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忘川·江臨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記憶,是壞是好,也都該由我掌握。”
第壹章
夜風逐月,流笙執一卷書簡在林中小憩,青白衣裙隐在銀霜竹葉間,似化作一抹輕霧溶于如墨夜色中。
她已忘記自己在這塵世滞留多久,如今再回想起那些遙遠的記憶,似乎也并不如當初那麽悲痛。她想,若繼續在這紅塵俗世待下去,或許有一天,她連他的模樣都會忘記。
對于有些人來說,忘記算作解脫,對于有些人來說,忘記是種懲罰。例如此刻這個跌跌撞撞闖進忘川茶舍的綠衣姑娘,她有敏銳的身手、護身的佩劍、殺人于無形的武功,可她的目光依舊慌張而迷茫,因她忘記了一切。
她十分戒備地坐在那裏,悠悠涼月照着手邊碧色翡翠:“我聽過你的規矩,可我沒有好聽的故事講給你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但我可以用我的記憶同你交換。”
盛滿忘川赤水的茶盞在燭光中蕩起細密漣漪,她将指尖落在水面,感受到絲絲涼意,流笙淺淡嗓音就響在她耳邊。
“你忘掉的那些,我可以告訴你。可你将它想起來,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記憶,是壞是好,也都該由我掌握。”
第貳章
将奸人陷害右相的證物和供狀帶回來時,滿城淩霄開得正好,早已收到消息來接應江臨的捕衛帶走了馬車內心懷不軌的人證。
這一趟任務出得并不順利,她身心俱疲回監察司将證物呈給連柯,臨走時問:“師父,師兄還沒回來嗎?”
年過半百的連柯面色威嚴,雪白兩鬓襯着眼底一抹精光:“凡是這些江湖門派鬧出來的事,哪次簡單過。”
兩月前朝廷收到地方急報,幾支江湖門派不知因何事起了紛争,彼此厮殺也就算了,還連累了當時在山區剿匪的朝廷命官,監察司接手這個案子後,便命連褚前往調查,已近兩月仍不見消息,令她有些擔憂。
離開時江臨照例去私牢巡察一番,透過幽深甬道,聽見裏面傳來的凄厲慘叫,似乎是這次被她抓回來的那名狀告右相收銀賣官的青年男子。
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在喊冤,一副文绉绉的模樣,罵人卻十分厲害,說她助纣為虐,淪為右相走狗,實在令他痛心。
這些年右相在朝堂上順風順水,深受陛下信任,自然引來眼紅嫉妒。江臨聽從師父之命将這些誣告右相的奸人全部抓回監察司調查。監察司要職均由大秦國宗雲山宗弟子擔任,直接聽命于陛下,絕無可能與右相同流合污,每一次的調查果然都是陷害,只是那些證人她再也沒有見過。
江臨常年在外查案,庭院久不居人,連庭中那棵合歡樹都頹敗得沒有生氣。她一向喜靜,家裏也無下人,将已經散發黴味的床被曬到院內,便和衣躺在冰涼床板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月上中天,透過半開房門,可以看見院內竈火燃得正旺,夜風卷着一絲面香飄到鼻尖,她翻身坐起,嗓音有些欣喜。
“師兄,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院內那棵高大合歡樹下,紫衣男子端着瓷碗坐着吃面,半張俊美面容被火光映得越發豔麗,眼角笑意襯着萬般風情,饒是青樓美人見了都要自慚形穢。
“小江臨,吃面嗎?”
他笑着同她招呼,她卻已在看見他面容那刻拔劍而至,他端着面碗躍上牆頭,撞落牆垣一株風鈴草。
“我好心好意給你做飯來着。”
江臨面色森寒看着他,嗓音冷冽:“你倒是膽子大,京城也敢來。”
他露出被誇獎的笑容,慢條斯理吃完最後一口面,随手将瓷碗一扔,似有夜風輕托,瓷碗端端正正落在竈頭之上。他掏出一方青巾拭幹唇角,慢悠悠道:“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被你抓回來的那個書生怎麽樣了。啧啧,進了監察司,不死也得脫層皮吧。”
她并不是他的對手,此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冷聲道:“他誣告右相,制造僞證,其心可誅!”
他嗤笑一聲,踩着銀月光輝而下,轉眼便已立在她身邊,一雙修長手指按住她拔劍的手腕,笑眯眯湊近她耳邊:“你這個小丫頭,怎得如此油鹽不進。那書生沒有誣告,他的的确确是因為沒有錢賄賂右相才失去了本該屬于他的官職,你那師父與右相狼狽為奸,這些年不知道害了多少忠臣良将,你年紀小,聽師叔一句話,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江臨翻身一腳踢在他胸口,怒道:“胡說八道!監察司歷來直接受命于陛下,右相豈敢染指!”長劍泛着寒光從他眼前掠過,雖被他避開,卻斬斷幾根長發,她還要有所動作,劍刃卻被他雙指夾住,令她只得棄劍後退。
他看着地面幾根墨發,心疼了半天,嘆息道:“劍挺快,就是脾氣太躁了些。小江臨,跟師叔走吧,你那師父不是個好東西。”
她聞言冷笑兩聲:“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叛徒,也有臉自稱師叔!”
他靜靜看她,深眸裏隐約有冷光,卻只是一瞬,又恢複笑意晏晏的模樣:“師叔告訴過你很多次了,被逐出師門的是你師父。師叔我啊,是自己離開雲山宗的,怎麽樣,是不是特有骨氣?”
“離開雲山宗卻加入臭名昭著的九冥堂嗎?”江臨冷淡神情浮出諷意,月光投在清麗眉眼,薄薄一層霧影,“就算我和師父錯了,可你這個雙手沾滿鮮血人命的殺手又有何資格教訓我?”
他緩緩挑唇,如錦似緞的一頭墨發襯得眉眼愈加俊美,紫衣在濃墨化開的夜色中泛出冰冷卻豔麗的光,轉瞬已躍上風鈴招搖的牆垣,似月下綻開幽幽紫花。
“你這丫頭牙尖嘴利,我不同你争執。終有一天,你會後悔自己今日所為,到時候,記得來找我,九冥堂的門随時為你敞開。”
佩劍躺在青石地面,皎月映着劍柄一顆藍寶石,江臨邁着沉重步伐走近,卻沒有半分力氣将它撿起來。
其實怎麽會不懷疑。一次一次,那些狀告右相的人被她親手抓進監察司,審案的過程是如何她不知道,可結果都是消失。偶爾她會詢問師父那些人的去處,師父卻嚴令她不該問的事不可問。
她自小被師父撿回來,跟着師兄一起習武修行,哪怕不是雲山宗弟子,卻依舊受師父恩惠進入監察司,成為監察使。師父如父,師兄如兄,江臨早已将他們當做最親的家人,又怎能去懷疑他們如今的所作所為。
直到這個自稱師叔的人出現,他是江湖上勢力強大的殺手組織九冥堂的人,多次阻撓她辦案。她與他交手次次被擒,他擒而不殺,只是讓她随他加入九冥堂。
第一次見到他之後,江臨就問過師父。
她記得連柯捏碎了手中茶盞,咬牙切齒道:“柳若歡是我雲山宗的叛徒!他被師父逐出師門,心懷不軌加入九冥堂,是雲山宗的恥辱!有生之年,我必将其手刃以慰師父在天之靈!”
這樣一個惡名昭著的人,他的話,她絕對不信!
第叁章
連褚在半月之後終于回來,傷得不輕,還好案子已經解決。師父找了宮內的禦醫來診治,他們在屋外守了三天三夜,情況才有所好轉。
她日日守着他煎藥喂水,連褚好起來,她卻消瘦不少。窗外晨風吹落一地白櫻,連褚從懷中掏出一只玉镯,在她泛紅的臉頰中戴在她手腕。
“璧山産玉,那裏的姑娘都喜戴玉,我料想你應該也是喜歡的。”
她望着他病色眉眼,似有春水落雨,多少年來,他一直是這樣溫柔而珍重地待她。她想,眼前這個人,哪怕是為了他死呢。
破舊城隍廟外的紫薇花開得正盛,小魚用花枝編了一個花環戴在她頭上,紫花覆在她耳鬓,清麗模樣也被修飾得灼豔。
在被師父撿回去之前,她就跟随難民宿在城隍廟,這麽多年過去,她仍會時常回來看望這些曾同甘共苦的朋友,以不算充裕的官祿接濟他們。
小魚瞧見她腕間玉镯,打趣道:“這不會是連師兄送你的定親之物吧?”
她紅着臉不說話,兩人打鬧一會兒,她将腰間錦囊遞給小魚:“我先回去了,過些時日再來找你們。”看了看四周,“怎麽沒見到阿竹?”
“她前幾日出門後一直沒回來,估計又找到什麽小手工活在做工,大約再過幾日就回來了。”
阿竹心靈手巧,時常能在富貴人家尋到一些手工活賺些銀兩,她未作多想,交代幾句便離開。不想幾日之後,小魚跑來找她,說阿竹至今仍無音訊,小魚去城中打聽也沒發現蹤跡,擔心阿竹出了什麽事,讓江臨想想辦法。
身為監察使,要在城中尋人哪怕對方藏身地下三尺也能被找出來,她立即動用監察司的耳目尋人,可幾日下來居然毫無阿竹的消息。
若之前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如今已然絕望。連監察司都找不出來的人,她遭遇了什麽,江臨大概能猜到。
近日又有人狀告右相被監察使帶回私牢,她巡察時聽見那人在痛罵右相縱容手下私捕少女,将她們殘害至死,埋屍城郊。
她在牢外站了很久,最終面無表情離開。
七月合歡開出絨球似的花,她在樹下坐了很久,依舊不能接受那聳人聽聞的行徑。若那是真的,那些無辜少女在死前經歷了什麽,她不敢去想。
風裏傳來夏日花香,當紫衣翩翩的柳若歡悄無聲息出現在牆垣時,她似乎已經習慣。
他朝她伸出手,金色晨光在他指尖綻放點點光芒:“小江臨,師叔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
這是頭一次,她沒有拒絕。跟着他躍上房檐,一路輕功拔地來到了綠葉盎然的城郊樹林。草藤淩亂的地面躺着兩把鐵鍬,他用一根玉帶将長發挽起來,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這裏埋着寶藏哦,挖出來,我們一人一半。”
袖下手指緊了又緊,她看着被他兩三下挖開的新土,分明是松過不久的模樣,終于還是拿起鐵鍬鏟了下去。
午後日光灼熱似火,她卻感到由腳底竄至頭頂的寒意。幾具屍體交纏埋在冰冷地底,從那樣絕望又毫無生氣的面孔上,她似乎看到了滅絕的人性。
突然一陣目眩,她跪倒在地,顫抖雙指覆上雙眼,良久,極輕地發出一聲哽咽。
柳若歡扒拉了一會兒,又扛着鐵鍬将她們重新埋葬,草藤掩住翻新過的泥土,似乎能掩住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暗。
當夜色漫下來,孤月隐在浮雲之後,她避開守衛潛進右相府邸,絲竹聲漸近,一處燈火通明的庭院,酒氣缭繞,充斥靡靡之音。
阿竹瑟瑟發抖跪着敬酒,卻被人一腳踢倒在地,他抽劍挑開阿竹衣扣,滿室哄堂大笑。涼風掠過樹梢,簌簌聲響之中,有黑衣人持劍而下,寒劍铮铮,方才欺辱阿竹之人被長劍刺穿心口,面上調笑還未散去。
院內之人轟然而上,其中不乏武功高深的劍客,圍攻之下黑衣人面紗滑落,露出一張殺意凜然的冰冷面容。
有人眼尖認出來:“是監察使江臨!”
眼見不敵,她借力躍上樹枝逃走,後背卻依舊中了劍。幾日之後,監察司下令,江臨刺殺右相親信,叛離師門,即日捉拿歸案。
第肆章
路邊茶肆掩映在大片野薔薇之中,輕紗罩面的綠衣姑娘将馬栓好後要了一杯清茶,身後是半山綠樹,一輪夕陽,她端着茶盞凝視片刻,唇角一抹冷笑,将茶潑在了草間。
“如此簡陋的茶攤,居然用得起京窯燒出來的白釉茶盞。”
正忙忙碌碌的夥計停下來,眼底一抹冷光:“江臨!你背叛監察司,刺殺右相,還不束手就擒,回京領罪!”
無數捕衛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為首的,是多日未見的連褚。
她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一動不動看着他緩步走近,往日溫柔深情的面孔,如今痛心疾首望着她:“師妹,跟我回去。”
“回去?”她低笑一聲,“回不去了。師兄,我不能要求你們看清世間黑白善惡,但起碼我能讓自己無愧于心。”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握住劍柄,指骨泛白,目光卻堅定:“如果你能殺了我,就帶着我的屍體回去吧。”
殘血般的夕陽映着她清眸麗顏,連褚死死看着她,深眸似海,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動手的命令。
老樹下的馬嘶鳴一聲,驚起花間蜂蝶,薔薇叢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微風拂過臉頰,一襲紫衣的柳若歡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邊,攬着她後退出連褚的攻擊範圍。
“殺你?小江臨,誰也不能殺你,放心好了。”柳若歡望了眼大驚失色的連褚,慢悠悠道,“江臨已加入九冥堂,你們若傷她,就是對九冥堂宣戰。監察司若想攪入江湖恩怨,盡管動手。”
“師妹!”連褚持劍而至,被柳若歡兩三招打退,氣急敗壞道,“九冥堂是什麽樣的地方你不知道嗎!你做錯了事,跟我回去好好跟師父道歉,他一定會原諒你……”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冷聲打斷,看着他投過來失望又氣憤的目光,仿佛疲憊地閉上眼睛,“師兄,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薔薇花叢中不知何時冒出無數面無表情的人,他們都是江湖上談之色變的殺手,這些京中捕衛根本不是對手。
連褚只能眼睜睜看着柳若歡帶着江臨離開,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漸漸消失,只留下一地破碎殘陽。
他上前兩步,大喊:“師妹!我絕不相信你加入了九冥堂,我會等你回來!”
柳若歡朝後瞟了眼,嗤笑:“天真。”
被江臨狠狠瞪了一眼。
這些天她一直東躲西藏,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其實身子早已是強弩之末,沒走幾步就暈倒在柳若歡懷裏。
他抱着她掂了掂,感嘆:“真輕啊。”卻仍小心翼翼将她抱上馬車,以最快卻平穩的速度趕了回去。
她醒過來的時候傷口都已被包紮,換了幹淨的衣裙,躺在錦被銀紗的床榻上。
柳若歡就坐在三步之遙的藤椅上,手指支額似在小憩,熟睡後的容顏沒有醒着時的傲慢,愈發賞心悅目。這個人,她第一眼見到他,就驚為天人。
以前她聽人說,豔極必衰,女子美成這個樣子,不是什麽好事,遑論是個男人,可他似乎活得很好,随心所欲,自在逍遙。
她輕輕嘆了口氣,他卻挑起唇角:“小江臨,是不是特嫉妒師叔長得比你好看?”他睜開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對上她的視線,“別難過,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沒我好看,你已經比很多人好看了。”
她偏過頭,看着窗邊一扇翠屏,上有冷月池光。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九冥堂的挂牌殺手,完成刺殺任務,領取委托獎勵,亂世中不少人曾以此謀生,可江臨想獲得九冥堂的庇護,就不能只成為挂牌殺手這麽簡單。
闖九冥獄,過生死門,方能入九冥堂,成為九冥鬼殺。
柳若歡是九冥堂的分堂主,他領着江臨去拜見了冥主蕭何,獲得了九冥牌,只要江臨能通過試驗便是九冥之人,今後朝廷再想動她,也不得不顧忌九冥堂的勢力。
踏入殺伐地時,柳若歡一襲紫衣站在枯樹藤蔓之下,依舊是笑意晏晏的模樣,眼底卻流露擔憂。當年他入九冥堂時,和如今的江臨是何其相似,相似到,幾乎令他心疼。
他在枯藤下等了三天,江臨出來時滿身的血,只是面容愈冷。他伸手扶她,被她微微避開,殷紅的血似綠衣開出紅花,她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九冥獄,殺伐地不過是第一層獄,一日一日,那個溫柔的姑娘眼神一點點冰冷,他開始有些後悔。
從血池出來時,她用長劍撐着地面才沒有倒下去。他撲過去抱住她,濃郁血腥味幾乎熏得他頭疼。九冥獄一開始本就是為了滅絕人性将殺手訓練為只知殺戮的工具而存在,她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姑娘,卻要經受如此折磨。
那張永遠帶着笑意的臉,頭一次笑不出來。
“放棄吧,小江臨,我們不入九冥堂了,我可以保護你。”
她将被鮮血濕透的單衣褪下來,捂住依舊血流不止的手臂,挑了挑眉梢,一抹冷笑:“靠你一個人,和整個監察司作對嗎?”将傷藥灑在傷口上,唇角疼得發白,眉眼卻如舊,“我還不想死。”
闖過九冥獄那一日,天空落下細雪,她從紛揚白雪中持劍而來,綠衣不沾半點血色,襯着鋒利美貌。他叫出她的名字:“江臨。”她回過頭,彎着唇角笑了笑,眼底卻一片冰冷。
蕭何很滿意她的表現,将一卷竹簡遞到她面前。闖過九冥獄,只差最後一道生死門,這卷竹簡,就是生死門。
刺殺委托:藏雲山莊大公子葉宿白。地點:祁山道觀。
這是她成為鬼殺前,最後一道測試,也是她成為鬼殺後,第一個刺殺任務。
這同她作為監察使查案不同,那時她的劍,只對準大惡大兇之人,可如今,她要對一個年僅十歲的無辜男孩下手,原因僅僅是有人想要他死。
柳若歡看見她接過委托竹簡時纖細手指在微微發抖,可她依舊接了過來,沒有半分猶豫。
離開九冥堂時,他按住她的手,難得鄭重:“你接下這個委托,殺掉那個孩子,從今以後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擡眼看了他一會兒,好笑的語氣:“我變成如今這樣,不正是你當初所期望的嗎?”
起初他只是覺得她好玩,想将她留在身邊,可後來發生那些事,一切都再無挽回的餘地,入九冥或者死,這似乎不需要選擇。
他望着她的背影,極輕的三個字:“對不起。”
可她沒有聽見。
第伍章
月白風清,她踏着無聲步調從房間出來時,劍尖滾落一點鮮血。那個無辜的孩子在睡夢中死去,大概沒有半分痛苦。
柳若歡倚在屋外一顆梧桐樹下,就像多少次等待她的模樣。她踏着夜風離開道觀,終于在盤旋山間的青石小道停下。
她就坐在落滿雪霜的石階上,那把染血的劍棄在一旁,她将整個身子蜷成小小一團,捂着臉。他走過去将她拉起來,看見她緋紅的眼角,但她沒有哭。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嗓音抖得厲害:“我殺了他……”
他心疼得攬她入懷:“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
在回去複命的路上,他們遇到了連褚。他攜風雨之勢而來,長劍寒光映着眼中熊熊怒火,朝她的喉嚨刺過來,她慌忙擡手去擋,手腕玉镯應聲而碎。
“江臨!你怎麽下得了手!”
她面色慘白,卻強撐着內心的倔強。長劍抵住她的心口,她沒什麽表情:“那只是一個任務罷了。”
連褚眼中有滔天怒浪。他得知她的行蹤後一路趕來,想着這一次一定要将她帶回去,她做錯了事沒關系,所有的懲罰他替她擔,可他看見死在房中的男孩,傷口分明是他親自教她的雲山劍法所致。
一直以來他都不相信她加入了九冥堂,他以為那只是她委曲求全的一種手段。可如今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她是真的回不了頭了。
他望着她,似全然不認識她:“師妹,你可還記得你的劍道?你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偏着頭看她,慘白的臉,卻彎着唇角:“師兄,人都是會變的。”
他的長劍刺入她的心口,血色浸出來,像暈開一團豔色胭脂,卻沒有再進一寸:“這一劍,斬斷你我所有情分。江臨,下一次再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她只是微笑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盡頭,踉跄兩步倒在了柳若歡懷裏。她想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她冷眼看過去,叫出他的名字:“柳若歡?”
他露出一抹苦笑,湊到她耳畔:“對不起……”
她笑了笑:“你沒有對不起我,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江臨的最後一道測試完成得很好,她踏過生死門,真正成為一名鬼殺。冥主蕭何給了她代表身份的玉牌和回心丹。回心丹是九冥奇藥,只有歷任冥主才知其配方。每一名鬼殺在踏過生死門加入九冥堂的那一日都會得到一枚回心丹,可醫死症,可解萬毒,是鬼殺的另一條命。
柳若歡沒有再分配委托給她,他聽聞南疆有奇花,花開蔓延千裏,似星光月色落入凡間,興致勃勃要帶江臨去散心。她靠在窗邊把玩一株白梅,嗓音淡淡:“我要回京城。”
他沒說什麽,将一頂鬥篷披在她肩上,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習慣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我也挺想你院中那棵合歡樹,一起去吧。”
回京的路程難免無聊,曾經的江臨像一點就燃的火藥,他戲弄她覺得很有趣。可如今他說再多的話,她也只是淡淡聽着的模樣。
他同她說起他第一次遇到她。她懊惱自己沒能提前抓捕兇手害死了無辜百姓,跪在放置屍體的樹下默默流淚。彼時他就坐在枝繁葉茂的樹幹上打盹,被她的啜泣吵醒,本來滿腔火氣,卻被她的眼淚和善良所吸引。
大約是他的目光太過灼灼,她發現了樹上的他,清麗眉眼霎時變得凜冽,哪還有半分方才柔弱的模樣。他從樹梢跳下來落在她面前,似綠影光點間一朵紫花悠悠飄落,興趣盎然地問她:“你方才是在哭什麽?”
她紅着眼角,語氣卻冰冷:“我沒哭,你看錯了。”
他被她嚴肅的模樣逗笑,有心戲弄她,便自稱曾看見兇手行兇。她果然上當,跟着他東奔西走調查線索,到最後得知他只是戲耍,氣得拔劍想教訓他,卻發現自己連他半片衣角都摸不到。
雖然後來在他的幫助下她抓到兇手,她硬邦邦說了句“多謝”,卻不想同他有更多聯系,只急于回京複命。那時他知道她監察使的身份,眼底神光莫辨,卻笑道:“監察使只有雲山宗弟子才可擔任,我為何不曾在宗內見過你?”
她以為他是師父同門,耐着性子解釋道:“我師父是雲山宗弟子連柯,他是在進入監察司後才收我為徒。”
他冷笑一聲:“什麽雲山宗弟子,不過是個被逐出師門的叛徒罷了。”
她生氣他對尊師的侮辱,拔劍又要交手,他卻飛躍而走,笑聲散在風中:“小江臨,見到你師父,記得替師叔我問他好。”
那之後,她從師父口中得知,他叫柳若歡,他才是被逐出師門的叛徒,她對師父的話深信不疑。
他将一串紫風鈴插在她發間,笑意融融看她:“每次看見你,我都覺得很開心,這才一直纏着你。”
而她面無表情翻身上馬,淡淡兩個字:“走吧。”
再也不是曾經那個江臨了。
城隍廟外的紫薇花剛綻出花苞,小魚和阿竹十分欣喜她回來了,只是阿竹在看見同行而來的柳若歡時,大叫一聲躲在了江臨身後。
她哆哆嗦嗦指着柳若歡,哭道:“當初就是他把我扔到了那個地方!”
面對江臨投過來的複雜目光,他并不想為自己辯解。他跟随她來到這裏,本就打算将一切坦白。
“人都是自私的,災難不曾降臨到自己頭上,永遠不知痛為何物。哪怕我告訴你右相手下在殘害少女,你也不會相信。你愚忠朝廷,愚孝連柯,放棄了起碼的懷疑與思考,除非你在乎的人受到迫害,你才會正視真相。”
他走近兩步,拂去她肩頭飄落的紫薇花,是親密無間的姿勢:“是我設下陷阱只為引你入九冥堂,江臨,你恨我是應該的。”
他一直在說對不起,他對不起的,原來是這件事。
她擡頭看他,眼底并無憤怒怨恨,只是輕輕道:“真是可笑。”
第陸章
久未居人的庭院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灰塵,高大合歡開出絨球似的花,她靜靜站在樹下,看着柳若歡忙裏忙外打掃了房間,又升了竈火煮面給她吃。
他挽着袖子,興致勃勃問她:“你喜歡什麽口味?辣一些還是酸一些?”
她掏出鬼殺玉牌,扔在地面,淡淡開口:“柳若歡,我要走了。”
他似乎沒聽見,依舊忙着煮面,只是背對着她的背影在風中微微顫抖,好半天,極輕地笑了一聲:“合歡尚知時,鴛鴦不獨宿。小江臨現在是打算抛棄我嗎?”
身後沒有回答,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一朵合歡從枝頭飄落而下,落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他走過去将鬼殺玉牌撿起來,看着上面江臨二字,随後鄭重其事放進了懷裏。
城中淩霄依舊開得盛好,她悄無聲息潛進監察司,沒有人發現她。
連柯等在屋內,她跪在他面前,将回心丹奉上,顫抖的嗓音:“師父,徒兒幸不辱命。”
他伸手接過來,目光複雜望着她:“你做得很好。”
她埋着頭,淚意從眼角浸出來,像是突然卸下這些時日以來的沉重與難過,又變回曾經那個江臨。
她告訴柳若歡,你沒有對不起我,那是真的。因一切的陷阱不過是因為她甘願上當,她需要一個不被懷疑的理由加入九冥堂,一個必須成為鬼殺的理由來獲得回心丹。
一年前,連褚在璧山查案時與江湖門派交手,身中劇毒。回京之後禦醫診治三天三夜,出來後告知他們,劇毒已浸入心脈,無力回天,連褚大抵還有一年時間。
他是她最心愛的人,也是師父最疼愛的獨子,他們怎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去。師父說,世上有一種藥可解萬毒,只要能拿到它,連褚就一定能平安無事。
那是九冥堂的回心丹。
于是有了自願上當,假意背叛,她只希望他能活着,哪怕自己淪落地獄,又有什麽關系呢。只是有時在深夜裏,夢裏出現那個紫色的身影,他用一張颠倒衆生的臉望着她,令她難以安眠。
連柯拿着回心丹離開,寬慰道:“我會讓褚兒服下解藥,你舟車勞頓,回去休息吧。”
她仍舊跪在地上,抹了眼角的淚,咬着牙齒問他:“師父,阿竹是被柳若歡綁到右相府的沒錯,可其他那些無辜的女子呢?埋屍城郊的那些屍骨呢?”
她擡頭看着他,這個她自小敬重的師父,嗓音裏的嘲諷連自己都不能相信:“這麽多年,師父還幫右相做過多少毀屍滅跡的事呢?”
“放肆!”他擡手掃過她的臉頰,憤怒無比,“你懂什麽!跟那個柳若歡待了幾天連為師也敢懷疑嗎!”
眼角掉下一滴淚,她捂着臉,彎着唇角笑了笑。
幾日之後,監察司布告天下,叛徒江臨已捉拿歸案,罪大惡極,即日于鬧市行刑。
連褚踢開緊閉的房門,對着端坐高椅的連柯怒吼:“你答應過我找到師妹從輕發落!”
他微微閉眼,日光照着兩鬓白發:“你師妹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為父除掉她,是除掉朝廷的禍害。”
窗外飄落幾片綠葉,簌簌聲響中,柳若歡無聲而至,環胸抱臂倚在窗棂冷笑道:“師兄多年不見,還是如此道貌岸然。棋子用過就丢,當真好手段。”
連柯面上閃過冷意,斥責連褚幾句讓他離開,柳若歡笑意晏晏看着這一幕,翻身躍進屋內,紫衣拂過窗口一只青釉落地瓷瓶。
“師兄,當年你被師父逐出雲山宗,後來在右相的幫助下進入監察司,殘害師門,這些年,你這個位置坐得可心安?”
連柯冷笑兩聲:“我是在發揚雲山劍道,師父泉下有知也會欣慰。倒是小師弟你,手染多少無辜人命,将來怎有臉面對師門。”
柳若歡冷冷打量四周,突然傾身逼近,短刀揮落間被連柯避過,兩人一番交手不過呼吸之間,轉而恢複平靜。
雲山宗傳到他師父這一代,只收了三名弟子。柳若歡生性灑脫不願入朝為官,便拜離師門。孰料因心術不正被師父逐出雲山宗的連柯暗地裏與右相勾結,在右相的幫助下進入監察司,甚至殺死了同門師兄和已經病重的師父,連已經離開雲山宗的他也不打算放過。
他在朝廷的追殺下無路可走,只得加入九冥堂。就像當初的江臨一樣,闖九冥獄,過生死門,成為九冥鬼殺,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個位置。
“小師弟明知這監察司是我的地方,也敢孤身闖入,真是令師兄我佩服。”
他看着眼前這個年過半百卻越發僞善的人,突然不想再與他多言,他仿佛疲憊地後退兩步,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嗎?用我的命,換江臨的。”
連柯露出吃驚的表情,随後像聽見什麽笑話一般大笑開來。
“我這個惜命如金的小師弟,今日居然要為了一個無關輕重的女子去死?”
他挑起唇角:“你一生為權為利,不惜蒙蔽良心,泯滅人性,當然不會明白何為真情。她對你來說無關緊要,對我卻是至關重要。”
看了眼窗外漸漸陰沉的天,嗓音沒什麽情緒:“我死後,放過江臨。我已留信九冥堂,若江臨有事,九冥堂将傾巢而出,滅監察司,毀你一生心血。師兄也不想為了一個對你毫無威脅的女子,賭上你的前程聲譽吧。”
屋內一時靜寂,良久,是連柯黯啞帶笑的聲音:“那是自然。”
半月之後,蓬頭垢面的江臨于鬧市處斬,天色降下大雨,從重重把守中沖出來的連褚只來得及收斂一副不完整的屍骨。
他跪在大雨中號啕大哭,卻在雨水沖刷幹淨眼前人的面容時愣住。
良久,露出一抹苦笑:“柳若歡,我不及你。”
尾聲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怔怔看着流笙,難以置信的嗓音:“他替我死了?”
流笙點頭。
“為什麽?”她依舊是無措模樣,眼角卻掉下一滴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明明騙了他,一直在利用他……”
“因為他愛你。”流笙嘆了聲氣,“愛情這種東西,誰說得好呢。”
茶盞水紋蕩漾,畫面繼續呈現。昏迷不醒的江臨被連柯喂了忘憂,她忘記一切,就再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威脅。連褚将柳若歡的屍骨葬在了院內那棵合歡樹下,屋內昏迷的姑娘終于醒了過來,她站在門口望着他,問:“你在做什麽?”
他朝她招手,笑着回答:“煮面給你吃。”
可她總覺得,那裏站着的,不該是這樣一個人。
綠衣姑娘失魂落魄離開了忘川。很多年後,右相與監察司勾結的罪證被呈上朝堂,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其後撤銷監察司,傳承百年的監察司自此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