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忘川·重曉

銀鈴斷斷續續地消失,那個背着竹簍的苗疆少女再也不會出現。

第壹章

他伴着清脆的銀鈴聲踏進茶室,一室茶香被這鈴聲攪亂,頓時飄渺起來。流笙從茶霧中走出來,男子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坐在軒窗邊的木椅上,手裏拿了一株開得正豔的薔薇。

蔥白手指拂過花瓣露水,話卻是對着他說:“這聲音倒是少見,不知是多久以前,似乎曾在苗疆聽過。”

“是。”他嗓音沉重,走過來,看着她手中薔薇,“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我需要你說給我聽。若我覺得你說得好聽,你想知道什麽,我就告訴你什麽。”

似繞口令一般,他卻聽得明白。想了想,在流笙面前坐下,眉頭皺得很緊。

“我沒什麽想知道的,我只是不願虧欠誰。”話落,抿緊了唇,半晌,松開,嗓音極輕,說出的話好像連自己都不相信,“我從未虧欠過誰。”

似乎聽見對面女子輕笑了一聲,淡淡的,淺淺的笑,隔着層層缭繞茶香,撥開之後,才清晰起來。

他終于聽清那笑聲,清脆的,似銀鈴般的笑聲。

第貳章

邊塞前日又發生了一場激戰,死傷無數。結果她不關心,只知道又有新鮮的屍體可以用來煉蠱了。

焦枯的山谷屍橫遍野,這是國君們為領土權力作下的孽。着紫色羅裙的女子背着竹簍,頭上戴着精巧的犄角銀飾,腰間環一串銀鈴,走在寂靜山谷中叮叮當當,身後還跟着一匹威風的灰狼。

她摸摸灰狼的頭:“這裏新鮮的屍體有很多,待會小灰你要多跑幾次哦。”又嘆了聲氣,“可惜這麽多将士命喪此處也無人來斂,都沒有機會見親人最後一面,真是可憐呢。”

話落,腳踝突然被一只血跡斑斑的手抓住。手的主人被壓在幾具屍體之下,她指揮灰狼将屍體移開,終于露出裏面生還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微動嘴唇,像是在說什麽,她低下頭去,聽見他微弱卻堅持的聲音。

“救…救我……”

她轉頭看了看灰狼:“真神奇,居然還有人活着。”

灰狼走過來,舔淨了男子臉上的血污,她眼前一亮:“小灰,他長得真好看,這麽好看死了多可惜啊。”

她趴在他耳邊:“你想要我救你嗎?”

“求……你……”

她站起身來,嘴角挽着笑:“這是你求我的,不要後悔哦。小灰,把他帶回去。”

她揮舞手中短笛,唱着婉轉的歌兒,漸行漸遠。

第叁章

他夢到那場激戰。曾與自己把酒言歡的兄弟忽而變成累累白骨,若不是奸細作祟,他們本可凱旋而回,榮歸故裏。夢裏回旋同袍死前的呼喊:将軍,活下去。

他終于醒過來。是了,他不負衆望活下來,有人救了他。

屋內有淡淡藥香。蘇雲重坐在床上,看見屋外餘晖萬丈,似薔薇蔓延開放,漫漫煙霞之中,少女蹲在門口,火光映紅了臉。

少女叫重曉,是苗疆五毒教的聖女。

他想起中原人對苗疆的描述,毒蟲密布,毒霧彌漫,深居其中的五毒教神秘詭異,出神入化的施毒之術令人避之不及。

說五毒教的聖女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是當之無愧的蛇蠍美人。

可他看着正鼓腮想要将火吹得大些卻吹起一陣濃煙嗆得直咳嗽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她與蛇蠍美人聯系起來。

他的傷勢極重,雖然醒來,卻無法下地,他時常感嘆上天憐憫。每當此時,重曉就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你醒過來跟老天一點關系都沒有,全是我醫術好,我師父的藥好。

她将藥遞過來:“當初教中長老都反對我救你,要不是師父力排衆議,你早就成為小灰的口糧了。”

她口中的師父是如今五毒教的教主風岚。

蘇雲重正色:“阿曉和你師父的恩情,我定當銘記在心。”

她趕緊又補上一句:“當然你的恩情還是我占得多些,所以你要以身相許什麽的,千萬別找我師父,得找我。”

她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報恩這事兒你先別急,先把傷養好。”

說罷歡喜地去聖庭修習功課,留蘇雲重在屋裏哭笑不得。

教中皆知聖女救了一位中原男子回來,為了救活他七日不曾到聖庭修習功課,引來諸多不滿。但其實沒想過她真的能将他救活,她帶他回來的時候,幾乎是個死人了。可最後他竟然真的醒了,沒有人意料到。

蘇雲重倚在床頭,聽見屋外小灰低嚎,他擰着眉坐直了身子,下一刻房門被撞開,寒光劍影已在眼前。

若不是小灰撲上來阻了半刻攻勢,長劍定已刺入心髒。他從窗口躍出去,牽扯到傷口難免踉跄,身手慢了一拍,肩上已被挑了一道口子。

小灰怒吼着沖過來,将刺殺之人撲倒在地,蘇雲重這才有時間看清來人,是名精瘦的鶴發老人,雙目陰沉。

他想起重曉在他面前抱怨過很多次,教內有位蒙越長老,行事全無忌憚,時常放大她的缺點煽動教衆對她的議論。她很讨厭也很害怕這位長老。

他捂住傷口跪倒在地,思索着如何逃生。蒙越已經擺脫小灰的糾纏,再次對他攻擊而來。蘇雲重避無可避,下一刻一只石蠍被當做飛刀扔過來打在了蒙越的劍上。

“住手!”

人影由遠及近,突然出現的風岚讓兩人都有些愕然。她擋在蘇雲重面前,嗓音冷冽:“蒙長老,你這是何意?”

蒙越笑意盈盈收了劍,話語和善:“教主有所不知,老夫常聽人說中原武者劍術出衆,蘇将軍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時技癢想和将軍切磋一番,不想出手沒輕重傷了将軍,老夫十分慚愧,還望将軍見諒。”

風岚冷哼一聲,甩袖:“但願如此。”

他朝蘇雲重抱了一拳,臉上哪裏還有半分方才的殺意。此時被小灰通報了消息的重曉終于趕回來,經過蒙越身邊時重重哼了一聲,然後撲向蘇雲重,滿臉焦急與擔憂。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無事。

蒙越笑眯眯看着這一幕,與風岚閑談兩句教內瑣事,才慢悠悠離開。重曉對着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将蘇雲重扶起來。

他走到籬笆處又頓住腳步,想起什麽一般,詢問道:“蘇将軍死裏逃生,老夫倒是十分好奇聖女是如何救活了他。”

他笑意融融看着重曉,那笑容讓人覺得恐怖:“難不成,是鳳凰蠱?”

蘇雲重感覺到她身子微微一僵,扶着他的雙手都在顫抖,風岚已先她開口,是冷笑的模樣。

“教內至寶怎會随意用于外人,蒙長老這句話倒問得奇怪。長老竟然不知,阿曉自小便喂養了噬心母蠱?”

蒙越了然點頭,滿眼關切地看向蘇雲重:“蘇将軍,尋常人第一次受蠱身體都會有所不适,不知将軍是否安好呢?”

幾人同時一愣。

蘇雲重其實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看着臉色發白的重曉,不想她難堪,于是回以一笑:“無恙,勞長老挂心了。”

蒙越離開後,重曉将他扶進屋內,重新替他包紮了傷口,一句話都沒說。他抓住她的手,逼視她的眼睛。

“阿曉,他方才說的受蠱,是什麽意思?”

她咬着唇不說話,掙脫開他的手,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當晚,風岚在密室內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臉,忍住眼中淚水,聽見風岚憤怒又失望的聲音。

“阿曉,你為何如此不知輕重,竟私自對外人施用鳳凰蠱,你知不知道……”

話沒說完,被她打斷:“師父,值得的。”

她想起那雙比星星還要美麗的眼睛裏透露出的對生的渴望,她覺得很值得。

事已至此,再無回旋餘地,風岚沉默良久,終于嘆氣:“蒙越今日刺殺蘇雲重,想必你也猜到原因了。”

她點點頭,無非是聽到了風聲,說她是施用了鳳凰蠱才将蘇雲重救活,前來試探一二。

風岚箍住她的肩,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你施用鳳凰蠱救活蘇雲重的事,永遠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他自己。便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用噬心蠱救活他的吧。”她眯着眼,憂心忡忡,“阿曉,教主這個位置很難坐。若讓有心之人知道此事,他們只需對蘇雲重下殺手便可置你于死地啊。”

噬心蠱,由母體血肉喂養,進入受蠱者體內後可醫治重傷,但受蠱者終身不可離開母體百丈,否則便受噬心之痛而死,直至母體死亡,因為代價太過慘痛,幾乎沒人願意嘗試。

重曉沉默點頭,眼底有掙紮:“那蘇大哥直到我死都不能離開這裏了嗎,這樣對他是不是……”

風岚冷聲打斷她:“他想要活下來,自然要付出代價。”

重曉有很多天不敢來薔薇院,當她終于鼓起勇氣來面對他時,蘇雲重正倚在床頭翻閱書籍。屋外是午後陽光,像一支利箭将苗疆常年彌漫的濃霧撕開,照得這間竹屋綠光溢彩。豔麗的光照射着他大病初愈的臉,似乎連他也變得豔麗起來。

她想,幸虧她救了他。

第肆章

“你肯告訴我真相了嗎?”

她埋着頭走近,并不敢看他。耳邊又想起師父的話,這是他活下來的代價,不能因為救了他,給教內那些懷有異心的人乘虛而入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将噬心蠱的事全盤托出。感覺到蘇雲重的手指一點點變涼,抓住她的力氣卻越來越大。她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氣才說完那些話,擡頭,看見他眼神冰冷。

她心裏十分害怕,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蘇大哥,你留下來我會對你很好的,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哪怕是教主之位,哪怕是整個苗疆。”

被蘇雲重甩開手:“那不可能。”

她重心不穩倒在地上,卻呆呆地仰頭看他,忍住眼中淚意:“蘇大哥,我救了你,如今只是想要你留下來而已啊。”

蘇雲重冷笑:“那也不是你能拿來要挾我的籌碼。”

那日之後,重曉沒有再來過這裏。蘇雲重不想看見她,她自然不去招他心煩。她本想就讓他離開好了。她當初救下他,僅是單純地想要将他救活,她不求任何回報,所以她不顧後果施用了唯一能救活他的鳳凰蠱。

可風岚不會像她這麽胡來,她絕不會讓蘇雲重離開。留在聖教,留在重曉身邊,是最安全的辦法。

風岚告訴重曉這些話的時候,将一瓶葉香交到她手上。

“內侍說他打算今晚離開。此前我已暗中下了蟲蠱,你在他途經路上釋放葉香,引發蟲蠱食心之痛。讓他知道,也讓聖教內所有人知道!”她語氣嚴厲,“蘇雲重體內有噬心蠱,他不能離開,更不可以離開。”

重曉咬唇看着她,從小将她養育長大的師父此時眼裏盡是對她的期望,沉默半天,終于點頭。

夜色如墨,她藏在深深竹林後,果然看見蘇雲重行來。月下身影如玉,在林間道上投下深淺光影,她伸手撫上瓶口。

葉香浮動,半晌,蘇雲重猝不及防倒地,一時間像萬千刀子紮進心口,疼得冷汗直流。

良久,重曉從黑暗中走出來,月下銀鈴清響,交和夜風自成曲調,在他身邊停下,傳來淡淡聲音。

“蘇大哥,我說過受了噬心蠱你不能離開這裏,你為什麽不相信我的話。”

蘇雲重緊緊捏着拳頭,話從齒縫中擠出來:“我有妻子親人,我要回去見他們,我不會留下來。”

那樣怨恨的語氣,叫她恐懼,可只能這樣啊。她笑了笑:“在他們心裏,你已經死了。”

他怒吼出聲:“可我還活着!”

她偏着頭,似乎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連嗓音都不自覺變輕了:“蘇大哥,你以為,你是憑什麽還活着?”

他看着她,好像不認識她,她蹲下身輕輕擁抱他,“回去吧。”

第伍章

他的傷勢終于痊愈,可以在聖教中肆意走動,卻永遠也走不出這裏。這樣囚禁般的日子,每天都是煎熬。

他一邊悔不當初,卻又一邊矛盾若她不救,自己早已是亡魂一縷。

她每日都會過來找他,怕他無聊帶來很多書籍雜耍。他倚在窗口,看她将帶來的玩意兒一股腦兒倒在床上,不由冷哼一聲。

“你把我當什麽,小孩子嗎?用這些東西來哄我?”

她蹑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這些都是你們中原的東西,我托人找來的……”

被他怒聲打斷:“你這個可憐的樣子做給誰看!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他怎麽會認為五毒教聖女是天真無邪的女孩啊,天真無邪的分明是他才對。

她笑了笑,依言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蘇大哥,沒有人教我喜歡一個人要怎麽做才會讓他開心,一直以來你都很不開心,我很內疚,你希望我怎麽做,可以告訴我。”

他一字一句:“我要離開。”

她靜靜看着他,良久:“那不可能。”

重曉踏出房門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她擡頭看了看灰沉的天空,極輕地嘆了一聲。

蒙越站在不遠處,同情地看着她:“聖女費盡心思救回來的人,似乎并不領情呢,不如讓老夫幫你把他殺了吧。”

她眯着眼,面上沒什麽表情,嗓音卻凜冽:“你敢動他試試。”

蒙越黯啞着嗓音笑了笑,緩步走近:“聖女如此維護一個外人,倒是叫老夫十分寒心,身居高位卻并不為聖教着想,聖女這個位置,可坐得有些不穩啊,不如老夫教教你該怎麽做?”

她咬着牙握緊拳頭,身後竹門卻無聲打開,蘇雲重着一件單衣,身姿卓越站在門口。

“蒙長老,蘇某雖生在中原,對貴教卻有所耳聞。聽聞教中以教主為尊,教主之下為聖女,長老則位居聖女之後。敢問今日蒙長老是用何種身份在同貴教聖女訓話呢?”

蒙越臉色一青。

“當然,蒙長老若是以長者的身份面授機宜也無可厚非,但傳授也罷,教導也好,還望長老莫要忘了尊卑二字,莫叫我這個外人看了笑話才好。”

蒙越鐵青着臉離開。

他竟然在幫她。哪怕如今他對她恨之入骨,可他竟然還在幫她。她捂着嘴,看見蘇雲重掩門進屋,眼淚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風岚來找蘇雲重的時候,他正在林中舞劍,淩厲劍鋒有破竹之勢,他看見身後人影,劍花變換方向,對着她直襲而來。

兩人過招,一剛一柔,風岚應付起來其實吃力,卻不想讓他發現,手指一招,無數毒蟲從周圍圍過來,蘇雲重只得收了攻勢應付毒蟲。

風岚冷冷站在一旁,好半天才收手。

他将竹劍扔在腳下,唇角挂着笑:“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五毒教。”嘲諷之意甚濃。

“蘇将軍過獎了,堂堂中原大将軍竟對救命恩人出手,也是叫我大開眼界。”

蘇雲重挑眼,緩步走近:“我倒從未聽說過,救命之恩是需要永世囚禁來回報的。教主還指望我以德報怨嗎?”

風岚一向冷豔的臉此時竟然換了個笑容:“偏偏我五聖教就是有這種風俗,蘇将軍若是不願意,當初何必求阿曉救你。”

他面色一僵。

她撣了撣衣袖,好整以暇:“蘇将軍,若我是你,已知無法走出這裏,便不會每日怨天尤人,而是盡力讓自己過的最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走近将竹劍拾起來交到他手上:“娶了阿曉,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除了離開。”

蘇雲重憤憤看着她,正要反唇相譏,身後傳來重曉淡淡嗓音。

“師父,我不會嫁給蘇大哥。”

他轉身,看見她緩步而來,不如初見時那般活潑,舉手投足間已有教主風範。

“師父,你為什麽不告訴蘇大哥,我還能活十年呢。”她仰頭看他,唇角攢着笑,“蘇大哥,一直沒有告訴你,聖教的教主都活不過二十七歲,因為我們是以生命為代價來延續教中秘術,再過幾月,師父便會仙逝了。”

聽聞五毒教秘密,蘇雲重一時愣住。十年,那是少女最美的年華,度過最好的歲月之後便是盡頭了啊。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所以蘇大哥,我只要你陪我這十年,十年之後你便可毫無顧忌地離開,這樣,可以嗎?”

話語那樣小心翼翼。可十年談何容易,在他一生之中是那樣漫長的時光,他的妻子還在盼他歸家啊。十年太漫長,他等不起。

他推開她,容色淡淡:“這不是你能囚禁我的理由,我永遠不會答應你。”

他轉身欲走,重曉突然叫住他:“蘇大哥,你不願意留在這裏,是牽挂你的未婚妻嗎?”

他腳步一頓,卻不言語,身後一片沉默,好半天,聽見她輕輕地說:“她死了。”

話落,竹劍破風而來,她急急側身,劍身從臉頰劃過,滾落幾顆血珠。蘇雲重站在她面前,面上沒什麽表情,眼底卻有驚天怒意。

“你再說一次。”

她緊咬着唇,壓下眼裏水汽:“我說她死了,死了!你就算回去也……”

脖頸被他猛地掐住,她瞬間呼吸困難,聽見風岚在旁邊怒斥:“蘇雲重你做什麽!”

他終于松手,身體卻湊近,溫熱的氣息就噴在她耳邊,輕輕地:“重曉,你信不信,我真的會殺了你。”

她付出生命代價才救活的人,此時竟然說要殺了她,她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聲來:“蘇大哥,你可還記得當初你求我救你時的模樣?”

他憤怒地一掌打在她肩上,她受力不穩跌落倒地,卻依舊仰着頭看他:“我派了人去中原打聽,我想知道讓你牽腸挂肚的女子是什麽模樣。可別人說她死了,她在收到戰報數日之後便死了!他們在你府中為你和她舉辦了喪事,打聽的人說她棺中有一尊你的木雕,是她死前親手所刻。”

他踉跄兩步,像被突然抽幹了所有力氣,顫抖着跪倒在地,嗓音卻堅定有力:“你說的那些,我不相信。”

“她死前讓人将她葬在槿花山,她說那是你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沒有騙你,她已經死了,蘇大哥,安心留下來吧。”

她說出這番話,忍痛站起來,風岚扶着她轉身離開,身後傳來低低的嗚咽聲,順着風,悲傷得撕心裂肺。

第陸章

重曉沒有想過蘇雲重竟然會尋死。

她打掉他手中的劍,氣急敗壞:“堂堂大将軍,沒有死在戰場上,竟妄圖以最輕賤的方式自絕,蘇雲重你未免太丢臉!”

他癱坐在地,垂着頭,似乎沒有聽見。

她心疼地去抱他:“蘇大哥,若她還知道你活着,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感覺他身子微微一顫,良久:“滾出去。”

她悄悄抹了眼角的淚,起身出門,在門口又頓住:“師父已仙逝,下個月我便要繼任教主,蘇大哥,我希望你能參加。”

夜晚,薔薇院來了不速之客。白發老人站在門口,滿是同情地看着他。

“蘇将軍,老夫聽說你被囚禁于此,抽時間來看看你。”

他不請自入,蘇雲重面色冷淡,似沒看見他一般。蒙越走到他面前,嗓音一如既往的喑啞:“聽聞蘇将軍的妻子過世了,老夫深感遺憾,只是看蘇将軍這般模樣,似乎并不想為妻子報仇?”

蘇雲重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目光如刀:“什麽意思?”

他笑呵呵推開他的手:“難不成蘇将軍真以為令妻是突然死亡嗎?老夫可是知道一些真相啊。”

屋外銀月如霜。

次日重曉送飯過來,看見蘇雲重站在門口,面上雖然沒甚笑意,但眼光已不如從前冰冷,甚至叫她一起用飯。

她受寵若驚一般,遲疑半天才在他旁邊坐下,他給她夾菜,語氣聽不出喜怒:“這道菜你試試,我覺得太鹹了。”

她壓抑住心中激動:“我下次少放鹽。”

“是你做的?”他略帶驚訝地挑眼看她,好半天,唇角勾起淺淺的笑,“辛苦了。”

他終于能接受她的心意了嗎?她捧着碗,眼淚滴落在飯菜上,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苦,她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

收拾碗筷的時候,他在一旁問她:“你繼任教主那天,是什麽時候?”

“槐月十四!”

他點點頭:“我會去。”

薔薇院裏又開出嬌嫩花朵,常有戲蝶游蜂,他采了幾株給重曉送過去。看見她站在聖庭之中,是冷豔模樣,看見他時才露出溫柔笑容。她告訴他,繼任教主的前一晚要啓動千蛛萬蟲坑,把養在裏面的靈玉拿出來,儀式當天滴血認主,便可以驅動萬千毒蟲,是五毒教的聖物,跟中原皇帝的玉玺一樣的道理。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提出想要見識見識這神奇的聖物,重曉毫不猶豫地答應。她将薔薇簪在發髻,問他:“好看嗎蘇大哥?”

他笑着點點頭。

槐月十三,重曉果然過來找他,将他帶入了教中聖地。她牽着他的手走在前面,眼前是燃着火光的石室,中間有巨大的石坑。重曉運作聖教秘術,蘇雲重看不懂,只是片刻過後,一只巨大的紅蠍子從坑裏爬出來,蠍尾上挂着一塊瑩潤的玉,被重曉收在手中。

靈玉內似有光澤流動,他看得出神,索性拿在手上把玩,重曉毫無防範站在一旁,沒有察覺他眼神已然變得冷冽。

袖下寒芒閃動,他觸不及防點了她的穴道,刀鋒割傷她的手指,重曉反應過來的時候,靈玉已吸收了她的血液。

“五毒教的教主竟然如此容易輕信于人,我該慶幸,還是該為你難過?”他冷笑,毫不掩飾眼底對她的怨恨。他将靈玉朝門口一抛,重曉驚呼一聲,靈玉卻被人接住。

蒙越從陰影中走出來。

她好像瞬間明白了什麽,難以置信地看着蘇雲重,嘴唇張合好幾次,才顫抖着發出音節:“蘇大哥?”

我不是容易輕信于人,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你啊。

他箍住她的肩,牙齒咬得緊緊地:“為了留下我,你竟敢殺她,重曉,你怎能惡毒至此。我蘇雲重此生,最後悔便是遇上你,我情願死在戰場上。”

可是蘇大哥,當初是你求我救你啊。除了用蠱,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活你,為什麽你總認為我是故意的,為什麽你覺得那是我的錯。

眼淚掉下來,她哭着看着他,可他不為所動。

“你曾經說,要想離開,除非殺了你。”他笑得可怕,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現在,我要殺了你。”

她的身後是史上最恐怖的蟲坑,沒有靈玉在身上,她會瞬間被吞噬殆盡,他竟然要用這麽殘忍的方法殺了她。

他竟然,這麽恨她。

她閉上眼,似乎又看見屍橫遍野的戰場,他緊緊抓住她,求她救他。蘇大哥,你說你最後悔便是遇上我,可我若是知道最後這個結局,我不會救你。

蒙越将靈玉收好,看見蘇雲重依舊沒有下手,冷笑一聲,走近幾步一掌打在重曉胸口,她身體受力後倒,蘇雲重臉色一變,伸手想要抓住她,被蒙越止住。

掉落蟲坑的瞬間,她聽見蒙越黯啞笑聲:“多謝蘇将軍助我奪得教主之位。”

尾聲

流笙将薔薇插在白釉瓷瓶中,蘇雲重看着那株薔薇,好像又看見少女美麗的笑臉。

“你殺了她。”

他握緊拳頭:“我只是為我妻子報仇。”

流笙搖搖頭:“蘇将軍,你錯了。重曉沒有殺害你的妻子,你只是信了蒙越騙你的話。你妻子的死亡和任何人無關,若非要說和誰有關,大概,只能是和你有關。”

他猛地擡頭看她。

“她聽聞你戰死的消息後傷心欲絕,病氣入體,卻仍撐着病體雕刻了一座你的木雕,木雕成形那日便病重去世了。”

他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大笑,流笙毫不在意,她将面前的琉璃茶盞推到他面前,嗓音淺淡:“你說你從未虧欠過誰,那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他看見茶盞倒映出畫面,久違的少女臉龐漸漸清晰。

她小心翼翼喂他吃藥,為他療傷,鄭重的話語回蕩在耳邊:“吶,這個呢,是我教的聖物,叫作鳳凰蠱,吃了這個你很快就會醒過來的。你求我救你,我當然要不惜一切方法救活你呀,否則太丢面子了。”

鳳凰蠱,一生唯一人。将受蠱者的傷病轉移到施蠱人身上,替他承受一切傷痛,甚至,替他承受一次死亡。

從來就沒有什麽噬心蠱,她一開始就沒有想要囚禁他。只因他身上系着下一任教主的性命,所以只有留下他,才能保證重曉沒有性命之危。

他看見石室內,灰狼跳進蟲坑将面目全非的少女扯出來,大概那是由她的鮮血喂養的毒蟲,并沒有瞬間吞噬她,反而将目标對準了灰狼。她從蟲坑裏爬出來,遍體鱗傷,蹲在地上默默流淚,連聲音都哭不出來。

“蘇将軍,你可還記得,離開苗疆之時,你遇到了一次截殺。”

流笙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飄渺渺。

他身子一震,回想起那天,是苗疆獨有的霧天,他終于離開五毒教,要回到自己牽挂的故鄉。記憶中的苗疆少女,那張似薔薇豔麗的臉,他再也不想想起來。

但追殺毫無預兆接踵而來,殺手着苗疆服飾,擅用毒,他在圍攻之下很快力竭,用盡手段才換來自由,死在半路之上未免太過可笑,他拼死将殺手斬殺,也終于重傷昏迷。

他想,果然還是不能活着離開這裏。

恍惚中,聽見有銀鈴聲漸近,他呢喃,你是在等着我一起走黃泉路嗎?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銀鈴聲中,有少女低喃軟語,他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不知多久過後,他醒過來,手腕戴着一串熟悉的銀鈴。

如今,透過茶盞,他終于看見是誰救了他,也終于聽清少女此生最後那句話。

“你是我救活的人,哪能随便就這麽死了。蘇大哥,好好活着,下一次,不會再有人替你死去了。”

因為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為他施用鳳凰蠱。

他哆哆嗦嗦看完這些,難以置信地打翻了茶盞,怒吼:“這是幻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流笙輕笑,将茶盞撿起來:“信不信,由你吧。打烊了,蘇将軍,走好。”

銀鈴斷斷續續地消失,那個背着竹簍的苗疆少女再也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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