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陶:我不會哭
◎“她會想,天吶,我有陶南嶼這個女兒真是太好了。”◎
小時候,陶南嶼只知道母親"兇"。
陶良女操周圍人都聽不懂的方言,陶南嶼出生後,她才漸漸學會簡單與女兒溝通。她會用自己的家鄉話跟陶南嶼聊天,但還沒到陶南嶼記事的年紀,她的話已經越來越少了。
陶南嶼還記得,喬慎的《苦葡萄》在電視上播放時,圍在井邊洗衣的女人常常議論被苦水泡大的葡萄。聊着聊着,有人就會說:"比阿良女還苦!"
在注目與笑聲中,陶良女抿着嘴眯起眼睛,姑且算是跟着笑,但不答話也不應聲。
後來陶南嶼想,也許那時起,母親已經拒絕跟世界有所交流。
"陶良女"的名字是大伯起的。陶南嶼兩歲時,全國人口普查,村裏統一給黑戶上戶口、辦身份證。大伯和父親帶母親去拍照,登記名字時,她說了個乳名,音節奇怪,辨不清是什麽字。
最後落實到紙面上的,是"陶良女"。
她識得一些字的,只是腦子不靈光,反應很慢。她懂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嗎?如果不懂寫,或者曾依稀辨認出形狀嗎?陶南嶼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村裏人都說阿良女有點傻。說這話時他們指指腦袋,心照不宣地笑。
被陶圭娶回家是阿良女的福氣。不然早就死在海裏了。不然不知道又被賣到哪裏。
嗡嗡的議論聲從小就包圍陶南嶼。親戚們生怕她也跟母親一樣"傻",每次見到她都要考一考她的功課和算術。
被剪刀剪破虎口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刀刃切入皮膚,流出血的時候陶南嶼吓得哇地哭了。一切只不過因為她把雜志上喬慎的照片剪掉了一只手,她怯怯問母親:怎麽辦?
同樣拿着剪刀的陶良女立刻抓起她的手掌,揮動手裏的兇器。
傷口不深,沒有縫線,去醫院後醫生用紗布包緊她的手,叮囑她不要亂動。陶南嶼哭哭啼啼地跟着大伯回家,聽見父親在房中踢打的聲音。
陶良女凄慘地哭叫,陶南嶼渾身發抖,大伯捂緊她耳朵把她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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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被鎖在房間,和她滿牆貼着的喬慎照片一起。晚上陶南嶼疼得睡不着,想起阿爺說要罰母親好幾天不得吃飯,她找出沒吃完的半碗粥,悄悄上了山。
她走得很慢,一路只有月亮陪伴。
那時候老屋的窗戶還沒封死,她敲敲窗,母親紅腫的臉便出現了。她頭發被拔走幾撮,鼻子下有幹了的血跡,眼睛幾乎睜不開,但吃力支撐着,看陶南嶼。
陶南嶼把碗放下,用腳和唯一能動的手把石頭挪動到窗下,踩上石頭端起碗,給陶良女喂粥。陶良女又餓又渴,呼哧呼哧喝完。
"手。"陶良女很少跟陶南嶼說話,陶南嶼爬下石頭時忽然聽見女人有點兒嘶啞的聲音。
陶南嶼立刻又爬上石頭,墊腳站起。她這時候才覺得委屈和痛,拼命從窗戶鐵欄的縫隙裏把包滿紗布的手伸進去。她有一瞬間感到恐懼,想起手持剪刀的母親。但陶良女很快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往傷口吹氣。
陶南嶼抽泣了。她忽然想依偎着母親,想訴苦,想在她懷裏哭,做天底下所有小孩都可以做的事情。
陶良女的手從鐵條之間探出,撫摸陶南嶼伶仃小臉,喃喃低語,吻了吻她蜷曲的指尖。
陶南嶼從此忘了痛,也忘了這傷疤是母親所賜。
她不顧父親和大伯的禁令,每天都往山上跑,帶去新摘的野果、滾燙的粥水和菜。有時候路上會扯一把野花,笑嘻嘻塞到窗裏送給陶良女。
母女之間好像有心靈感應。在沒有時鐘的房間裏,陶良女總是在女兒該來的時候等在窗邊。有時候遇到大雨,山路濕滑,她會大聲呵斥陶南嶼,用陶南嶼能聽懂的話趕她走:"回家!回家!"
陶南嶼不怕雷也不怕雨,她縮在屋檐下跟陶良女說自己多麽英勇,一路上越過多少障礙。陶良女筆直地把手伸出窗外,舉起一件衣服,為她遮擋檐下的雨水。
"現在想起那半年,我還是覺得很幸福。"
二十多歲的陶南嶼雙眼被燈火映亮,她沒有含淚,而是确實感到幸福。
"她那時候看的不是你,是我。她會等我,會思念我。"
這一關就是整整半年。
島上的小學來了幾個年輕的支教老師,他們挨家挨戶地進村走訪,把辍學的小孩拉回校園。他們發現了年幼的陶南嶼,當然也随之發現了被關在山腰小屋的陶良女。
有些事情族人間可以相互隐瞞,因為揭露了會帶來麻煩,且誰都不想跟同族人鬧翻。但事情一旦被外人發現,性質就全然變了。
陶良女得以離開小屋,老師和上門來調解矛盾的幹部不知說着什麽。陶南嶼高高興興貼近母親,勇敢地抱住她的手臂。這是她從朋友和電視上學來的姿勢。
成年後的陶南嶼總認為自己變得越來越膽小,勇氣也越來越匮乏。彼時只有幾歲的她,已經把虎口的傷全都忘記,以為母親會如想象中一般緊緊地抱住自己。
然而周圍太多陌生人,太多嘈雜聲音。陶良女失控了,她慌張推開陶南嶼,竄回房間,重新把自己關在裏面。
老師們說陶良女需要去看病。村人紛紛解釋:她來的時候就有點傻。
幾個年輕人出奇固執:那更應該去看病。
陶良女平靜下來并漸漸信任他們之後,有一日聊天時,她忽然張嘴說話了,說的是誰都聽不懂的方言。在小溪裏抓魚的陶南嶼知道母親在提醒她不要跌倒。她捏着一條小魚來到母親身邊,聽見一個年輕的老師驚奇地"咦"了一聲:"她講的話跟我老家人好像。"
漫長的過去一一複述,陶南嶼略過了許多部分,喬慎任止不住心頭的震愕和澎湃。
他忽然慶幸自己那天抵達海島,慶幸那個晚上跟随陶南嶼走進山中。在她孤注一擲的壯舉裏,即便再微不足道,他也慶幸自己曾接過她手裏的鐵鏟,陪她在漆黑的山林裏走過一段,與她分擔過風浪。
"她為什麽沒有回家鄉?"喬慎問。
"回過,但是……又回來了。"陶南嶼說。
老師用家鄉話跟陶良女聊。即便是同一個村鎮,方言口音也會大相徑庭,倆人聊得艱難,陶良女卻罕有的滔滔不絕。
不久,擁有身份證的陶良女在老師們的幫助下,踏上了回鄉的旅程。
年輕的老師們完成了一件助人為樂的大事,人人臉上洋溢光彩。
陶南嶼從沒見過他們那麽高興,也從未見過陶良女那麽開心。她由表哥表姐帶着,在碼頭跟母親道別。家裏的大人一個都沒有來,陪陶良女回家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陶南嶼看着航船漸漸遠走,意識到母親沒有回頭看過自己一眼。
那是一種陶南嶼當時根本不能理解的逃離。
這次逃離幾乎持續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村口小賣部接到了老師打回來的電話,說陶良女想跟女兒講話。
在地裏捉青蛙的陶南嶼沖進小賣部,抓起話筒喊了一句"媽媽"後放聲大哭。
她有許多思念想告訴母親,當然還有恐懼。從陶良女計劃回鄉探親的那一天起,周圍的人便告訴陶南嶼:你媽媽走咯,不要你咯。
陶南嶼嘴上說不可能,但母親離開之後從不聯系自己。恐懼漸漸變得真實,她哭得嘶啞:"媽媽我好想好想你,媽媽不要走……"
一周之後,陶良女回來了。
變得更憔悴,也更沉默。她依舊和陶南嶼反複追看喬慎的電視劇,在牆上貼滿喬慎的照片。她的話比海上的船只還稀疏,佝偻着腰,長久坐在昏暗的房間裏,石像一樣凝固。
年幼的陶南嶼以為是自己那通電話奏效,才勸回了媽媽。她高興又驕傲。
但長大的她不止一次後悔。
陶良女是因為她的哭喊選擇了再一次回到牢籠。她第二次離島,便是因為癫狂而到陸上治病。
再回來時,已經是一罐骨灰。
"她沒抵達的地方,這次換我帶她走。"陶南嶼撫摸母親的骨灰罐,"她找不到的故鄉,我為她尋路。只有我能為她做這件事,只要我做到,她一定高興。一定會高興。她會想,天吶,我有陶南嶼這個女兒真是太好了。什麽喬慎張慎,世上誰也比不過我的女兒。"陶南嶼邊說邊笑,"……她會高興的,她為我驕傲。"
她萬分堅決,斬釘截鐵。從相遇的時候開始,喬慎已經知道陶南嶼身上有一個堅定的、不可動搖的願望。她不渴求他人幫助,不需要任何人肯定,只要那唯一的願望存在,她便永遠有勇氣前行。
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的。喬慎只能點頭:"嗯。"
見他神色嚴肅,陶南嶼說夠了,忽然咧嘴一笑:"別怕,我不會哭。"
喬慎:"什麽?"
陶南嶼:"你不是最怕女人在你面前哭麽?江以冬在直播裏說的。"
喬慎并不知道江以冬聊過自己。但他無法反駁這句話。
只是心裏微妙竄起一絲否定:你不同,你可以在我面前哭。
他很快打住想法,被自己的卑劣和無禮震驚,竟慌亂地撓了撓頭。
康心堯終于來了,匆匆下車就往樓裏跑。陶南嶼把骨灰罐順手交給喬慎,喊住了康心堯。
康心堯沖過來先仔細檢查:"你沒事吧!"
電話裏沒把情況講清楚,陶南嶼簡單扼要地跟她解釋,拉着她走上樓梯。
走了兩步,康心堯又問:"你媽媽呢?她沒事吧?"
陶南嶼手中空空。她回頭才看見跟在身後的還有一個喬慎,且懷中抱着骨灰罐。
康心堯不禁瞥了陶南嶼很深的一眼。
陶南嶼回來那一周,因為腳傷行動不便,康心堯上門照顧,但也從來沒碰過這個罐子一次。陶南嶼給罐子清灰總是扶牆慢吞吞挪過去,早晚各一次,念念有詞。有時候跟陶良女說說喬慎發生的倒黴事,有時候聊聊康心堯。康心堯便知道這是陶南嶼的命根子,誰都碰不得。
但喬慎竟然,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抱在懷裏。
兩人目光對上。
一個是暗暗的揣測、隐隐的妒忌、難以掩飾的敵視與不甘。
一個是尴尬--陶南嶼跟喬慎說過,康心堯喜歡看他和曹閑雲的不可描述同人文。
作者有話說:
這章寫得艱難,讓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
而且寫中間陶南嶼小時候的事情,鐵石心腸的我竟然默默哭了一鼻子,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