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梨花帶雨的梨”

我和呂新堯關系的轉折發生在一次烏龍事件上。

那時我對呂新堯單方面的示好已經持續了一整年,可是呂新堯似乎不怎麽需要一個我這樣的弟弟,因此我仍然畏葸不前,不敢叫他一聲哥哥。

呂新堯不缺弟弟,他在學校裏有很多狐朋狗友,那些人跟我一樣不是他親弟弟,可總是喊他“堯哥”。他的狐朋狗友之一潘桂枝,家裏住在吊橋的北邊,當時他們還沒有反目成仇。

潘桂枝家的三條狗兇名遠揚,常常無緣無故對路過的人狂吠,潘桂枝他媽卻逢人就說他們家的狗不咬人。

小時候,我的祖母經常跟我講野狗吃人的故事,這導致我對狗充滿畏懼。我曾經做夢夢見我在田埂上小便,突然有一群狗攻擊我,我連褲子都沒提就逃跑,最後無路可退,只能屁滾尿流地從夢境裏逃出來。

那座吊橋是從我家到學校的必經之路,這樣的恐懼使我每次路過潘桂枝家門口時都提心吊膽。

我不敢一個人走過那裏,必須躲在張不渝身後。

張不渝其實也怕狗,但他總是會撐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從不肯在我面前露怯。當我們不幸碰上了狗時,張不渝就會緊繃着一張發白的臉,沖那惡狗大喝一聲。

畜生也知道挑軟柿子捏,張不渝打腫臉充胖子的呵斥唬得它不敢上前。

可是這樣的日子随着張不渝搬家戛然而止,他從橋北搬到了橋南,此後我必須孤零零一個人面對三條惡犬。

好在那陣子鄰居家的妞妞開始念幼兒園了,她的媽媽每天早晨推着單車送她過去,我于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單車後面,偷偷地竊取一個陌生母親的庇護。放學後我常常蹲在橋頭,等待有人過橋,才飛快地跟上去。

張不渝說他在穿開裆褲的年紀就學會了蹭吃蹭喝,我想我也是蹭,但沒人告訴我,“蹭”是一件需要運氣的、不可捉摸的事兒。

有一天我因為打掃教室,直到傍晚才離開學校,夕陽已經暗下去,我獨自膽戰心驚地往吊橋的方向走。我不敢過橋,蹲在橋頭往南邊望去,看見路的盡頭沒有人影。

于是我從書包裏翻出作業,壓在膝蓋上寫了起來。

天很快便徹底暗下去,晚風把作業本吹得嘩嘩響,我的腿也蹲麻了,可是我不敢走。橋底下的舊鐵路在昏暗中卧成了一條死蛇,不會有火車經過,也不會有人經過,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我是一個人,跟路邊的雜草一樣無依無靠。

我在橋頭蹲了不知有多久,當作業本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時,終于等來了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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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新堯挺拔的身影朝我走過來,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蹲在他家牆角下,他也是這樣朝我走來。

我感到呂新堯的目光很短暫地在我身上停頓了一下,轉瞬即逝。跟第一次不一樣,他沒有在我面前停下。

我聽見咚咚的聲音,分不清是來自橋上碰撞的石板還是我的心跳。在呂新堯走過最後一塊石板的時候,我站了起來。

就一次。就蹭一次。我懷着僥幸,心想呂新堯不會發現的。

黑暗中,我在橋上奔跑時感覺腳下的石板搖搖欲墜,等踏上平地才知道,搖搖欲墜的是我——

呂新堯腿長,走路很快,當我跑過了橋,他已經不見蹤影,迎接我的是潘桂枝家的狗。

它們正在橋頭眈眈地守着我,一看見我就呲起牙咧開嘴嚎叫起來。

我被撲面而來的恐懼吓懵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顫,腳卻僵硬地釘在原地,寸步也不敢移。

那些狗鼻子很靈,它們嗅出我的膽怯,在對峙中向我逼近,狗的指爪躍起的瞬間,我感到耳邊嗡的一下,與此同時我做了一個最糟糕的決定。

——我逃跑了。

我拔腿逃跑所展現出來的怯懦刺激了兩條畜生欺軟怕硬的天性,它們像捕殺獵物一樣狂吠着追趕我。

随後潘桂枝家的另外一條狗也追上來,我在狹窄的道路上拼命奔跑,心裏湧上一陣茫然和絕望。

我意識到這不是以往的任何一場噩夢,這就是現實。

呂新堯的背影就是這時候出現在了我的視野裏,電光石火之間,我幻想中哥哥的背影和眼前的呂新堯合二為一。

我在夢裏一廂情願地爬上過這個背影,但當我不顧一切向他倉皇地跑過去時,另一種恐懼油然而生。

我祈求呂新堯不要回頭,我怕他一回頭,我哥的背影就會像故事裏的鬼市一樣,倏忽之間就“遂不可見”了。

但呂新堯回頭了。

我的恐懼在這一刻攀上了頂峰,呂新堯看見我和我身後窮追不舍的狗,隐約間我聽見他罵了一聲髒話,然後他拔腿就跑。

他把我扔下了。

被扔下的恐懼更甚于獨自一人,就像我小時候追趕孟光輝一樣,我追不上他,于是不停地用“爸爸”呼喚他。

現在我只能傷心欲絕地在心裏喊着哥。

呂新堯仿佛聽見了我的呼喊,跑了一會兒突然返回來一把拉住了我。他的力氣大極了,拉住我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就像是飛起來了。

窄路盡頭是一條向下的土坡,坡邊豎着一道圍牆。為了擺脫那些惡狗,呂新堯拉着我從坡頂躍上了圍牆,圍牆的牆沿很窄,像一座獨木橋那樣窄,呂新堯不再拉着我奔跑,他松開了我的手。

高而窄的圍牆讓我感到害怕,我亦步亦趨地跟着呂新堯在牆頂上走了幾步就再也不敢動了。

呂新堯走了一段後跳了下去,高高的圍牆只剩下我一個人。

害怕像洪水一樣洶湧地淹沒了我七歲的身體,然後在眼睛裏決堤。這時候牆下的呂新堯回頭看向我,不知怎麽,我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呂新堯的背影也變得濕淋淋。

濕淋淋的呂新堯向我走過來,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對他說:“我害怕。”

我想我對呂新堯而言,一定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他不會想要一個麻煩精當弟弟。

于是我剛擦幹的眼睛又濕了。

我哥後來告訴我,他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愛哭的人,他念着我的名字說,孟梨孟梨,梨花帶雨的梨。

呂新堯等我哭夠了,開始抽咽的時候,命令我說:“跳下來。”

我看着腳下有兩個我那麽高的牆,膽怯地對他搖頭。

呂新堯沉默地跟我對峙了幾秒鐘,不怎麽耐煩地說:“我數三聲。”

我聽見心裏咯噔一下,心跳慌了陣腳。

“一。”

我可憐巴巴地望着呂新堯。

“二。”呂新堯冷酷無情地接着數下去。

我知道他馬上就要丢下我走了,眼淚從我的眼裏掉下來。

呂新堯數到三的時候,他的聲音被我蓋過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撕心裂肺就是在這一刻——我面對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哥”。

然後眼淚跟着我一起掉落下去。

淚眼朦胧間,我看見呂新堯對我伸出了手,他接住我的瞬間,我還在往下掉,由我身體的重量帶起的一股沖勁把呂新堯撞倒了,我們一起摔進了水溝裏。

呂新堯從水溝裏爬起來時身上沾滿了污泥,我也一樣。

我的書包裏有一小卷衛生紙,我找出來獻寶似的遞給呂新堯,低着頭不敢看他。我想呂新堯一定很讨厭我,是我把他害成這樣的。

呂新堯擦幹淨手上的泥水,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向東去了河邊。我跟在他身後,看見他把衣服脫下來,蹲在水邊搓洗。

他洗完衣服站起來的時候,頭發也是濕的,正在不斷地向下掉落水珠。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着這樣的呂新堯,忽然想到張不渝吓唬人時說的水鬼。那天晚上,我覺得呂新堯就像是從水裏爬出來的水鬼,半夜裏勾人魂魄的。

我的魂一定是被他勾走了,既覺得怕他,又忍不住想黏着他。

我跟在呂新堯身後走了一陣,在蜿蜒的田埂上,鬼迷心竅的我膽子卻大起來,我靠近他,拉着他濕噠噠的衣擺,輕輕地叫了一聲“哥”。

叫完我有點後悔了,哭啞了的嗓子像一口老磨盤,聲音是磨出來的,不知道他會不會嫌紮耳朵。

呂新堯眼神有點兇地斜我:“誰是你哥?”

“……你、你是我哥。”

我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跳等了一會兒,呂新堯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仍然向前走着。

遠近狗吠,我記得那晚有月亮,我的眼前有呂新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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