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陶:我看過你的裸體

◎陶南嶼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

喬慎以為自己聽錯,半晌才重複:“挖墳?”

陶南嶼熄滅烤爐的火,示意他跟自己走。

喬慎當然沒有移步。他驚奇地看陶南嶼背影,因為對方太過于理所當然,他甚至以為這是什麽隐藏了機位的綜藝,專門偷拍路人反應。

但這小片沙灘上只有他和陶南嶼兩個人。陶南嶼回頭看他時他猶豫了。

他剎那間想起算卦師父提醒過什麽。

“把話講清楚。”他對陶南嶼說。

過去島上盛行土葬,漸漸衍生出一個習俗:新死之人需在祖墳外找個風水合宜的地方下葬,五年後血肉化盡,再拾骨移入祖墳。

陶南嶼母親過世五年,她今年清明回家,正是為了做這件事。

“一定要在晚上挖?”喬慎問,“沒有人幫你?”

“就是今晚,而且必須由孩子親手去挖。”陶南嶼認真道,“家裏人還有其他事,我本來打算一個人去完成的。”

喬慎:“不一定需要我。”

陶南嶼:“別人不行,必須是你。”

喬慎:“為什麽?”

陶南嶼誠懇:“我媽媽特別、特別喜歡你。你拍的《苦葡萄》,她每年都要看。”

《苦葡萄》是喬慎當主角的第一部 電視劇。《大院人家》裏他是男主角的童年時期,《苦葡萄》中他是絕對的主角,是在饑荒年代背着弟弟妹妹的屍體,艱難尋找父母的七歲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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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是主角的小名,他回鄉的路程被眼淚泡得酸苦,是喬慎演戲生涯中哭得最多次的一部戲。他本來就有一雙葡萄般的黑眼睛,又圓又亮。拍完播出,大江南北沒人不知道“葡萄”,沒人不為“葡萄”哭過。

喬慎已經很久沒聽人提過“葡萄”。他不禁再次打量陶南嶼。

看陶南嶼的反應,她顯然早就曉得自己身份。但她說話、行動都超出喬慎可理解的邏輯。

這種接近的方式讓喬慎感到新鮮。他心頭湧出“果然如此”的雀躍。

他正了正帽檐,望向陶南嶼背後的小山,聽見陶南嶼喊:“‘葡萄,跑啊!’”

浪濤的呼吸中,她年輕蓬勃的聲音汽笛一樣響亮。

喬慎笑起來。陶南嶼倒退着走,哼起《苦葡萄》主題曲。

“葡萄,跑啊”是劇裏的名臺詞。男孩葡萄在路上無數次奔跑、跌倒,幫他的每一個人都這樣鼓勵他。他在大雪中背負身上兩條小小屍體,忽然爆發力量,一遍遍在心裏對自己說:葡萄,跑啊。葡萄,跑啊!

拍那一場戲的時候,劇組裏的人也這樣在鏡頭外為他加油:葡萄,跑啊!!!

小小的腳掌踏過雪地,在山谷的積雪裏留下紅梅一樣的印記。

“小時候媽媽總和我一起看你演的戲。”陶南嶼說,“她知道你好多事情。”

喬慎漸漸放松,不再充滿提防。

“你喜歡貓和獅子。你家裏有三輛腳踏車,最喜歡紅色那輛。你頭發特別多,剛吹幹的時候像爆炸頭,她每次看到都會笑。我的頭發軟,她擺弄過,可惜沒成功……”

陶南嶼說了很多,從《苦葡萄》到沈滄溟,喬慎意識到的、沒意識到的,她居然全都曉得。

喬慎從沒見過這麽在意和了解自己的人,但陶南嶼面對自己卻絲毫不狂熱不欣喜。喬慎不能解讀這種矛盾。一定是太緊張了,見到偶像,或者說見到最崇敬的人,誰會不緊張呢?喬慎說服了自己。

他察覺有一些秘密隐藏在陶南嶼的言語裏。但他沒嗅到危險的氣息。

喬慎吃着鱿魚幹,終于慢吞吞跟上走向小山的陶南嶼。

從山腳走上去不過百米,路就斷了。小島尚在開發,山上都是島民墳墓,開山修路的阻力很大。喬慎點亮手機電筒,跟在陶南嶼身後。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他一直盯着陶南嶼柔順的頭發。

塗斯若知道他這樣魯莽草率,肯定氣得光頭噗噗冒煙。

像是聽見他的心聲,陶南嶼回頭沖他笑笑。

“放心,不會真的讓你挖墳。”她說,“你跟我媽說說話就行。”

喬慎正思考如何帥氣接上話茬,陶南嶼難掩戲谑地繼續:“對了,我們看過你的裸體。”

喬慎:“……?!”

拐過無路的密林,借着海灘上映過來的燈光,喬慎看見山腰幾間平房。房中一片漆黑,門前長滿雜草。

大門沒有鎖,陶南嶼直接推門而入,木門發出危險的聲音。

喬慎還惦記着剛剛的晴天霹靂。他從影這麽多年,從來沒為藝術犧牲過肉.體,不禁緊随陶南嶼身後:“你剛剛說什麽?”

房梁早已塌了,陶南嶼在雜物堆裏翻找。左右各一扇門,左邊的房間被泥石填滿,右邊倒還安全。

喬慎忘了自己的問題,他看見碼頭上見過一次的行李箱就放在屋子裏。

他驚訝極了:“你住在這兒?”

陶南嶼:“我小時候就住這裏。”

喬慎拉了拉垂下來的燈繩,唯一的燈泡并沒有亮:“太不安全了。”

說完就聽見陶南嶼笑聲。

“一個什麽都搞不清楚的人,敢跟着我到這裏來。你還擔心我不安全?”

“一個像你這麽瘦的女孩子,和我這樣的成年男人到僻靜地方來,”喬慎說,“你認為誰更不安全?”

“我很放心喬慎。”陶南嶼答,“喬慎是最完美的好男人。”

喬慎眯起眼睛。

這句話看似贊美,實則狠貶,是某期談話綜藝中主持人嘲諷他的話。主持人是他前女友閨蜜,嘲諷起喬慎毫不留情。他那段戀情結束得不夠體面,于是她越是揶揄喬慎,節目裏的其他嘉賓就笑得越厲害。

這世界被人笑、令人笑,是頭等善事。喬慎不在意這種奚落。

但節目播出後,很快就因其中一個嘉賓锒铛入獄而永久封存。它存在的時間甚至不足半小時。

娛樂圈的事就是這樣,比大海還要反複無常。而會在當時追着名氣平平的他、第一時間看他節目的,除了死忠粉絲,還會有誰?

是你媽媽喜歡我,還是你喜歡我?他咽下這個問題,看陶南嶼的目光充滿了了然的得意。

喬慎走進那唯一安全的房間,陶南嶼的行李箱就放在門口。

房間很小,地面沒有磚石垃圾。進門後左側一張床,右側一張書桌,堆滿雜物。書桌前頭是被木板封死的窗戶。

桌上散落破爛的小學課本和練習冊,還有幾本病歷,病人叫陶良女。

他扭頭想問陶良女身份,手機燈光照到灰黑的牆上,掠過一片雪白的肉光。

喬慎一頓。

他真正的不祥預感此時才蓬勃冒頭,随着燈光完整照在牆上,在他面前出現的,是一張陳年的貼畫。

貼畫用釘子固定在牆上,舊得褪色。春季很潮濕,鏽水在畫和牆上淌了好幾條黑色印子。

畫上一個圓胖的小嬰兒,懷裏抱着布老虎,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時候還沒有遮羞意識,他一.絲不挂,屁股光光。

喬慎幾乎慘叫起來!

陶南嶼靠在房間門口,努力繃着臉:“哎呀哎呀。”

喬慎沖過去想撕下那張貼畫,在最後一刻控制自己停手。陶南嶼說過的話串起來了。

“這是你媽媽貼的?”他咬牙,“這就是你說的,她從小喜歡我?!”

陶南嶼這時候的笑才像真心:“你現在跟小時候挺像的。”想想她又補充,“當然我指的是臉。”

在黑暗中,喬慎的臉已經燒得發燙。但他還是耐着性子:“我可以撕下來嗎?”

陶南嶼沒料到他會詢問:“你想撕就撕。”

“這是你媽媽遺物,我不能随便動。”喬慎答。

陶南嶼嗤笑一聲,走過來撕下了。她身上有烤鱿魚幹殘留的香氣,摻雜舊房子裏的潮濕黴味往喬慎鼻子裏鑽。那是種毫不浪漫,毫不煽情也毫無誘惑力的氣味。

紙片清脆地響,她撕碎、疊起,再撕碎。

“她真的很喜歡你,懷我的時候天天看你的畫報,希望我長得像你。”陶南嶼說。

喬慎臉上的紅熱消退,他斜睨陶南嶼,不否認自己有一張優越的臉。

“所以我出生之後,她很失望。”

喬慎愣住了。

陶南嶼把碎屑抛向空中。紙屑像雪片在燈光裏飄落。

“結束。”陶南嶼又是那種清脆透亮的笑聲,“喂,走吧。”

喬慎心裏有點兒沉重。這沉重讓他很不快活。他從陶南嶼手裏奪過鏟子,跨出了門。

小山看着不高,但樹木茂密,夜晚很難行走。

這裏氣候濕潤溫暖,植物長勢瘋狂,一年足以讓小樹野草填滿山路。只有清明時節,祭拜的人才會上山砍樹拔草,清理出通道。喬慎三兩步走到陶南嶼前頭,負責開路。

他以為陶南嶼一定又會說一些讓他下不來臺的玩笑話,但陶南嶼一路都很沉默。

漸漸的,路兩旁開始出現低矮的墳冢。墳頭藏在樹叢草堆裏,沒有香火,很難辨認。

陶南嶼扭頭往林子裏鑽,背影單薄如一柄刀片。

被幾叢撚子包圍的小小墳包是今夜的目的地。

墳包沒有墓碑,要等到移到陶家祖墳,陶良女才能與陶南嶼父親共享一塊刻字的石碑。

鬼針草把墳包纏得結實,開了一大叢黃白色小花。喬慎清理雜草,陶南嶼不吭聲地看他。

她沒再說“我媽喜歡你”之類的話。

喬慎忽然想起她站在滿天風雨的窗前擦亮火柴的瞬間。

和陶南嶼見了一面、兩面、三面,再到幫陶南嶼挖墳。他連陶南嶼說的話哪些真哪些假都不知道。

沒有任何儀式,陶南嶼把鐵鏟插在地上,忽然說:“媽,這是喬慎。你高興嗎?”

她先落下第一鏟。喬慎遲疑片刻,抓住鏟子:“我來。”

陶南嶼奇道:“你确定?”

喬慎:“讓我做這件事,你媽媽會更高興。”

陶南嶼松了手,輕笑:“怪人。”

喬慎無比真誠:“比不上你。”

泥土比想象的松軟,但喬慎還是挖得大汗淋漓。眼看挖出棺木,陶南嶼跳到棺蓋上起釘,喬慎不得不提醒:“起棺不需要和尚道士在場念經超度嗎?”

陶南嶼頭也不擡:“不要。”

喬慎蹲在墳土堆成的小山上:“就算不念經,埋了這麽久,就這樣打開?不會有什麽有毒氣體嗎?一會兒還要拾骨,你沒有口罩沒有手套……”

陶南嶼忽然狠力用鏟柄掀開棺蓋。

喬慎下意識捂住口鼻往後一跳,從土堆上滾下來

陶南嶼莫名其妙地看他,又看看棺內物事。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說。”她假惺惺地道歉,“沒有骨頭,只有骨灰。”說着從棺材裏抱出白色的陶罐。

喬慎灰頭土臉地爬起來。

他已經開始期待陶南嶼下一波猝不及防的攻擊會是什麽內容了。

陶南嶼抱着母親的骨灰罐爬出棺材。棺材裏還有幾件已經朽壞的衣裳,單薄的棺木被地下的蟲蟻吃透了,泥土蓋滿棺底。

喬慎伸手去攙扶陶南嶼,陶南嶼誤以為他想拿骨灰罐,立刻護住那冰冷蒼白的陶瓷罐子。她一路冷靜淡定,從未有過這樣倉促急切的動作。兩人目光在暗夜裏相撞,又各自別開。

那是看仇敵的眼神。

喬慎此刻心中才一片雪亮:陶南嶼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

她讨厭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但喬慎仍固執地伸手,陶南嶼沒牽,自己吃力地爬了上來。

還沒站穩,山腳下幾道強光射來。有人大喊:“阿南?!”

喬慎:“太好了,你家裏人來幫你……”

擡頭時發現陶南嶼居然已經抱着骨灰罐狂奔出十幾米。

喬慎把鏟子一扔,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她:“陶小姐,什麽今晚适合挖墳,也是假的吧!”

作者有話說:

“這世界被人笑,令人笑,是頭等善事”,出自古巨基《子華說》歌詞。

撚子,也就是桃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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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慎一歲時拍的光腚照,那時候陶南嶼還沒出生。設定上兩個人年紀差是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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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小時候有看過那種貼牆上的求子貼畫嗎?我每次看都在想,這個貼畫的主人公知道自己的光屁股照貼滿全國嗎(當然貼畫的主人公有好多個)……

于是有了這個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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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驟雨、标準包子臉、紅燒魚110的地雷;

謝謝Wangguiln、識趣、九章律、喃喃自語的營養液。

給大家發喬慎的嬰兒照!(火速發送)

喬慎:?!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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