰事,除了軍隊,已經很少有商隊到那裏了吧?”
村民說是,這些年的确少了一些,但還是有,經過這裏以後,從響水灣繞過去就能到群島聚集的地方,能換海貨,拿到內陸價格賣的很高,不過像這麽大的商隊,但的确很少見了。
鐘齊雁還想問,但孟多說他想在村子裏走走,鐘齊雁只好閉上了嘴,跟在孟多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