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是哥哥
第22章 不是哥哥
風雨後的第一縷陽光穿進窗戶裏時,我在家門口看見了梅青青的蝴蝶般的身影,她的長發随風飄蕩,光潔的脖子和小巧的耳垂在一縷縷青絲之間若隐若現。
關于男女之間的差別我想過很久。書上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梅青青被風揚起的發絲讓我聯想到水面上晃動的漣漪,閃爍着可愛而聖潔的光芒。我的眼前驀地浮現一只手,我哥的手,從烏黑的發絲中間滑過。
這一幕也許曾經發生過,也可能還沒有,将在未來發生。但它卻已經跳出時間的軌道,在此時此刻刺激了我,從那天起,我開始蓄長發。
我們學校裏的男女同學,頭發削得一天比一天短,我的頭發卻一天比一天更長。當有一縷發梢碰到我的肩膀時,學校開始有人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在這個頭發越長越短的地方,我越來越長的頭發顯得尤其古怪。
可我不管別人,我只關心我哥怎麽想。
呂新堯的目光也曾經在我的頭發上逗留過,我忐忑不安地接受我哥的審視,他只要流露出一丁點的反感,我都會立刻把頭發剪掉。但是偏偏沒有,他的眼楮垂下,捕捉到我這一雙時,那種寬容的、不置一詞的眼神麻痹了我。——他不讨厭長頭發。我想。
錯誤就這麽開始了。我把我哥對我的寬容當成了縱容,縱容我的頭發一天天長下去。但結論是對的,我哥的确不讨厭長頭發,甚至可能喜歡,因為梅青青有一頭長發。那段時間白雀蕩裏飛短流長,人們揣測梅青青和我哥開始了一段戀情。
聽說在雨下得最大的那一天,河裏的魚游到了人走的路上,梅青青家就在河邊,為了不讓梅青青那雙美麗的腳和鞋子沾上肮髒的泥巴,我哥将她抱了起來。
還聽說,有人看見,梅青青在我哥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紅唇印剛好蓋在那條疤上。就像一只紅斑蝶落在我哥的臉上。
我仔細看過我哥的臉,沒有找到傳言中紅斑蝶留下的痕跡,但在風暴中一定發生了什麽,讓梅青青和我哥的關系越來越近。風平浪靜之後,我總是頻繁地看見她的身影。
當時我有一種預感,我毫無道理地相信,當每天坐在我哥後座上的人變成梅青青的時候,我将徹底失去我哥。
梅青青最大的魅力藏在她的裙子底下。每次她穿着裙子從街道上經過,白雀蕩的男人就會盼望起一陣風,他們都想趁機偷窺那只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漂亮的屁股。但梅青青總會及時把飄起的裙擺壓住,只将兩條腿露給他們看。
梅青青的腿同樣引起了人們無限的遐思。那樣靈動柔弱的一雙腿,在做愛的時候拼盡全力緊緊地糾纏在一個男人健壯的肩背上,就像一條纖細的白蛇纏緊一頭大象,間不容發,貪心得惹人憐愛。
可是那天我卻被她的裙子吸引了目光。我認出了它,白色,裙擺灑滿碎花。我第一次見梅青青,她就是穿這條裙子。
我看梅青青的時候,潘桂枝也盯着她出神。過了好一陣,梅青青從我們的視野裏消失了,我聽見潘桂枝對我說︰“弟弟,喜不喜歡那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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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潘桂枝嘴裏聽到“裙子”這兩個字,我不自覺地想起那條扔掉的白紗裙,想起它我總有一種輕微的惡心。我說我不喜歡。
潘桂枝不信,他肯定地說︰“你喜歡,你看那條裙子的時候眼楮都沒眨一下。”
“我沒有。”毫無意義的否認,潘桂枝卻把它變得有意義,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你馬上就有了。”
幾天後,潘桂枝送給我第二條來路不明的裙子,正是這條裙子造成了那場意外的開端。
梅青青婀娜的身體能把随便一條裙子穿得很漂亮。但潘桂枝對我說︰“弟弟,你比梅青青更适合穿裙子。你扮成女人,比梅青青還要有女人味。”
他告訴我,純粹的男人或女人到處都有,雌雄莫辨,才是真尤物。
潘桂枝把和梅青青如出一轍的碎花裙送給我,中途突然變卦,笑笑地問︰“弟弟,你會穿嗎?”
我沒有說話,他替我回答︰你不會,上次都是我教你的。
潘桂枝扯住裙子一端,好心地說道︰“好人做到底,哥哥再幫你穿一次怎麽樣?”
我對他搖頭︰“我不要你幫。”
我的拒絕令潘桂枝感到不快,我看見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輕侮的笑聲從鼻子裏彌漫開。
“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女人了,”潘桂枝說女人最懂得取悅男人,也最容易讓男人生氣,可是他不跟女人計較,他寬宏大量地對我說,“孟梨,我不跟你計較。”
我把裙子藏進書包裏背回家,奇怪的是,裙面上的碎花和梅青青美麗的背影卻一直在我眼前飄蕩。我曾經聽說過東施效颦和邯鄲學步的故事,最後他們都沒有好下場,我心裏很清楚,我是在模仿梅青青,但為了取悅我哥,重蹈覆轍我也願意。
時機只有一次,短短的十分鐘。就在我哥離開房間去洗澡的空當,我把自己推進那扇虛掩的房門。
心跳惴惴的,雜物間好窄,送上門就躲不掉了。我在這間房裏換上裙子。
地上有一條影子,靜悄悄地脫胎換骨——脫下泥做的骨肉,換上水做的骨肉……真正的雌雄莫辨。我忽然迷失了,這是一條什麽性別的影子?
就連我哥也分辨不出來,門打開的一剎那,我從鏡子裏看見我哥,他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迷惑。
但他一定認出我了,我覺得他認出我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哥”。
整間屋子用安靜回答我,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哥的呼吸聲,甚至還有他混亂的思緒聲。
良久,他沒有答應我,也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只有一種包含着意外卻不僅僅是意外的複雜神情在他的眼楮裏躍動。
這時我有些心慌意亂,我哥的反應跟潘桂枝截然不同。他在等待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但這一次不可能恢複如常了——我看出我哥嘗試過,卻以顯而易見的失敗告終。難堪的沉默結束之後,他說︰“你發什麽瘋?”
“哥,我……”他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意識到,這是一次失敗的引誘。我倉皇地開口,卻沒想好要說什麽,又怕又急,吓得嗝住了。
青春期的小孩多麽麻煩,我哥現在一定發現了。然而他是一家之主,這個無風起浪的家錘煉了他,他保留了一絲耐心,開始着手處理我這個麻煩。
我感覺到我哥的視線,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身上,從頭發滑到裙角。我被他看得低下了頭,雖然穿着裙子,但我感覺自己赤裸在我哥眼前。然後他問我︰“孟梨,你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呂新堯當然知道我是男是女,這個問題是問我的。
我回答說︰“我可以變成女孩子。”
如果考試的試卷是我哥出的,我一定一道也答不對。我的方向完全背離了我哥的意願。
“是嗎?”呂新堯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也很可笑,這顯然不是我憑一己之力能萌生的想法,我聽見他問,“誰告訴你的?”
潘桂枝的名字讓我覺得危險。我産生了一種本能︰不能說出來。我扯謊說︰“是我自己上網查的……”
呂新堯就笑了一聲,笑我的謊話編得很愚蠢。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想好了再說。”他說。
他一威脅,我就乖乖就範。我不敢再對我哥隐瞞,支吾地告訴他是潘桂枝教我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我哥的情緒。
我覺得我哥生氣了。我說假話的時候他還沒有生氣,這句真話卻讓他生氣了。呂新堯質問我︰“他是你什麽人?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因為這樣你就會喜歡我。”我以為你會喜歡我。但是我卻惹你生氣了。
“這也是潘桂枝告訴你的?”呂新堯的嘴角諷刺地牽了一下,語氣變得咄咄逼人,“他說什麽你都相信?你是傻子嗎怎麽這麽好騙?”
我沒吭聲,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才能讓他高興一點。但呂新堯逼我出聲,他托起我的下颌,目光直視我,對我說︰“你不是說你會改的嗎?”
沒頭沒尾,沒有前因後果的一句話。但我聽懂了,呂新堯知道我能聽懂。
我冷不防打了個顫︰他什麽都知道,也果然沒有忘記。
“那是假話,你逼我說的!你不是也沒相信我嗎?我說我會改,你還是要搬走……”我覺得委屈,紙包不住火,反正騙不了他,“我改不了,死也改不了!”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可是卻把我晾在那裏,要我自己面壁思過。我對他的喜歡,在他眼裏是一個需要糾正的錯誤。——一切都是錯的,留頭發,穿裙子!喜歡本身就是錯的!
我咬牙切齒才能忍住眼淚,表情一定很難看,可是呂新堯偏要我擡頭面對他,一語不發地欣賞着我脫落的“弟弟”面具。這是一個棘手的麻煩,我的哥哥那麽聰明,聰明人都會取舍。過了一會兒,他說︰“騙人又是跟誰學的?也是潘桂枝?”
“跟你學的。”我的眼楮被血絲重重捆住了,又酸又脹。
呂新堯似乎沒料到這個答案,他看着他叛逆的弟弟,有些諷刺、有些好奇地追問︰“我還教你什麽了?”
“你什麽都沒教我!但我什麽都會!”我惡向膽邊生了,瞪着他,對他說了一句更大膽更叛逆的話,“你知道我喜歡你,你早就應該知道了……孫晏鳴沒說錯,強奸犯的兒子也是強奸犯,我會強奸你!”
我想讓他高興的,可是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哥一定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個如此下流的弟弟。
我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鼓足了勇氣,忍着沒掉眼淚,可是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忍無可忍地哭了。
我聽見呂新堯發出了輕蔑的笑聲︰“孟梨,我借你個膽子,你敢嗎?”
我哭不是因為他冤枉我,恰恰相反,他說得對,我不敢。
他有一雙那麽好看的眼楮,桃花流水似的,笑起來卻這麽冷酷無情。我在那一刻完全被他的笑激怒了,禁不住一口咬在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上。
這不是我第一次咬我哥,他手指的骨骼硌在我的牙齒上,我一用力甚至聽見了咯咯的聲響。事實證明,膽子不會跟着年齡增長而變大,還有可能越變越小,只咬了那一下,我就松嘴了。
我淚流滿面地對他叫道︰“你不是我哥!”
這次呂新堯沒有饒過我。過去孫月眉經常指責他的“偏心”,此刻他終于意識到偏心的壞處,正是他的偏心和寬容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誰家的弟弟會扮成女人去誘惑哥哥?這是一件多麽荒唐的事情。
他終于承認了︰“對!我不是你哥!你哥哥是潘桂枝!”
呂新堯用那只被我咬了一口的手将我摁倒在桌上,當時一切尚未發生,但冥冥之中,必定有一種神秘的指引讓那把剪刀出現在了我的餘光裏︰
我看見一根釘子紮進牆裏,剪刀孤零零地挂在釘子上。
那麽方便,那麽醒目,好像是誰早早備好,就為了等待這一刻被人取用。
我突然驚恐地預感到未來,那把剪刀和我之間存在的緊密聯系……而我來不及作出反應,也無力改變什麽,眼看它出現在我哥的手裏。
“不要!求你別剪!”我又驚又懼,開始拼命掙動,“你打死我吧!別剪——”
然而他怎麽會聽我的?那命中注定的一刀還是落下去了。我曾經欠我哥一刀,現在他親手把這刀還給我。他毫不留情,我無力回天。
那一瞬間變得尤其緩慢,我眼睜睜看見斷發緩緩地在空中散開,再也不可收拾地墜落下去。
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聲慘叫。
也許是呂新堯松手了,也許是因為狗急跳牆,我第一次掙開了我哥的桎梏,在屈辱的眼淚洶湧而出的同時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