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燈光照亮着他的眼睛,像晝間火焰。◎

體育課很快集合下課,解散後,我追上周嘉也的腳步,把飲料遞給他。

他接過看了一眼,沒說什麽,仍在跟旁邊的男生說話。我暗自期待他的反應落了空,也許他當時只是随便買點一瓶,過了那麽久,自然早就不記得。

我和張楠楠她們先回了教室,看了一眼黑板上寫的課程表,提前找出下節課的課本。

課代表在前面喊着把上次做的卷子找出來,老師這節課講試卷。

這段時間做的試卷很多,堆堆疊疊放了很多試卷,我一時想不起來是哪張,埋頭在課桌裏找。一張張卷子翻開,都沒有什麽印象。

班上的人大部分都回來了,周嘉也才慢悠悠回教室。

他從教室後門進來,伸手摁了一下我的頭。

我茫然回頭,他已經邁步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拉開凳子坐下。

轉過頭時對上我的兩眼茫然,他扯着笑,“看我幹什麽。”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反倒有些不确定剛才是不是他。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傻了,他看不下去了,無奈嘆氣:“逗你玩。在找什麽?”

“卷子,老師這節課要講。”

“噢。”

我還是沒找到,轉頭去看我同桌,卻發現我剛剛翻過的試卷裏都沒有這一張。我又把剛才翻過的卷子找出來,重新一張張找。

忽然周嘉也傾身越過過道,把一張卷子拍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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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卷子上的題目,顯然是剛剛在同桌那裏确認過的那張。我松了口氣,驚訝轉頭:“我的卷子怎麽在你那裏?”

“你上次借給我的啊。”

他懶洋洋的語氣,而我毫無印象。

我借他東西的時候多了,由于他每次都會好好還我,久而久之,我也沒去惦記自己借給過他什麽東西。

他把卷子還給我的這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我對他竟然有了信任。

老師來了之後就開始講卷子,我找紅筆标記錯題,翻了筆盒沒找到。

我猜又是借給了周嘉也。

已經上課了,我不敢直接叫他,只好默默咳嗽。

好在周嘉也不耳聾,三番五次借過東西的交情,這種信號他一聽就懂。

他朝我眨了眨眼,問我什麽事。

我指了指筆,用口型跟他小聲說紅筆。

但他好像沒有聽懂,拿起一支中性筆問我是不是要這個。

我試圖再次大聲一點讓他聽見。

剛說完紅筆,講臺上的老師在這個時候說道:“下面的同學不要講話,要講出去講。”

我頓時沒了膽子,閉口不言。

算了,先将就用着黑筆吧,只是錯題不用紅筆标記有點不習慣。

老師繼續講題,沒一會兒,周嘉也隔着過道朝我扔過來一支筆。

正好落在我面前,他扔得還挺準,但不是我想要的紅筆。我準備還給他,過道不寬,所以我也隔空扔了回去。

只是我考慮到了力氣,但是高估了自己的準頭,筆一下子扔到了他手上。

驚險劃過,差點砸到的就是他的臉。

我自己被吓了一跳,在他轉過頭時慌忙雙手合十不停道歉。

老師這時在講臺上發了脾氣,厲聲道:“我在講臺上大講,有同學在下面小講,這麽喜歡講幹脆下面的題你來。”

我一瞬間手腳發涼,僵硬着一動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心跳因為害怕跳得劇烈。

但是老師這次是真的發了火,不像平常那樣只是警告幾句。他把試卷往講臺上一撂,題也不講了,開始嚴厲批評班上的風氣。

我死死低着頭,害怕得手都在抖,提心吊膽地等待着最後會不會發難。

老師發完火,仍不覺得解氣,靜到極致的低氣壓裏,他說道:“剛剛一直在講話的同學自己站起來。”

我的心跌到了谷底,前所未有的感到天快要塌下來的恐懼。

教室裏一片死寂,沒有人站起來。

老師再次開口:“要我點名是嗎?”

我閉了閉眼,手腳發抖。

正要認罪,已經沒耐心的老師直接叫了兩個同學的名字,我空白了片刻,才意識到老師一直在發火的人不是我。

我看着那兩個男生站了起來,後面老師再說什麽,我沒心情去聽,全都是劫後餘生的冷汗。

這節課終于熬到結束,我渾身有種虛脫感,靜坐在位置上連動作都沒變過。

周嘉也探身過來問我:“你上課的時候找我要什麽?”

“嗯?”我無力地轉頭,回答也有氣無力,“紅筆。”

我自覺跟平常沒有什麽兩樣,我虛驚一場歸虛驚一場,但我平時不也是這個音量說話嗎。可周嘉也一眼就看穿了,他怔了一下,而後輕笑起來,“你這是怎麽了。”

我搖頭,“我沒怎麽。”

“這麽怕老師嗎。”他仍彎着輕笑的唇角,輕而易舉就看透了我否認的事。

“……”

我倒是想問問,他為什麽不怕老師。

我從小認識的人,就算是欺負過我的,也會害怕告訴老師。學生對老師,好像有一種天然的畏懼。那些欺負過我的人也會怕老師,因為老師會請他們的家長,他們最怕這個。

我想到從張楠楠和蔣檸那裏聽來的關于他的七七八八,忽然有些想親眼看看他的過去。

心情緩過來以後,我才把卷子放回課桌裏。

低頭時在課桌裏找到了罪魁禍首的那支紅筆,那一瞬間說不上來的心情,有點好笑又有點想哭。

直到之後的有一天晚自習,班主任按照年級要求給大家放抗戰教育片,為了電影氛圍,教室裏關了燈,昏暗的教室,投影片上放着那部中學生必看的抗戰片。

戰争激烈,正是驚險的時候。

教室忽然停電。

眼前忽然只剩一片漆黑,只寂靜了一瞬,教學樓裏爆發此起彼伏的慌亂。老師在上面慌忙主持紀律,膽小的人仍然慌張不定,老師的組織絲毫沒有用處,比如說我。

我的同桌也是個膽子小的女生,我們兩個在黑暗抓瞎挨成一團,互相小聲說着沒事沒事只是停電。

好在老師很快打開了手機裏的手電筒功能,黑暗裏有了那麽一束光線,讓人定心了許多,起碼不再是方圓百裏只剩黑暗。

但是教室寬大,手機的光線照亮的範圍有限,我在最後一排,依然陷在恐懼裏。

直到,我的身邊炸起一聲怪叫。

不是那種恐怖的怪叫,而是兒童玩具發出的那種動物的聲音,吱吱嘎嘎不停,像鴨子的叫聲。

全班都回過頭。

周嘉也手裏捏着一只塑料鴨子,通體發着暖黃的燈光,同時伴随着嘎嘎不停的鴨子聲音。

燈光照亮下,他的眉眼也在發光,他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笑,懶洋洋的模樣看起來有幾分張揚,天不怕地不怕。

他也的确沒什麽怕的,黑暗沒有讓他恐懼,他甚至還有心情捏着那只塑料鴨子,并且安慰着班上的驚慌:“後排的同學不要怕啊,我們後排也有燈。”

有人跟他關系好,哭笑不得:“你哪來的這種東西啊?”

他說了句廢話:“買的呗。”

“不是吧周嘉也,你還買這種東西啊?”

他挑了挑眉,混不在意地笑:“你看不上你把手放開,別捏它。”

“靠,我就捏。”

那只塑料鴨子在後排同學之間傳來傳去,雖然嘴上嫌棄幼稚,但是捏起來真的挺上頭,每個人都忍不住捏兩下,班上一直嘎嘎叫個不停,歡樂得不像此前剛停電的時候。

本該是恐慌的深夜停電,班上氣氛卻很快轉好。我也沒有那麽怕了,看着那只在同學之間傳來傳去的鴨子,跟着大家一起忍不住笑。

老師見大家情緒穩定了許多,出去借手電筒。

那只塑料鴨子傳了一圈又回到了周嘉也手上,他随意捏了兩下,而後轉頭,徑直把鴨子伸手遞給我。

我怔楞望着他,有些受寵若驚。

他跟誰都關系好,班上的人那麽多,我沒想過會輪到我,所以我只是安靜看着。

可周嘉也主動遞給了我。

他見我沒接,直接越過過道傾身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光源離他遠了些,他的五官也模糊許多,可他眉目深刻,揚着的唇角笑意明顯,燈光照亮着他的眼睛,像晝間火焰。

那一刻我的雀躍再難克制,鴨子在他們之間傳來傳去的時候就眼巴巴看着,只不過我沒指望能輪得上我,所以只是沉默看着。

現在這只鴨子居然真的到了我的手上。

我沒敢捏太大聲,怕班上的人發現鴨子在我手上被搶走,反倒是我同桌比我更迫不及待,先我一步捏了一下。

猛然發出的嘎嘎聲又響又脆,我被吓了一跳。

別人也被吓了一跳。

班上的人又回頭看過了,有男生跟周嘉也經常一塊兒玩的,惦記着要過去再捏一會兒。

他站起來伸手要拿,我沒覺得我能有拒絕的權利。人家本來就是周嘉也的朋友,鴨子也不是我的。

痛失小鴨之際,周嘉也伸手把人攔了下來。

他自己拿回了鴨子,放在了他自己桌子上,吊兒郎當地笑:“夠了啊,剛剛就你嫌棄得最大聲。”

“我錯了,我那不是一時說錯話嗎,哥,嘉也哥,求求你了。”

男生做作起來,能讓人掉一身雞皮疙瘩。

周嘉也啧了一聲,“少學那一套。”

“下午劉晨藝不就是這樣叫你的?”男生裝腔作勢又來了一聲:“嘉也哥——”

周嘉也還沒動手,男生被同桌嫌棄吼道:“你吃錯藥了啊。”

顯然兩人之間有些彎彎道道。

周嘉也看熱鬧不嫌事大,立馬煽風點火:“就是啊,不知道吃的什麽藥,你得管管他。”

男生被同桌瞪了一眼,連忙認慫:“姑奶奶,您踢我凳子能輕點嗎?”

班上鬧哄哄一片,班主任借了手電筒很快回來。

教室裏終于比剛才亮了一些,不過晚自習是不用再繼續上了,班主任出去接到了通知,電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所以晚自習就提前結束了。

借着班主任手電筒的光,收拾好了書包。

老師們在門口用手機和手電筒照着明,組織大家有序放學。防止混亂中發生事故,按班級順序排好一起走。

這是我和周嘉也第一次一起放學。

住校生回宿舍,走讀生排成男女兩列,我和周嘉也恰好并排。

由于提前放學,大家都挺興奮的,又一起排隊放學,湊在一起遠比教室裏放松,大家都在小聲聊天嬉笑,雖然不算哄鬧,但是耳邊嘈雜一直不斷。周嘉也自然不是例外,在任何時候,他都很容易成為中心。

老師此時也懶得管這種紀律了,只要別太過分就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按順序每個班陸續下樓離校,我們班的教室在走廊靠裏側,要等一會兒才輪到我們。

停了電的校園裏籠罩在黑夜,稀薄的月光毫無存在感,風也冰涼,我縮了縮脖子。

好不容易輪到我們下樓,由于手電筒的光線範圍有限,樓梯很窄,我不習慣這種狹窄和黑暗,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很怕哪一步樓梯在黑暗中踩空,手扶着樓梯,每邁出一步都格外小心翼翼。

忽然,狹窄擁擠的樓梯裏,人群中,我聽到周嘉也低笑一聲。

很輕的一聲笑,但是莫名心有感應似的,覺得他是在笑我。

我擡起頭看向他,果然他正揚着毫無收斂的弧度,“林薏,有沒有這麽怕啊。”

光線模糊裏,他眉眼上揚,笑得說不上來的好看。

他像是在嘲笑我,但又不像,因為我的心跳在這一刻很快,我躲開了對視,沒搭理他,握着樓梯扶手的力氣變得更加僵硬。

他卻抓過了我的胳膊,他人高腿長,抓着我的胳膊像拎只鴨子,我跟他的那只鴨子塑料燈沒什麽區別。

我驚慌不定望着他。

燈光模糊昏暗,他卻笑得燦爛,上挑着張揚恣意的眼,他下巴朝前面點了點,“繼續走啊,摔不了。”

我身體緊繃,偷偷四下看看周圍人的反應,但是昏暗一片,手電筒的光只照亮路面,我什麽都沒看清。

我謝過他的好意,“沒事,我慢慢走也不會摔。”

“那我松手了?”

“嗯嗯。”

他一松開,我瞬間又跌回了剛才那種缥缈無定的感覺,盡管走在隊伍裏跟随大部隊,但是這種沒有光的狹窄空間裏,我真的很沒安全感。

我死死握着旁邊的樓梯扶手,繼續戰戰兢兢随着大部隊往下走。

然後,周嘉也再一次拎起我的胳膊。

他力氣很大,盡管沒有感覺他并沒有用力,卻給人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

這次他倒是沒說什麽,我也沒有反抗,默認似的接受了他的幫助。

好在高一的樓層不高,大多集中在一樓和二樓,這一段樓梯雖然出于安全考慮走得緩慢,但也并不算漫長。

出了教學樓,到了外面的平底,四周寬闊,月光也傾瀉而下,方才狹窄昏暗的恐懼感也煙消雲散。

我轉頭跟他說謝謝,出了教學樓後其他同學已經勾肩搭背找上他,他也只是抽空回了我句謝什麽。

蔣檸和張楠楠也找到了我,我們一起往校門外走。

後面依稀聽見有個男同學問周嘉也我謝他什麽,盡管那時我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可我的耳朵卻拉長警覺,很想聽他會怎麽回答。

可我沒能聽清,他的回答被夜風吹散在了興致勃勃提前放學回家的人群裏。

第二天照常上學,早讀,上課,大課間做操,一切都照常。

不同尋常的是我好像多了一個被周嘉也抓到的把柄。

他會在課間哄鬧的時候捏着那只鴨子,他捏得輕,聲音不大,被淹沒在課間的哄鬧裏,差不多只有周圍的我們幾個人能聽見。

然後他會懶散笑着像笑話我。

他一個字沒說,但我莫名就想到了他昨晚拎着我胳膊時挑眉笑的那句,林薏,有沒有這麽怕啊。

他時不時的就會沖我捏一下鴨子。

像是故意惹我生氣。

我本來不會生氣,因為我從前早就習慣了各種嘲笑貶低,早就已經麻木到失去脾氣,更何況,周嘉也的笑裏完全沒有惡意。我要是真的惹急了跟他生氣,恐怕他又會立馬道歉,然後像上次給我買很多很多根本寫不完的本子一樣,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卻無比真誠的方式道歉。

可他真的好幼稚。

幼稚得讓我一瞬間也忘了那些忍氣吞聲的從前,跟着他一起幼稚。我一把搶過了他手裏的鴨子,放在他耳邊不停的捏,嘎嘎叫個不停。

看着他連連說錯了,我前所未有的快樂,止不住的想笑。

我停了手,輪到他不依不饒。

他嚣張地把腿一伸,雙手抱在胸前,他微微挑眉,漫不經心的扯着唇,張揚的眉眼透着幾分狂妄邪氣。他慢悠悠開口,“林薏,你膽子肥了啊。”

他這副架勢痞氣十足,把低年級堵在巷子裏找麻煩的混混大抵就是這個模樣。

他是周嘉也,我其實不怕。

但大約是長期的折磨,恐懼早已成了本能,那一瞬間我還是害怕緊繃。就是這麽片刻,周嘉也居然也能察覺。

他勾頭湊近我,觀察着我低垂的眼。鴨子還在他手上,他拿到我面前捏了一下,喚我回神:“喂,林薏。”

本能褪去,我擡起眼沖他扯了扯笑,如常的語氣問他:“幹嘛。”

“我以為你又要哭。”他語氣裏的沒正經也收起來了,解釋道:“我逗你玩兒呢。”

而我被他的前半句驚到,“我什麽時候哭過?”

“上次。”

“哪有上次?”

我急于求證。

他卻慢悠悠道:“還有上上次。”

我瞪大眼睛:“哪裏還有上上次?”

他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仍懶懶散散的笑着,把鴨子放回桌子,說了個正經問題:“林薏。”

“哦。”

我試圖表達對他答非所問的不滿。

但這點表達不滿的方式對他沒有造成半點影響,他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甚至支了只手撐着下巴:“你有什麽是不怕的。”

“……”

我想無視他的嘲笑,莫名有點委屈。可是又很羨慕他:“我才想問你,你有什麽是怕的,老師你都不怕,叫家長你也不怕,你好像什麽都不怕。”

“有啊。”

他漫不經心的語調,實在聽不出有多怕。

“你猜我現在籃球都不打了每天在這兒學習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什麽?”

那一瞬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周嘉也剛轉性子的那段時間,大家都好奇,我不敢問他,但是跟他關系好的都問過他,我每次都在旁邊偷偷注意。

只是每次他解釋得都五花八門,沒一個靠譜。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也沒人深究原因,畢竟身為學生好好學習也不是什麽破天荒的事。

我雖然沒問,但是一直梗在我的疑惑裏,我想知道,只是總怕越了分寸。

他忽然主動問起,我說不上來的渴望。

但他笑臉一收,又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下次告訴你。”

“下次是什麽時候?”

問完才意識到我的過于急切。

我從來沒有追問過別人,更不敢追問周嘉也。

可他好像沒在意,還有心情逗我玩:“下次就是下次。”

我感覺失落,因為在我的認知裏,下次約等于沒戲。

那時候我不知道的是,周嘉也說的下次就真的有下次。他不着調的時候很多,可他從不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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