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第7章 【六】

【六】

牆上的時鐘已擺到二,銀白月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斜入。廖宋背對光源,站在那跟道影子一樣,動也不動,底色是黑白。

但她能看清他。

裴雲闕坐在輪椅上,光投射進來,切割出明暗分界線,他就在那裏。醫院的長廊在他背後無限延伸。

廖宋想起來,在跟裴溪照打交道的時候,她一直保持着淡冷嚴肅的狀态。嘴角唯一一次的笑意,是提到弟弟。裴溪照說,他确實被寵壞了。他從小就長得比較漂亮,他也知道。

等見了人,尤其是別墅照片牆上的人類幼崽以後,廖宋覺得可以理解。

美确實是人類不講道理的本能,人們天生選擇追逐靠近,被吸引被俘獲。

但不是她的本能。廖宋只是覺得,裴雲闕給她的感覺有點古怪。

以前暫且擱置不論,今天的事情走向很清晰。姓陳的玩咖搶了其他包廂的女伴,酒精過量後玩狠了,也得罪了那個包廂的一位公子哥。對方背後勢力不比姓陳的小,又年輕氣盛,找足了人手,把他的車逼停攔下,拿棍子打一頓以後扔到了醫院。但輸血時出了意外,血型出錯了,一下沒搶救過來。

問題就出在女伴那個環節。被拽進去喝酒的,是許辛筎。那隔壁包廂的人,是怎麽被得罪到的?

可如果一切早被安排明白,姓陳的就算乖乖坐在廁所馬桶上喝三小時,出去也照樣被找茬,倒還能解釋。

裴雲闕把自己往前推了些,望向她的眼裏含着點輕淡笑意。

“能問個問題嗎?”

廖宋:“你說。”

裴雲闕:“你覺得,我什麽時候能站起來?靠輔助也行。”

Advertisement

廖宋沒料到他問這個,但還是認真想了想。

“快的話……不到兩個月吧。”

裴雲闕思考了幾秒,微微笑了笑:“了解了。謝謝。”

說完,他轉身就要離開,離開前也不忘跟廖宋道別:“明天見。”

廖宋于是又想了想。

就這麽走了?

想的結果是,她的行動比思維更快一步,堵在了他身前。

廖宋垂眸:“裴先生,我朋友還在裏面。你沒有什麽想解釋的嗎?”

裴雲闕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擡眼望她。

“你不看手機的嗎?”

廖宋看了他幾秒,掏出來解鎖滑屏。

一條轉賬的新消息,來自銀行。

她掃了一眼,零還挺多。

很明顯,廖宋的神态和肢體語言都寫着“……”,大寫加粗的無語。

裴雲闕權當沒看見:“請幫忙轉達我的問候和關心,祝你朋友早日康複。”

對她,他談不上喜歡或讨厭,一個外人而已。

裴溪照選任何人,從來都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廖宋能留得久,原因顯而易見。

專業水平可以,腦子聰明夠用,對豪門密辛毫無興趣。所以她符合裴溪照的全部要求。

看着是得罪了他,但廖宋非常清楚,真正拍板的人是誰。

她很乖,這種乖是教條規訓過的結果,循規蹈矩是準則,按部就班是日常。沒家庭支持的人,要負擔驚人的學費開銷,每往前一步,都是高空走鋼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裴雲闕并不意外她能猜到一切。

這樣的人,會衡量遇到的所有事,觀察遇到的每個人。

當虞琛轉告他,廖宋和朋友卷進來時,他只是有點驚訝,但并不覺得棘手。

因為這種人,他們也會自動選擇最優解,對自己最有利的。

兩個字,省心。

省心的廖宋把他攔下了。

廖宋蹲下,擋住他前路,輪椅一步也動不了。

她說:“等會兒。”

廖宋打開網銀,轉了一筆錢回去,把屏幕轉到他眼前:“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加在一起,這麽多就行。”

“剩下的,”廖宋頓了頓:“留着吃點兒好的吧,補補。心思用在複建上多一點,您會更早達到站立目标的。”

她撐了把膝蓋站起來,白淨秀美的臉上浮了一絲笑意,很官方。

“早點休息,一樓太遠我就不送了,晚安。”

裴雲闕盯了她好幾秒,唇邊勾起個笑。

“晚安。”

轉身離開的瞬間,他的笑意消失殆盡。

上了黑色轎車後,車子平穩地駛出好一段距離後,司機從後視鏡中确認,裴雲闕已經睡着,這才放心地慢慢提了速。他是新來的,上任不到半年,平時給裴溪照開車。都說自車禍以後,裴雲闕已經對坐車産生了抗拒,除非用安眠藥,在車上睡死過去,才能好一點。

“幫我查個人。”

直到男聲冷不防地出現在密閉的車內空間,司機驚訝地透過反光鏡望到後座,看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睜了眼,對着手機另一頭道。

“資料傳你了……最好快點。”

注意到了司機視線,裴雲闕掀起眼皮,無聲地做了四個字的口型——

開你的車。

剛才他扶上車的蒼白病弱仿佛是場泡沫幻影。

後視鏡上,那雙黑眸像荒原的一道閃電,剛覺得美,就被它灼傷劈烈。

這樣,人下次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美都可以追逐,有時候你只會被卷入,接着就飛速消失在那個晃眼的,光怪陸離的旋渦裏。

廖宋待在病房門口,坐了一夜,沒有合眼,中間去天臺抽了支煙。

裴雲闕的古怪,在于表現過于過無常,任性的肆無忌憚,狡詐裏似乎又透着一點純真——或者說裝出來的純真。

弄沒了一個人,他沒有半點心理負擔,對她的知情也全然不在意。

他給廖宋的感覺,就像剔透精美的水晶容器。裏面的東西縱然千變萬化,最後也會停下,固定在一個腐爛的狀态。

待到天光大亮時,奶白色的晨霧一點點散開,她出去買了四個包子一碗白粥,回來時,終于做好了決定。

辭職。

她把許辛筎轉到單人病房,請好護工後,乘地鐵回家匆匆洗了個澡,又打車去了裴家。

在車上打好了辭職信,結尾處還推薦了兩位她覺得合适的人選。

車只能開進大門,不能再繼續往裏,廖宋便下車走了進去。

在經過噴泉後,她無意中側頭,發現人竟然就在草坪上。

曬太陽補鈣?

确實是個稀奇事,廖宋剛開始猜測,便飛快了否定了答案 。

因為不止他一個,還有裴溪照、她不認識的女人、她不認識的男人,總共四個人,呈現出1V3的畫面格局。

對面三個人表情看起來都不太愉快,裴雲闕倒還是笑眯眯的,一副脾氣不錯的樣子。

廖宋決定改天再戰,扭頭就要無聲離開。

但有人發現了她,并且用非常熱情的語氣叫了她的名字。

“廖宋!”

廖宋跟不遠處的石榴樹沉默對視:你這主人腦子多少有點問題。

石榴樹的枝芽在空中默默搖擺,無聲回複:是的。

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聽裴雲闕叫她名字,以前都是哎,那個,廖姐,要麽就不叫。

緊接着,裴溪照也略帶疑問道:“廖小姐?”

廖宋淡淡吐出一口氣,轉頭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她一眼瞥到裴溪照身旁站的一男一女,男的應該是裴家長子,持重老成,跟裴溪照五官有三分像,三十來歲的樣子。女的站在裴雲闕對面,一身大牌,漂亮嬌貴的樣子,就是表情不太好看。

……女朋友?

廖宋思緒正飛着,還沒來得及站穩,被裴雲闕拉了一把,拽到了他身邊。

“我的康複師,廖宋,廖小姐。”

他微微笑着解釋道。

廖宋也微笑:“對,今天上午剛辭職。”

裴雲闕唇邊的笑僵了一瞬,他擡頭看了眼她,但很快又輕笑了笑。

廖宋有不太好的預感。

裴雲闕姿态閑适地颔了颔首:“重新介紹一下,我的新營養師,廖宋,廖小姐。”

廖宋:…………

裴溪照狐疑道:“……廖小姐?他吃過你做的飯?”

廖宋每天帶的午晚餐是自己做的,可她用的飯盒也不是一次性,裴雲闕吃過的可能性基本為0。

在廖宋開口之前,裴雲闕又替她答了:“對,她帶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味道不錯。”

裴溪照:“是嗎?你的飯是在家做的?”

廖宋沉默一秒:“是我化緣化來的。”

攥着她手的人突然用力,捏了捏她掌心。

廖宋心尖一跳,她很讨厭別人碰她,尤其是肢體末端,因為太敏感。他的手很涼,骨節分明的硬朗,手指又偏修長,指甲卻不太平整,刺劃在她柔軟掌心,癢又麻,神經也像被撥弄調試過,發出極輕的顫音。

她扭頭看了一眼,裴雲闕的目光望向她,也只望向她。

日頭将奶白色的霧層層撥開,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絨衫,坐在輪椅上,那個眼神非常誠摯,誠摯的像孩童一樣,一樣執拗天真。

廖宋:“……化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了一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