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喬慎:破殼

◎若過得不快樂,辜負的不止自己一個人。◎

陶南嶼将去到更好的公司, 得到更高的薪資,參與更重要的項目——在楊諾看來,她确實毫無損失, 相反, 是自己給的這個機會讓陶南嶼有了大步跨越的可能。與家鄉的惡劣關系讓陶南嶼不可能再回到從小生活的土地,那這個她讀書、工作的城市,将成為她紮根的地方。

陶南嶼不可能一輩子寄居在別人的房子裏。她有更多更現實的問題需要面對和解決。

“我是為你好。”楊諾說, “陶陶,我知道你是個重感情的人,性格又太過善良,別人對你釋放出一些善意, 你就會信任他們。我不是說這不好,相反, 這非常好。我選人特別看中品質,甚至工作能力都要排在人品之後。我了解你是什麽樣的人, 你應該得到這個機會。”

這些話只會讓陶南嶼更加痛苦。

楊諾接着又說:“你也知道當時康心堯和我決裂的原因。但我怎麽對你, 你還記得吧?”

因為康心堯違規争搶客戶,導致楊諾失去唾手可得的項目,楊諾很是耿耿于懷。

康心堯接到了影視公司的橄榄枝, 決心跨行去鑽研新領域。她勸陶南嶼跟着她一塊兒轉行, 但陶南嶼非常喜歡廣告這一行,并不打算改變方向eTO是留不下來了,那段時間康心堯在交接工作,她則忙于重寫簡歷。

對于自己的競争對手, 康心堯十分了解:楊諾是一個事業心很重的人, 但并不狹隘。兩個人彼此看不對眼, 但至少心裏是承認對方能力的, 甚至認可對方在工作中展示出的強大能量和充沛精力。得知楊諾挽留陶南嶼,康心堯只笑着說了一句話:我就知道。

康心堯離開公司之後,她所在的BU和楊諾所在的BU将會合并重組。由于職位的變更無法滿足原有工作人員的要求,離職的将不止康心堯一人。核心崗位出現的空缺必須有人填,而這些填補空缺的人必須滿足楊諾的要求,這關系到楊諾手上新團隊的基礎。她一方面高薪從別處挖來了擅長策略分析和把控的黃瑩琦,黃瑩琦帶來了幾個熟悉的同事,填補了策略與媒介的缺口,另一方面,楊諾極力挽留陶南嶼。

她當時給陶南嶼的承諾,便是空出創意文案總監的職位交給陶南嶼。

倆人多次在公司和私底下見面、溝通。楊諾坦誠地分享了自己的生活和對工作的重視。她毫不諱言:“你師姐康心堯走了也就走了,我無所謂,但我真的怕她把你也拐走。你的頭腦很珍貴,唯一的不足是入行時間比較短,但我不在乎這一點。我看人很準,陶南嶼,你以後大有可為。”

楊諾以幾個重要項目和加薪40%挽留了陶南嶼。陶南嶼從此成為她新團隊的核心成員。

一說到這些,陶南嶼就無法反駁。

她心裏有很多掙紮:楊諾以前給的機會,現在給的機會;楊諾的欺騙;江以冬也連帶着被自己影響……身在職場,她知道很多事情并不能單憑一時憤怒作出決定。

仍要繼續上班,仍要在公司裏見到楊諾。陶南嶼對楊諾失去了以往的信任。楊諾的承諾确實是一根胡蘿蔔,她用承諾來拿捏陶南嶼,必要時亮出來,必要時也會收回去。陶南嶼情緒日漸低落,周圍同事調侃稱很少見辭職還這麽不開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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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向宇路知道陶南嶼在意什麽。他悄悄跟HR打聽陶南嶼的辭職情況:書面流程基本走完,這件事板上釘釘,無法更改了。

他告訴陶南嶼:“辭職信拿不回來了,你還要跟楊諾走嗎?”

陶南嶼無法回答。

看出她有所動搖,楊諾約她吃午飯,地點訂在附近一間價格不菲的餐廳。楊諾提前點好了菜,陶南嶼到了一看,都是自己愛吃的。

“去年團建,我記得你喜歡吃魚。”楊諾笑道,“我認識老板,一會兒你帶點兒特制的醬料回家,有了那醬,在家裏也可以自己做這種口味的魚。”

陶南嶼沒什麽胃口,楊諾倒是拐彎抹角地聊江以冬。

“我什麽都沒說。”陶南嶼直視她雙眼。

“說呗,有什麽關系。”楊諾平靜地喝湯吃菜,“她看起來直爽,其實也是個人精,你跟她不一樣。”

陶南嶼也想直爽一回:“如果沒有你制造的那個誤會,我不一定會跟你走。”

楊諾輕輕放下碗。小包間的白牆上有一扇花窗,窗外栽了翠竹與雪白的薔薇。花瓣随風飄進幾片,落在桌上,楊諾伸指彈走。“江以冬給你的承諾和我以前給你的,沒有任何不同。但我現在能給你的比她更多,陶陶,人總要向前看。更大的平臺,更多的機會,你值得這些。”

真的值得嗎?陶南嶼忍不住在腦中反問。

答案呼之欲出:楊諾刻意制造事端讓陶南嶼誤解江以冬,完全是出于楊諾的私心。她到新的公司去,這固然是真的,客戶總監蘇亮會跟她一起走,這固然也是真的。建設團隊并非一日之功,在外有她和蘇亮,在內,她需要一個能經營創意的核心人員。

陶南嶼是最佳人選。

誠然,這對楊諾和陶南嶼,都是絕佳的機會。楊諾不理解陶南嶼在別扭什麽,陶南嶼也不理解自己猶豫什麽。

夜裏失眠,她抱着枕頭跟陶良女說話。

住在喬慎的房子裏,陶南嶼基本只在客房活動,連客廳都很少走動,即便房子裏只有她一個人。康心堯笑她太過拘謹,但陶南嶼總覺得自己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陶良女的骨灰罐她放在床頭櫃,更是絕不可能拿到外頭去。

和媽媽的夜談無人回應,她實在也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況且她還有另一重擔憂:楊諾在業界人脈很廣,她若是現在毀約,怕是會影響以後的工作。心裏頭一個聲音說“楊諾沒有那麽惡毒”,另一個聲音猶猶豫豫:但她為了自己的利益騙過你。

失去工作的恐懼漸漸纏繞她。

實在睡不着,她換了衣服到樓下轉悠。這小區與她住的老小區截然不同,庭院設計極有心思,流水淙淙,樹影搖曳,一道月亮般的小橋跨在池塘上。陶南嶼戴着耳機坐在橋上發愣,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看到了喬慎。

喬慎穿一身運動衣,氣喘籲籲。似是剛結束夜跑,他面上有薄汗,眼睛明亮:“叫你好幾聲都不應,想什麽呢?”

陶南嶼摘下耳機,欲言又止。喬慎坐到她身邊,忽然拉起衣服嗅嗅,又挪開一點兒距離。

“還好,不臭。”陶南嶼問,“怎麽淩晨一點半跑步?”

喬慎便厚着臉皮坐近了,肩膀幾乎挨着肩膀。“我剛回,鍛煉鍛煉身體。六點就得出門了,沒時間跑。”他亮出肌肉。

讓他穿內衣的時候陶南嶼已經飽飽地看過他的身體。相當結實漂亮,也絲毫沒有過分鍛煉的痕跡,裸着很強壯,穿了衣裳倒顯得瘦削。陶南嶼想起喬慎的細腰,輕咳一聲。

“喜歡跑步嗎?”喬慎問。

“一切運動都不喜歡。”陶南嶼立刻答。

喬慎還未萌芽的計劃失敗,立刻又問:“那請你吃夜宵總可以吧?”

陶南嶼笑了一會兒。她原本沒有插科打诨的心情,神奇的是跟喬慎說上一會兒話,她就輕松不少。她婉拒喬慎邀請,指指橋底靜水:“工作壓力大,我出來透透氣。你呢?最近順利嗎?”

把喬堅毅的做派、行動和腔調用到角色上之後,喬慎俨然化身“魏樂楓”。麥子等人原本對他演技沒有什麽指望,自從上次設計出更巧妙的演繹,漸漸的,即便沒有戲,其他演員也會聚在片場看喬慎和池幸的對手戲。

麥子請了個表演老師來給主角“唐涵”的年輕演員上課,巧得很,那老師正是喬慎小時候的指導老師。

兩人見面,都十分驚喜。老師旁觀了喬慎的戲,眼神新鮮又震驚:“你後來還跟誰學過戲嗎?”

喬慎答沒有。老師頻頻點頭:“開竅了。這是真開竅了。”

老師接觸的是幼時的喬慎。小孩兒演戲,全靠本能和天分,然而大多數童星早早學會了模板式、套路式的演技,一切可能都被這種僵化的技術扼殺。很少有人能在成年後靠自己走出來,至少這老師桃李滿天下,卻只認得喬慎這一個破殼的人。

“破殼。”這個詞讓陶南嶼笑了,“好有趣。你的殼是什麽?”

對別人,喬慎無法坦率,但眼前是陶南嶼。“我爸。”喬慎說,“我以前以為自己怕他,現在漸漸明白,我是怕自己像他。”

像喬堅毅一樣卑鄙,像喬堅毅一樣讓女人傷心,像喬堅毅一樣無所顧忌、粗暴潦草地傷害他人,還有像喬堅毅一樣殘酷。

喬慎在那場戲裏看穿了自己。他在親密關系裏的遲鈍、猶豫、懦弱和閃避,并非源于對女人的恐懼——他恐懼的是他自己。

“可你不像他。”陶南嶼說。

“你又不認識他。”喬慎答。

他們閑聊着,忘了何時開始不再繼續那種充滿機鋒與計較的對話。

“你幫過我和我媽媽很多次,你爸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對吧?”陶南嶼說,“怎麽平時想不通,跟池幸拍戲就想通了?”

“那是池幸!”喬慎強調,“有對手才有較量,換了別人我肯定也沒辦法相信她會配合。”

他像談論偶像的少年,眼睛發亮,用盡所有能用的贊美去形容池幸。陶南嶼聽得有點兒煩,轉身走下橋。喬慎還有很多話沒說完,只得收起:“不喜歡聽池幸的事情,那我講別人的。”

“不聽。”

“講男主角的,你聽不聽。”

“不聽。”陶南嶼說,“最煩他了。”

倆人并肩走在碎石鋪就的小路上,陶南嶼忽然問:“破殼難受嗎?”

喬慎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随着她的停步而站定,思考數秒才開口:“什麽時候都可以,随時找我。”

陶南嶼:“工作可能都沒了,找你能幹啥。”說完立刻指着他強調,“別說。”

喬慎抓住她指向自己的手:“我沒打算說給你工作,況且你也絕對不會答應。我想說的是,如果你現在感到不快樂、不幸福,那就停一停。千辛萬苦把媽媽帶回你身邊,她一定不想看到你難受。”

陶南嶼霎時間只感到非常可怕。

陌生的洶湧的東西從她眼睛裏滾出來。喬慎說的話分明毫無邊際,對她現在受困的一切也沒有任何指向性的幫助,但她一瞬間哭得十分厲害。

他仿佛看透了陶南嶼。知道她在意什麽,知道她害怕什麽,也知道她最希望得到什麽。

喬慎還牽着她的手,他小心翼翼地環抱陶南嶼,不料被陶南嶼一把推開。

陶南嶼怔怔地流眼淚,想起無聲無息聽自己說話的母親。若過得不快樂,辜負的不止自己一個人。

喬慎不再試圖擁抱她,但擡起雙手擦她面上眼淚。陶南嶼直愣愣瞪他,又生氣又茫然:“幹什麽?你懂什麽!”

“我懂……不不不,好好好,我不懂。”喬慎好聲好氣答,一點點撫淨她的眼淚,低聲說,“但我會陪着你。”

陶南嶼後來老想起江以冬說的話。什麽喬慎一看到女人在他面前哭就僵住了,什麽喬慎最怕見女人的眼淚,之類的。她原本不是這麽愛流淚的人,但奇怪得很,喬慎不止一次當她情緒失控的堤壩了。

他沒僵過,也沒畏懼過。

陶南嶼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需要很強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因“我很特別”這種想法而變得嘴角上揚、腳步輕快。

如果不快樂、不幸福,那就停一停——這是《人生複寫》裏“唐涵”對生母“瞿雁”說的話。所有人的臺詞喬慎都爛熟于心,順口用來安慰陶南嶼。陶南嶼來到公司,敲開楊諾辦公室的門時,心裏也仍盤桓着這句話。

她身上有種脫胎換骨的清爽。

楊諾問:“決定好了?”

“楊總,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重視和栽培。”陶南嶼爽快地回答,“但我不跟你走。”

“你打算去哪個公司eTO你已經辭職。”楊諾問,“我以為你是個更深思熟慮的人,是我看錯你了,陶南嶼。”

“哪個公司都不去。”陶南嶼說,“我要帶我媽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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