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喬慎:本章沒有我

◎她在鏡中看到自己朦胧的身體,水浪一樣美麗地起伏。◎

陶南嶼察覺自己乳.房開始脹痛、發育,是在小學五年級。

當時陶良女已經到陸上住院治病,治療費政府承擔,陶家的人沒什麽怨言。少了一個瘋瘋癫癫的女人,他們也能過得更安心。陶南嶼父親陶圭出海務工,一年到頭都在漁船上,早已不管家裏的事情。

陶南嶼吃住都在大伯家。大伯家另有兩個比陶南嶼年長的孩子:表哥在陸上讀書,表姐讀完六年級便辍學了,先是跟着朋友外出打工,掙不到錢,回家之後在島上飯店打雜。

陶南嶼從小就害怕表姐。

表姐是閉塞小島上太過特立獨行的人:紋身,打耳洞,染又紅又黃的頭發,穿兜不住雙乳的吊帶衣和緊繃繃的短褲,抽煙喝酒,滿口髒話,打人時根本不分男女老少。

島上人無事可做,愛傳八卦。有人說她跟着男人跑,但男人不要她,所以又回來;有人說她大着肚子去打胎,以後都生不了孩子;有人說她跟飯店老板勾勾搭搭……複雜而詳細,流言比漲潮的海水還洶湧。

有人用這些流言攻擊過她,表姐提着棍子和那些人扭打在一起,尖利嘶吼,口不擇言,手指狠狠紮入對方傷口。島上沒有人不知道陶香娣兇惡。

年幼的陶南嶼不同掩藏自己的反感,表姐也因此揍過她。兩個人勢如水火,陶南嶼從不跟她說話。

五年級的某一天,陶南嶼放學回家,習慣性把書包背在胸前。走到村口,表姐正跟新認識的男朋友一塊兒抽煙。陶南嶼繞着他們走,漸漸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便看見表姐。

表姐大步走過來,拽她的書包。陶南嶼立刻抱緊書包,趴在地上,不讓她搶走。

“為什麽這樣背書包?”表姐彈走煙頭,很兇地問。

陶南嶼一頭霧水,見她不動手了立刻爬起來往另個方向跑。她跑不過表姐,被追上後很快書包也被搶走。表姐拉她到路邊,盯着陶南嶼打量。

陶南嶼忽然間有一種難言的恥辱,她想背過身,但被表姐牢牢按住肩膀。

胸口的器官已經開始微微膨脹,痛覺很清晰,從時有時無到持續不停,咯吱窩到胸口,皮膚不知道被什麽頂起,任何動作都隐隐地疼。陶南嶼不知道能找誰商量,家裏只有大伯,班主任又是男的,學校裏最和善的女老師那麽漂亮,陶南嶼直覺這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問題,她不敢去問。

小學生的夏季校服輕薄,陶南嶼很多事情還不清楚,也沒人教過她,但她知道男孩子們聚在一起看自己時,目光是猥瑣下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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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式,是下了課就趴在桌上,不去上體育課,上學放學永遠把書包背在身前。陳舊的書包是她堅固的铠甲。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表姐忽然問。

陶南嶼不回答。表姐狠狠用手戳她腦袋:“你啞了啊!”

十六歲的女孩聲音嘶啞粗魯,陶南嶼只覺得她說什麽都很難聽。兩個女孩在晚霞裏呆站,陶南嶼想逃跑,但她的铠甲——那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藍書包還在表姐手裏。她沒有勇氣就這樣走在路上,每一個人看她的目光,都讓她感到自己是赤.裸的。

書包甩回她懷裏,表姐說:“你回去,我晚上去找你。”

陶南嶼只知道她那時候在男友家裏住,每次回家都必定跟大伯吵一架。那天也不例外,表姐先和大伯互相謾罵一通,才沖進陶南嶼房間裏。

陶南嶼現在住的其實也是表姐的房間,衣櫃門被鎖死,她很多東西不敢随便動。

表姐關好門窗,把手裏拎的一小包東西丢到床上,依舊兇巴巴地吼:“過來!”

她盤腿坐下,當着陶南嶼的面,開始脫衣服。

陶南嶼在那天學會了怎麽穿脫內衣。表姐買來的是小褂子一樣的白色內衣,有簡單的內襯,總共三個型號。陶南嶼只能穿下小號的。

痛覺沒有消除,表姐用手按她的皮膚,陶南嶼甚至下意識地紅了眼眶。

“挺起腰!”表姐拍她後背,“你這樣以後會駝背,很難看。”

衣服上小巧的棉墊托住了她的乳.房,她不自覺地挺拔。表姐砸掉衣櫃的鎖,裏頭有一面半身鏡。陶南嶼在鏡子裏看到穿上了貼身內衣的自己。

她驚訝又惶恐,想躲閃,卻被表姐拉住。

“很好看啊!”表姐還是兇巴巴的語氣,“你這件還有小碎花,我挑了半天。啊?你不喜歡啊?你敢不喜歡?”

是的,內衣上有指甲蓋大小的淺黃色碎花,零散分布。中號的內衣上綴着白色雛菊,大號的內衣下擺是波浪般的蕾絲邊。

陶南嶼捏着衣角,不敢擡頭看鏡中的自己,嗫嚅着:“喜歡……”

“還有這種,你也要學。”

表姐的上臂、胸口都有紋身,玫瑰啊LOVE什麽的,還有英文字母。她很豐滿,胸口一只黑色蝴蝶擠在白淨溝壑裏,陶南嶼面紅耳赤。

她把手反到背後,背對陶南嶼,一遍遍地演示。手臂怎麽穿過衣帶,怎麽系扣,穿好後上身前傾,怎麽把軟的肉用手括進內衣罩杯裏。

陶南嶼第一次接觸到有鋼絲的衣服。內衣原來并非柔軟,有獨特的硬度和厚度。表姐帶來了好幾件,逐一讓她試穿和學習,學完又告訴她,她還不能穿這樣的衣服,再等等,再等幾年,再長大些。

“等你變成女人,就可以了。”表姐穿上黑色的蕾絲內衣,知道自己胸乳很美,便輕拍胸部對她笑。

陶南嶼笨手笨腳地學習。表姐在她眼裏換了個模樣,像電視和雜志上風情萬種的女明星,袒露自己的身體,沒有一絲的害羞和羞恥。

她漸漸有了直視表姐的勇氣,在表姐問她“想不想要我這樣的胸部”時小聲頂嘴:“不要。”

等她學會了,表姐把新的內衣交給她,接着掏出衛生巾。

“知道這個是什麽嗎?”

陶南嶼搖頭。

表姐罵了句髒話:“去,去拿一條內褲出來。”

十一歲的陶南嶼終于從十六歲的女孩身上,懂得“女人”和“男人”的真正不同。

表姐講話粗俗,也不懂得身體器官的學名,她邊說邊笑,陶南嶼不知道她笑什麽,耳朵和臉都通紅——為這個在自己面前坦然敞開身體的女孩。

那時候的衛生巾大多沒有護翼,表姐拿來的也一樣。她教會了陶南嶼血從何處流淌,血會給身體帶來什麽疼痛,末了讓陶南嶼自己粘貼一遍,滿意地點頭。“這個很容易卷起來,會漏的,你記住到時候不要跑不要跳……”

她從未跟陶南嶼說過這麽多細致的話。她還是會兇狠地瞪陶南嶼,還是會說陶南嶼媽媽是瘋子,會打陶南嶼的手,反複教她貼牢、撕下、卷起再丢掉。

“你認真學,不要浪費我的東西!很貴的好嗎?”她仍舊那麽兇,眼睛瞪得滾圓,會在陶南嶼看自己時靈活地翻一個白眼,“蠢死了。”

奇怪的是陶南嶼一點都不生氣。她覺得表姐坐下時腹部堆積的脂肪很有趣,內衣帶在肩膀勒出的痕跡很新鮮,用食指一遍遍插入拳頭演示什麽叫“做.愛”時,腔調很好笑。

“很痛。”表姐說起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會做的事,不悅皺眉,“一點都不舒服。”

陶南嶼終于想起她幾分鐘前說過的話:“會流血?”

表姐點起一支煙,笑笑:“有時候會。”

陶南嶼:“那你不要再做了。”

在表姐的目光裏她垂下眼睛,踟蹰後勇敢擡頭,重複道:“你覺得痛,就不要做了。”

表姐揉揉陶南嶼紮得潦草的頭發。她溫柔得很陌生。

“要做的呀。”她笑着,“你不肯做,就沒有男人愛你。”

表姐在跌跌打打中,熬到22歲,攢足一筆錢,離開了家鄉。她在離家之前跑到派出所,把“陶香娣”改成“陶泳”:她從小喜歡游泳,是村子裏出了名的游泳好手。

和陶南嶼一樣,她離開小島,像逃離一般沒有回過頭。

兩人就此斷聯。陶南嶼在這個夜裏想起了許許多多和她有關的事情。母親登船離島時,是表姐牽着她的手,生怕她哭喊中跌進水裏。她初中要到陸上讀書,已經讀大學的表哥輾轉讓表姐給她兩百塊,表姐湊足五百給她,臨行時忽然叮囑:好好讀書,不要跟男的搞在一起,沒前途。

往事在暗燈中變得異常清晰。陶南嶼倒在床上,蜷起身體。她在鏡中看到自己朦胧的身體,水浪一樣美麗地起伏。

頭腦風暴會議上,陶南嶼帶着自己的創意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記得自己第一件內衣是誰買的嗎?教會你們穿內衣的又是誰?”

男同事面面相觑,是江以冬充滿興趣地第一個回答了她的問題:“是我媽媽買的,也是她教的。”

女同事一個接一個地回憶。楊諾的經歷比較特殊:母親為她買了內衣,但太忙碌了,是姑姑教會她穿脫這件私密又重要的衣裳。負責商務的小招與離異的父親一同生活,是繼母帶她逛商場買衣服,并和導購小姐一同手把手地教。除了她倆,大多數人都是從母親身上獲得啓蒙。

“這正是我的想法。”陶南嶼說,“內衣對我們乳.房起保護作用,但也必定帶着束縛,說‘解放身體’太過掩耳盜鈴,真追求解放不如戴胸貼或者幹脆什麽都不穿。同時‘無拘’的市場和客群定位決定了,它沒有辦法像其他走高端路線的內衣那樣,以‘品質’‘格調’為口號,品質和格調的市場早就已經被三位數的內衣占據了。我們不如嘗試喚起女性的共鳴,我們的第一件內衣,第一次被啓蒙,意識到女人和男人、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那一刻,那種溫柔親切的,被保護的感受。”

當講解完整套創意方案,出乎陶南嶼意料,第一個為她鼓掌的竟是江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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