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喬慎:我想成為你男朋友 (1)
◎“你很完美,但不性感。”◎
大號的內衣喬慎才能穿下, 他的骨架身板和女人截然不同,但穿內衣的動作有板有眼。
陶南嶼心想,他一定見過其他女人這樣穿戴。這想法先點燃一絲妒意, 随後被好奇壓過:她發現喬慎竟然能靈活地把手背到身後, 扣上了扣子。
“無拘”送來的樣品有前扣的款式,但陶南嶼故意為難他,選了後扣款。喬慎很順當地過了這一關, 擡頭見陶南嶼滿臉複雜,問:“怎麽了?沒穿對?”
他啪嗒啪嗒穿着拖鞋,跑到玄關的全身鏡前左看右看。
若不是陶南嶼眼尖,恐怕難以在這個很會演的男人身上找到他緊張害羞的破綻:“耳朵怎麽紅了?”
喬慎在鏡中看陶南嶼:“……”
“過來。”陶南嶼拍拍沙發。她還沒痊愈, 聲音沙啞,“別讓我重複, 沒力氣了。”
在裝模作樣的咳嗽聲中,喬慎挪動至沙發, 站在陶南嶼面前。大號內衣勒住他的皮膚和骨頭, 怎麽動都很難受。胸前罩杯是空的,兜住兩團空氣。他穿及膝運動短褲,上身卻套一件女人內衣, 不倫不類的倒錯感蟲蟻一樣爬滿全身。
他已經開始後悔剛才不過腦子的胡言亂語。陶南嶼用一種檢閱商品的目光逡巡他, 從上到下,從左至右,像把喬慎裏外都看透,令他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怎麽了?緊張嗎?”陶南嶼背靠沙發笑問, “縮頭縮頸幹什麽, 把胸挺起來。”
喬慎腦中竄過一些畫面。這是他的臺詞, 他幾年前在一部民國劇裏演過纨绔子弟, 曾這樣坐在舞廳的豪華座椅上,對衣裳被撕破的舞女說同樣的話。
喬慎忽然冷靜了。他甚至露出一絲笑。陶南嶼究竟對他的戲有多熟悉?他揣摩這個問題,直到陶南嶼伸手觸碰他赤.裸的腹部。
劇裏他摸的是舞女的膝蓋,手指勾進旗袍裏,一寸寸往前伸,眼睛直盯少女驚恐的臉:“幾歲了?”
陶南嶼摸得謹慎。她手指曲起,指甲和手背的皮膚拂過喬慎的腹部,輕得像逆流而上的一滴水。似有還無的觸碰,她輕笑時唇間洩露的氣息,喬慎閉了閉眼,讓自己冷靜。
女人的手指變得氣勢洶洶。它們穿過內衣下緣,從腹部繼續往上探索,手心緊貼喬慎的皮膚。它們在學習男人的撫摸方式,兇惡粗魯地揉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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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過我的表姐陶泳嗎?”陶南嶼忽然問。
喬慎睜開眼,難以置信——她竟然在這時候聊……聊別人?
“沒有。”喬慎試圖控制住節奏。他難得讓陶南嶼震驚一回,絕不能順着陶南嶼的步子走。他抓住陶南嶼在自己身上作亂的手,把她壓在沙發上。“她怎麽了?”喬慎問。
他們的姿勢古怪而危險:喬慎斜靠在沙發上,膝蓋卡在陶南嶼兩腿之間,陶南嶼難以移動。
但她仍舊鎮靜,甚至開始聊表姐教過給她的一切。從陶香娣到陶泳,從粗魯的兇女人到溫柔的姐姐,陶南嶼說着說着,忽然有些想念。
聊到內衣,陶南嶼故意勾了下喬慎的內衣帶:“咱們女人都懂的,對吧?”
喬慎溫和地點頭:“對。”
陶南嶼比不過他。他是真正演過親密戲份的人,此時從腦子裏分離出一個工作狀态的“喬慎”,就可以面不改色處理一切問題。他靠近陶南嶼,小狗一樣嗅聞。藥水的氣味,虛弱的氣味,咚咚咚、咚咚咚的劇烈心跳在肋骨牢籠中彈跳,迸發出的欲念的氣味。複雜地糾纏,濃烈地綻放。這窄小的房間熱得離譜。
他微微一笑:試圖挑逗他的陶南嶼,耳朵先紅了。
喬慎的手指在陶南嶼手背上輕輕描摹。他的膝蓋幾乎抵住陶南嶼脆弱之處,令女人瘦削的身體微微一顫。
無聲的信號在冰涼又炙熱的空氣裏反複震蕩。他們靠得足夠近了,在吻下去之前喬慎還是問了句:“可以嗎?”
陶南嶼靜靜看他。
“我想成為你的男朋友。”他們鼻尖幾乎抵着鼻尖,氣息糾纏,就差分毫,“我是認真的。”
他那雙漂亮的、彰顯力量與修養的手,霸道地停在陶南嶼的小腹,只要一勾手指,就能掀起夏季薄衣。陶南嶼有一瞬間想放縱自己。但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表姐說過的話。
“不行。”陶南嶼說,“不能進來。”
喬慎:“我是說,當你的男朋友。”
他認真得令人生畏。怎麽會有人在這種時刻,還恪守着這樣的條規?
陶南嶼還是搖頭。拒絕給了她一絲清醒的空隙,她一旦清醒,又要輕輕刺一下喬慎,讓喬慎不舒坦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你很完美,但不性感。”
康心堯打來電話時,陶南嶼正坐在沙發上發呆。
鈴聲在無人的空間裏回蕩,她沒有接康心堯的電話,手裏拿着方才還穿在喬慎身上的內衣。
拒絕喬慎之後發生了什麽?她一回想,就先從耳朵開始發燒,整個腦袋都熱得冒煙。
她那句話沒有讓喬慎不舒坦,卻似乎微微激怒了這個好脾氣的男人。他吻陶南嶼的鼻尖,吻她面頰,吻從脖子滑落到鎖骨,用他靈巧得過分的舌頭完成了一次探索。
陶南嶼只知道自己一定是燒糊塗了。一定是。否則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原因,可以讓人做出這麽失去理智的事情。她尖叫一聲,蒙住臉倒在沙發上。
她一定會拒絕喬慎的表白,陶南嶼相信自己和喬慎都心知肚明。倆人差距大,陶南嶼也不想跟自己自小怨憎的人發展感情。但喬慎還是問了出來。他莽撞得有點兒傻氣,根本不是什麽步步為營的沉穩男人。陶南嶼分辨不出那句表白裏隐藏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而且,喬慎對她的“喜歡”完全出于新鮮和好奇。陶南嶼又想起苞米地裏那只猴子,一直往前走,不停丢玉米、掰玉米的猴子。
被喬慎這樣的人吸引是危險的。但相處下來,卻又很難不被其吸引。她在沙發上翻滾哀嚎,恨不能穿越回一小時之前,按住扯下喬慎內衣的自己。
喬慎不僅有靈活的舌頭,還有靈活的手指。他每一個取悅陶南嶼的行動,都會在自己身上一點點撩起熱火。但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沉迷于在陶南嶼身上制造失控和不定的漂浮感。陶南嶼中途甚至抓緊了喬慎的頭發。喬慎擡頭看她,一雙受傷的脆弱眼睛。
陶南嶼被罪惡感席卷。她只顧自己,完全忽略喬慎感受。
滿身汗水在冷氣中幹涸,陶南嶼站在玄關的全身鏡前檢查自己。喬慎溫柔小心,只在胸口留下兩處很淺的吻痕。那痕跡搓不去,只能等時間到了,漸漸消失。
他是高手,無論這樣的事,還是那樣的事。
陶南嶼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體驗,想起又覺喉嚨幹涸:竟然能這樣,居然能那樣?!
她面紅耳赤,手腳狂舞,在喬慎已經離開的房子裏發出無聲尖叫。
第二天是池幸到《人生複寫》項目組開會的日子。
無論塗斯、林馭,還是組裏熟悉的演員朋友,都在會議前擠眉弄眼提醒喬慎穿得漂亮點兒。
喬慎無心打扮,獨自站在窗口發愣。聚會地點是麥子家那堆滿書和各種旅游紀念品的大客廳。院子裏一個一米八的貓窩,兩頭肥貓敦敦地緩緩往下滾動,蹭到喬慎拖鞋上打呵欠。
按照以往習慣,今日跟池幸會面,他早在昨晚和今日就得用信息轟炸陶南嶼,狠狠表達自己的喜悅。指不定還得再發兩張自拍,換來陶南嶼不厭其煩的地鐵老人看手機表情包。但昨天之後,他不确定應該怎麽跟陶南嶼聯系了。
他們在挑戰欲的驅使下,把事情做過了頭。
九點多,池幸抵達。為了新電影,她把一頭卷曲長發剪到肩膀,此時簡單紮起,露出脖子上的項鏈,挂墜是一枚指環。
她帶了些吃的喝的,熱情跟衆人打招呼。瞿鳴喜滋滋跟她握手,在池幸誇他有才華時從耳朵紅到脖子,罕見地害羞起來:“沒有沒有……”
對瞿鳴失去濾鏡的桑桑發出只有身邊人能聽見的冷笑。眼見池幸往這邊看來,她連忙踩了一腳喬慎。喬慎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這突然的動作讓客廳裏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喬慎一整表情,順勢鞠躬:“池幸老師你好,我是喬慎。”
“你好你好!”池幸熱情與他回握,“我太喜歡你的沈滄溟了!”
她笑得歡喜柔潤,雙眼亮晶晶看向喬慎。池幸的微博更新不多,偶爾才有一些日常照片,但喬慎那部仙俠劇熱播時,她每日準點上線逛“沈滄溟”超話,無論角色單人話題還是沈滄溟與男主、女主的CP話題,一個不落,瘋狂點贊。這當時還制造了一個小小的話題,連塗斯都揶揄喬慎:“你女神很愛你的角色,但是完全不關注你啊。”
但喬慎今日總有些回不過神的怔忪,只是禮貌鎮靜地答:“謝謝。”
池幸飾演核心人物“瞿雁”,麥子跟她透露過瞿鳴與真正瞿雁的關系。在讨論中,池幸不時會詢問瞿鳴的意見,頻繁到瞿鳴幹脆搬凳子坐到了池幸身邊。
相處下來,劇組不少人都知道瞿鳴敵視喬慎,且方式方法十分幼稚。他換了位置,得以坐到池幸身邊,立刻得意洋洋瞥向喬慎。喬慎沒捕捉到他炫耀的目光,他懊惱得皺緊眉頭。
因換了位置,與池幸一同來的工作人員坐到了喬慎身邊。兩人點頭問好。
午飯時喬慎端着盒飯到院子裏回複母親的電話。媒體對宋知雲和喬慎的無底線追逐終于在喬堅毅被起訴後暫且告一段落,宋知雲仍在酒店住,她提醒喬慎回家偶爾要回家看看。喬慎想起自己那大平層裝修好,也該考慮從林馭家中搬走,便決定回家收拾些衣服用品。
正吃着,池幸在身邊坐下。她察覺喬慎心情低落,以為他仍受喬堅毅的事情影響,是專門過來安慰他的。
池幸外表豔麗,常給人過分濃豔之感,行事做人又個性十足,不熟悉的人會覺得她有點兒難解近,熟悉的人卻都認為,她這幾年性格變得愈發柔和坦率了。人被幸福滋養的時候,也更容易體察到他人的悲歡。喬慎心中感激,忙解釋并非如此。
他和池幸在劇中演情侶,本就該多多溝通。
喬慎說:“有一些感情上的煩惱。”
池幸果真雙眼發亮:“我最擅長解決感情煩惱!”
兩人正聊着,和池幸同來的工作人員也來到池幸身邊,俯身跟池幸說着什麽。喬慎便停了口。
“這是我的化妝師阿歪。”池幸為喬慎介紹,“這個劇裏我的妝造全都交給她負責,今天一起開會,熟悉下情況。”
阿歪跟喬慎握了握手,遞給喬慎一張名片。她面龐圓潤,聲音有些沙:“喬老師多多指教。”
喬慎一掃那名片,忽然頓住。
化妝師阿歪,名片上赫然印着她的大名:陶泳。
“陶泳”是陶南嶼的表姐,喬慎記得很清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該立刻聯系陶南嶼,同時也不确定陶南嶼是否願意收到他的聯系。
親熱之後冷着臉離開,這怎麽看都太過冷漠。喬慎懊悔自己當時只顧着展示挑逗女人的功力,沒有細想陶南嶼為什麽否定自己的魅力。那分明是故意說出來氣他的話,他何必認真?又何必戳破窗戶紙?
他一定極度激怒了陶南嶼。
回到冷清的別墅,垂頭喪氣的喬慎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瞿鳴演奏過的鋼琴已經被宋知雲找人清理走,連印痕都沒有留下。喬慎想起瞿鳴,從衣櫃底部抽出幾張唱片。
原本放在保險櫃裏的唱片,因宋知雲太過厭惡,喬慎只好拿到自己房間藏着。這東西固然是喬堅毅所有,但他卻不是為喬堅毅而藏。瞿雁在世界上留下的聲音太少了,這些唱片的珍貴性毋庸置疑。若有可能,喬慎是想把它們歸還瞿鳴的。
他做人做事總是求妥帖,只是有時候真誠也令人生厭。瞿鳴不一定能理解他的好意。喬慎又嘆一聲,不順利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唱片封面都是瞿雁的大頭照。喬慎想象池幸擺出封面的造型,兩個女人在氣質上确實有幾分相近。
他來到喬堅毅書房,拿出久不使用的黑膠唱機。喬堅毅很少聽唱片,機器已經蒙塵,喬慎仔細擦拭幹淨,随手選一張放了上去。
他對曲目、歌詞全無興趣,只是想聽歌而已。很快,瞿雁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空間。
和瞿鳴的大鳴大放完全不同,瞿雁的聲線微微沙啞,充滿魅力。她哼唱陳舊的情歌,嗓音也是紙醉金迷的時代情調,晃蕩、搖擺的曲調,萦繞耳畔。
喬慎拿起封套,這張唱片名為《戀詩》。
或許裏面有幾首是為喬堅毅而唱的。
《人生複寫》整個項目都是瞿鳴利用麥子為母親複仇的計劃。
他想“複寫”瞿雁的人生,而對真相一知半解的麥子把他的願望修改成一個更容易被接受和傳播的故事。喬慎是這個計劃中不足道,卻又最重要的一個角色。
他将代替喬堅毅領受一切叱罵。
就連瞿鳴也難以理解,他竟然坦然走入這場羞辱。
麥子是牽頭人,喬慎需要他的幫助。
四面楚歌的現在,喬慎需要一個機會。
這些都是理由,但喬慎心裏非常清楚:如果當初在島上他沒有被狡猾的陶南嶼卷入“盜墓”事件,如果沒有見到陶南嶼為母親奮不顧身,他不會被觸動。
父母生來會不惜一切保護孩子,而成長了的孩子張開雙臂庇護父母,即便弱小的力量無法撼動既成事實,人也會被蚍蜉的決心打動。
他何曾有機會在尋常生活裏成為救人的“英雄”?是陶南嶼這個大漩渦把他卷入未知事态。他強烈地受陶南嶼吸引,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再遇到一個盜取母親骨灰罐、試圖找回母親失落人生的女孩。陶南嶼所有的匪夷所思,都是百無聊賴的喬慎從未想過、從未見過的。她就是引力場本身。喬慎心甘情願跌入漩渦之中。
他後來知道瞿雁的死亡真相,便難以坐視不理。
瞿鳴必然不會相信這個理由。但喬慎已經不在意了。他很想為複寫瞿雁人生的計劃出一點力氣。
他為陶南嶼當過一次英雄,竟從此有了慣性。
瞿雁一張唱片播完,喬慎攥着手機在夕陽裏坐了許久。
封套上瞿雁低垂的笑臉蒙了金色餘晖,聖母般溫柔。
他終于給陶南嶼發去信息:我見到了你的表姐,陶泳。
當天晚上,喬慎便eTO樓下接到了匆忙下班的陶南嶼。
兩人都以為自己激怒了對方,尴尴尬尬地碰面,客氣得仿佛相親男女。
沒人談那天的事情,等陶南嶼上車,喬慎遞給她一袋三明治:“沒吃晚飯吧?先對付着,他們在郊外拍戲,得走倆小時。”
陶南嶼喜歡吃煎烤過的雞肉,搭配西紅柿和生菜。紙袋裏兩個三明治,保鮮膜包好,用料豐富紮實,不像是店裏做的,無論材料還是配料全都是陶南嶼最喜歡的口味。她着實餓了,拆開小口地咬,越吃越遲疑。
喬慎:“不好吃嗎?”
陶南嶼:“……這不會是你做的吧?”
喬慎:“不是。”
陶南嶼松了一口氣。
喬慎:“我讓家裏的廚師做的。”
陶南嶼食不下咽,尴尬一笑。
喬慎以為自己應對失誤,雙手把方向盤捏得死緊。
除了拍攝期只有一周的《人生複寫》,池幸還要參演另一部以她為主角的懸疑電影《食客》。《食客》已經開機,但尚未安排池幸的拍攝。即便沒有自己的拍攝日程,池幸也會在現場兼職當起其他年輕演員的指導老師。
組裏還有池幸工作室旗下另一個小演員,阿歪負責他的妝造。陶南嶼和喬慎來到時,阿歪正忙碌着,池幸倒是老遠見喬慎出現,便開心地小跑過來。
陶南嶼站立不穩,抓住喬慎衣角。
喬慎一驚:“怎麽了?”
陶南嶼頭暈目眩:她看到瘋狂為之心動的美人在暗夜中朝自己奔來!
她瞬間失去理智,雙手合十抵在嘴巴上,不知要感激上蒼還是感激喬慎,面對池幸的第一句話連聲調都沒把握住:“你好标亮……漂亮!”
喬慎忍着笑,向池幸介紹陶南嶼。
池幸親熱地牽陶南嶼的手:“不必客氣,過來吧。阿歪在棚裏,你們很久不見了對嗎?”
輕微香氣從池幸身上飄來,她又笑意盈盈,朋友一樣親切。陶南嶼手心沁出熱汗,她猜池幸會對自己這麽親近,必然是喬慎說過了什麽。但現在已經無暇去瞪喬慎,她迷迷瞪瞪、暈頭轉向,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池幸拐走。
棚裏十分忙碌,完成工作的阿歪放下手裏工具,沖陶南嶼招招手。
現場拍攝正酣,池幸與喬慎站在監視器後盯着畫面,阿歪帶陶南嶼來到池幸保姆車邊聊天。
她跟陶南嶼印象中已經大不相同,瘦了些,高了些,妝容得體,舉手投足陌生得驚人。見陶南嶼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婚戒上,她拿出手機按亮:“我老公和孩子。”
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三雙眼睛全都笑成彎月牙。
離開小島的陶泳先在陸上開了個小店賣衣服,結識新朋友後,跟她們一塊兒去給文化宮演出的人化妝。她從零學起,最為刻苦,漸漸有了名氣。和離家一樣堅決,她關了店,帶着全副身家北上,開始學習更專業的舞臺化妝和造型。
丈夫是夜校的同學,夫妻二人一個是專業化妝師,一個開化妝學校,事業蒸蒸日上。
在圈子裏知道“陶泳”的人不多,提起“阿歪”則鼎鼎有名。
和所有新手媽媽一樣,阿歪手機裏塞滿了寶寶的照片和視頻,陶南嶼看得津津有味。一歲多的小孩越來越像阿歪,總笑得熱鬧。
阿歪靜靜看她,忽然撫摸她厚實的頭發:“怎麽剪短了呢?你長頭發多好看。”
“以防萬一。”陶南嶼笑,“搶骨灰罐太冒險了,剪個短發,被他們追的時候至少不會被抓住頭發……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阿歪完全愣了,又好笑又驚奇:“搶骨灰罐?!”
陶南嶼:“喬慎沒說?”
阿歪:“這怎麽能說啊!他只講認識我表妹,而且你在找我。”
陶南嶼頓時來了精神,手腳并用、繪聲繪色跟阿歪描述當時的驚險歷程。
她謀劃回家、上島、盜墓、逃跑的全過程,康心堯和喬慎是她的同夥,但她真正想要的原來是阿歪的仰天大笑。
有人贊揚她、欽佩她,因為她做了她們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阿歪仔細地詢問陶氏宗族那些男性長輩的表情如何扭曲,憤怒如何讓他們一個個變成了鼓眼睛的青蛙,她太快樂了,不禁和陶南嶼一起手舞足蹈:“就得這樣!太好了!”
其實按輩分,陶南嶼應該稱陶泳為“堂姐”。大伯結婚時以入贅形式成為大伯娘家裏的人,一雙兒女原本随母親姓,等陶南嶼叫慣了“表哥”“表姐”,大伯娘和大伯卻離婚了。大伯帶走兩個孩子,改換姓氏,重新成為陶家人。陶南嶼卻改不了口了。
因為這件事大伯沒少罵她。他越是罵,陶南嶼越是嘴硬,響亮異常地在村子裏邊跑邊喊:就是表哥!就是表姐!
她那時候根本不懂宗族概念對那些人多麽重要,其實現在也不懂。
“我媽媽又結婚了,嫁到浙江去,我有時候會去找她玩。”阿歪說,“她說我跟她像,你覺得呢?”
陶南嶼早已不記得那個寧可舍棄孩子也要逃離的女人什麽樣子。
阿歪沒糾纏這個問題:“我覺得你跟我也有點像。”
陶南嶼心裏頭暖乎乎的,她樂意像阿歪。
聊到陶良女的骨灰,陶南嶼終于問出今夜拜訪的最重要目的:“你還記得當時跟我媽媽一起離島回家的那兩個老師嗎?”
阿歪快樂的臉立刻被陰霾籠罩,靜靜地看陶南嶼。
陶南嶼還未跟她說自己真正的打算是帶骨灰罐回陶良女老家。她還不能完全信任陶泳,說話有所保留。
“他對你做過什麽?”阿歪卻回錯了意,“那個男的也摸過你?”
陶南嶼失聲:“什麽?!”
随陶良女一同離島的兩個老師,阿歪并不清楚他們的名字。
彼時老師們在島上小學支教,為期半年。阿歪的哥哥正上小學,阿歪有時候會掐點在學校門口徘徊,等哥哥放學。
支教老師常逐門逐戶找辍學兒童,按阿歪的年紀,她也應該一塊兒上學。但說服頑固的父親讓女兒讀書是一件特別艱難的事情,老師們登門次數多了,阿歪也認得了幾個。
姓什麽早忘了,只記得某天中午,她在家門口跟小雞玩耍,見過好幾次的男老師走了過來。
在昏暗的柴房裏,他用半塊白色巧克力勸阿歪脫衣服。阿歪不肯,他便讓阿歪先嘗了嘗手中糖果。新鮮的甜味讓阿歪不舍,她依循老師的指點,親他粗糙的臉,把上衣撩到脖子,露出幹瘦的肚子。
陶南嶼幾乎眩暈。她圓睜的眼睛布滿血絲,緊緊地摳住阿歪的手,力氣大得令阿歪皺眉。
“沒事的,沒事的。放心,我哥來了。”阿歪輕拍她的手背。
陶南嶼想不起表哥叫什麽。這個很少跟她玩在一起的男孩瘦且高,頭發理得極短,很有讀書的腦子。
午睡醒來的他沒看到本該在院子裏的妹妹,循聲去找,看見一顆毛茸茸腦袋埋在妹妹胸前。他抄起柴刀沖進去,差點削去那老師半個手掌。他把妹妹護在身後,野狗一樣低吼。
老師落荒而逃,他回頭檢查妹妹,吓得手腳發抖。
他已經懂得這是不能張揚的事情,就連對父親也沒有透露過一點口風。只是從此之後,他再也不允許阿歪在學校門口等他放學,只要阿歪出門,他總想方設法跟着。
陶南嶼忽然想起一些朦胧的記憶。
因為有個發瘋的母親,村裏很少有人跟她一塊兒玩。她對那些老師有非常好的印象,因為他們會親切地牽她的手,讓她坐在膝蓋和大腿上。
女老師這樣做的時候,表哥不會接近,他像所有那個年歲的男孩兒,不喜歡跟小姑娘混在一塊。
但只要男的老師和陶南嶼接近,表哥總在陶南嶼能看到的地方徘徊。
“你媽媽走的時候,我和他帶你去送行。其實我爸不許我們去。他說你媽走了就不會回來,你也會被帶走。”阿歪說,“是哥哥提議同去,他讓我一定牽緊你的手,無論誰來都不能放開。”
見陶南嶼發愣,阿歪回憶:“那個老師也抱過你,對吧?”
陶南嶼隐隐約約有這樣的印象。在山腰的小屋裏,老師們探望陶良女總會順便給陶南嶼帶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她沒有戒心,溫順地依賴着那些說話有趣、态度親切的成年人。
阿歪看到陶南嶼裸露在空氣中的頸脖冒出了雞皮疙瘩。
“沒事的,他肯定沒得逞。”阿歪說,“那天之後哥哥身上總帶着小刀。他用小刀吓唬過那個垃圾。他不敢碰你。”
再後來,陶良女要回家,老師們選舉出兩位最可靠的夥伴陪她一塊兒回去,那老師赫然在列。
但他之後再也沒回過島。
陶南嶼終于完全信任阿歪。她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阿歪聽完,打了個響指:“我們得先找到當時的那些老師,尤其是陪你媽媽回老家的兩個。”
她很激動,像參與了一次不得了的戰役,不停踱步。
“我幫你問問我哥。”她說,“你介意我說出你的事情嗎?”
“別講。”陶南嶼搖頭。
“嗯……我明白了。”阿歪笑道,“我哥确實跟島上的人來往密切。沒關系,我拐彎抹角地幫你問。”
“他還會記得嗎?”
“照片會記得。”阿歪比劃了一個長方形,“去年他們小學同學聚會,我看到他拿回來一張照片,是學生跟支教老師的合影。”
陶南嶼胸口忽然灼熱——她苦苦追尋的訊息,終于在今夜有了眉目!
和別人一樣,陶南嶼也叫她“阿歪”。她們之間沒了年紀的隔閡,也沒了多年不見的生疏。說起自己的工作,阿歪眉飛色舞。
倆人回到拍攝現場,見喬慎立刻走來,阿歪碰碰她胳膊,齒縫蹦出一句話:“你們什麽關系?”
陶南嶼自己也說不清。
下一場又是阿歪負責的藝人出場,她匆匆歸位,這邊只剩下陶南嶼和喬慎。
陶南嶼不知道怎麽對喬慎表達自己的愧疚和感激。她無頭蒼蠅一樣在網絡上檢索老師和母親的信息,大海撈針一樣茫然;又害怕被親戚知道自己下落,竭力斷絕一切關系,只敢旁敲側擊找老莫問。
若不是喬慎機緣巧合遇到阿歪,她不知還要花多少無用功。
跟池幸等人告別後,喬慎和陶南嶼回到了車上。他看出陶南嶼情緒不穩定,把車開到僻靜處,讓她下來吹吹風。
郊外非常靜谧,車子停在一座橋上,橋下水光與月光粼粼。
在喬慎面前陶南嶼不必維持正常,她失去力氣般坐在石頭上,把臉埋在交疊的手臂裏,很輕地嗚咽。喬慎耐心在身旁等待,直到陶南嶼擡頭。
許多話堵塞在喉嚨,陶南嶼講得艱難而破碎。
什麽都知道的喬慎是最好的出口,陶南嶼一邊說,一邊絕望地意識到喬慎已經越來越重要。
他是很好的聽衆,也是很好的幫手。算得上體貼的朋友,可以信任的知己。甚至是完美的情人。
他現在也一樣聽得很耐心,随陶南嶼的情緒起伏,适時地詢問,适時地拍拍她的肩膀,給她重要的支持。
陶南嶼看着水裏倒映的月光,喬慎的陪伴像石頭一樣可靠。
眼淚從怔怔的眼睛裏滾落。
“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單的……”她吃力地擦淚,“但原來不是這樣……”
她一路狂奔,攀山越嶺,渡過深深的海灣,長路上只有孑然的影子。但今日回頭,布滿小小腳印的泥濘道路上,有人為她鋪過草,搭過簡陋的橋。他們庇護她,樹一樣沉默,并不希求她的感激和彙報。
像溺水的人被大力托起,她破開沉重海面,空氣令肺部、鼻腔和喉嚨火辣辣地疼。
陶南嶼止不住眼淚,她再也說不下去。喬慎果斷抱住了她,讓她倚靠在自己肩頭。眼淚很快濡濕肩頭的衣服,陶南嶼抓住喬慎的衣服,放聲大哭。
陶南嶼後來想,她的改變或許正從那一夜開始。
長久困擾她的難題有了破解契機,她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輕松起來。就連康心堯拐着彎兒問她和喬慎發生了什麽,她也能坦然相告。
“算是睡了吧。”康心堯說,“你們倆現在是已經成了?”
陶南嶼:“……沒有吧。”
很少見她這麽猶豫,康心堯性質勃發,敲打林馭讓他多多關注喬慎動向。林馭最近察覺康心堯一旦忙于工作,對自己的興趣就直線下降,甚至還不如探聽?璍喬慎陶南嶼八卦更積極。
喬慎搬離他家,轉移到同小區的另一個房子裏,開始真正的獨居生活。他那房子比林馭家格局、視野好很多,林馭去打過幾次游戲,揶揄他邀請陶南嶼來家裏吃個飯。
喬慎:“再等等吧。”
陶南嶼越來越後悔自己的任性妄為。
喬慎找她聊天時不再像以往那樣熱烈主動,總透出猶疑和小心翼翼。那日的喬慎和發生的一切事情,漣漪一樣在陶南嶼心裏晃來蕩去,每浮現一次就讓她的愧疚加深一分。
《人生複寫》開機了,喬慎和她唠嗑的頻率急劇下降。池幸的微博又有更新,9張片場随拍裏喬慎出場概率超過50%。陶南嶼忽略其他人也頻頻出鏡的事實,點開大圖試圖從喬慎眼神表情裏找出什麽蛛絲馬跡。池幸表情太靈動,無論笑着還是說話,喬慎目光總黏在她臉上。有時是難以形容的溫柔,有時是一瞬失神後匆匆拾回理智的瞬間。
評論裏有人說:不像演的。
陶南嶼取關池幸兩次,又心有不甘重新關注回來。
大概一周後,阿歪約陶南嶼見面。她從哥哥手中借到了那張小學合影。
陶南嶼興奮得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她沖到陶良女骨灰罐前先跟母親分享這個好消息,說着說着忽然想起喬慎。
她最近很少主動聯系喬慎,此時抓起手機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找到照片了。”她簡單扼要地發了一句。
手機屏幕亮起。林馭正在喬慎家裏打游戲,瞥了桌上的手機一眼。
“陶南嶼聯系你了。”
邊吃飯邊研究劇本的喬慎捏着筷子沖過來,噴了林馭一臉的飯粒:“說什麽了?”
看完信息,他笑得開心,忽然又收起誇張表情,摸着下巴沉思。
林馭:“這不是你等了好幾天的主動聯絡?”
喬慎:“我想想怎麽回。我現在該回嗎?回得太快了她會不會猜到我一直等她聯系?是不是很惡心?有點惡心,她說過我像跟蹤狂。還是回吧……回文字還是表情?林馭,林馭你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