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實我還借了您的勢◎
這間銀樓極大,裏面是挑空的兩層樓,因此從外往裏看十分氣派。
正對門臉和左右兩側各是一排半人高的貨櫃,貨櫃做得極為考究,側面做着雕花,臨邊立着半尺來高、防止人随手亂動的木制細欄。
細欄裏,臺面用絨布鋪就,其上放着一樣樣精致華美的首飾。
有金的,有銀的,有寶石的,有素面的,分屬不同的貨櫃。若有客人看中某樣飾物,衣着整潔的夥計就會取出來,放在托盤裏給客人看。
此時左面的櫃臺上卻是一團糟,方才叫嚣的老婦從外表看去格外跋扈,身邊站了個穿着棗紅衫子的年輕婦人。
那婦人也同樣瞪着幾個夥計,不過能看出有點色厲內荏的架勢。
顏青棠不禁皺起眉。
“少東家。”夥計走上來低聲道。
顏青棠沒有說話,從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
夥計見此,忙給人群裏的掌櫃打手勢。
掌櫃順着夥計手勢看去,身子一僵,忙輕拍一個夥計的肩背,示意他支應着,而他則急匆匆上了二樓。
“怎麽回事?”進了常用的一間雅室後,顏青棠坐下來問道。
掌櫃抹着汗,将事情大致說了說。
原來事情還要從城西顏家布行說起。
既然是做生意,沒道理只賺有錢人的銀子,不賺普通人的銀子,因此顏家的絲綢行和布行都是擇地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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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譬如東大街和南大街的鋪子就高檔一些,會賣一些昂貴的絲綢布匹,而城西那種平民紮堆的地方,則都是賣一些相對物美價廉的布。
起初是金阿花和兒媳楊氏,去顏家布行裏買了兩匹布,掌櫃見所選布料不是什麽貴東西,再加上少東家要成親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哪有親家來店裏買布收人銀錢的,沒得說他不懂事,于是掌櫃就沒有收銀子。
萬萬沒想到他本是體面之舉,卻讓金阿花和楊氏至此嘗到了甜頭。
這兩人也不傻,沒有逮着一家店薅羊毛,而是轉戰顏家其他店鋪。
開始是布行,接着是絲綢行,甚至連顏家的雜貨行,都沒逃過兩人的毒手。
各店掌櫃都是同樣的心思,開始自然也沒發覺謝家人的行徑,還是雜活行的掌櫃和人抱怨起來,說謝家人也太不講究了,雖說每次來拿的都是些油鹽醬醋,加起來也沒多少銀子,但天天來也不是事。
如此,各家掌櫃才串聯起來,這才知道謝家人不止去一家鋪子‘買’了東西不付銀子。
算一算帳,都一百多兩了,自然趕緊報上去。
報上去後,陳管家也十分重視,卻不好處置只說等得了姑娘的話再說,之後便沒了下文。
而這邊見無人敢攔,婆媳兩人越是張狂,拿的東西也越來越貴。
這不,今兒二人不知怎麽就來了東大街的顏家銀樓。
如今顏家下面各家掌櫃夥計,對二人都有所耳聞,沒見過的還專門看過她們畫像。
見兩個瘟神來了,夥計表面客氣,卻只把二人往銀飾的方向引。首飾和其他東西不一樣,動辄幾百兩上千兩,可禁不住她們這麽折騰。
哪知這謝家老婦就不高興了,跟夥計們吵了起來。
所以說,之前陳伯想跟她說卻沒說的事,就是這件事了?
“少東家……”
素雲和鴛鴦早就氣炸了。
鴛鴦慣是個嘴快的,想說什麽卻被素雲拉了一把。
掌櫃則欲言又止,眼睛深處藏着憐憫。
憐憫?
顏青棠深呼一口氣,平靜道:“讓夥計跟她們說,首飾價昂,哪怕是家裏的姑娘,每季也是有定額,只有得了我的許,這裏才能簽賬。”
“是。”
掌櫃正要下去辦,不知為何又被顏青棠叫住了。
“讓她們只能挑五十兩以下的,挑完若不付銀子,需簽帳畫押。”
“記得按手印。”她又道,“跟各處說,以後她們再去鋪子拿東西,都這麽辦,把畫押的條子留下來,跟每月的賬目一起交給賬房。另外,把今年新上的首飾端來我挑一挑。”
掌櫃下去了。
不多時,兩個夥計端來了首飾,整整端了五個托盤的。
顏青棠一一端詳,最終選了一支金簪,讓夥計用錦盒裝了起來。
她走時,金阿花和楊氏還沒走,正樂不思蜀地挑選着首飾呢。顏青棠并沒有看二人,那兩人也沒發現她。
“姑……”
出了門,鴛鴦想跟姑娘說話,被素雲拉了一把。
素雲對她搖了搖頭。
兩人默默地跟在顏青棠身後走着。
過了永定橋,穿過了南大街,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在一處河埠頭旁的馄饨攤子前,顏青棠遲疑了腳步。
她在這裏吃過馄饨,不過那是好幾年前了,後來越來越忙,漸漸就來得少了。
這家馄饨攤是對年輕夫妻所開,每次都小兩口一起擺攤,方才她以為攤主換人了,定睛看了看才發現男攤主不在,是那個女攤主在看攤。
“一碗三鮮餡兒的馄饨。”
她找了張空桌坐下。
“是少東家?”
女攤主顯得很詫異,在認出顏青棠後,便露出熱情笑容,“好久沒見您來了。只是現在沒有三鮮餡兒的馄饨了,只有豬肉餡的。”
怎麽沒了?
似看出她的疑問,女攤主道:“當家的走了後,我一個人又要帶倆孩子,又要擺攤,三鮮餡兒裏要用到魚肉,還要用蝦,魚肉和蝦剔起來太麻煩又耗時,實在忙不過來,就沒做了。”
顏青棠記得幾年前在這吃馄饨,小兩口似乎剛成親沒多久。
那時她很忙,可能要一兩個月才能來一次,轉頭再來時,女攤主隆起了肚子。
她記得女攤主頭胎生了個兒子。
為何知曉?
是因為她有一次來吃馄饨,男攤主說他兒子滿月,老主顧不收錢。
堂堂顏家少東家,怎可能吃人東西不給錢?
吃完,她順手一摸,摸到她在揚州時買的一塊小玉牌。不是什麽好玉,牌子也不大,但合她眼緣,她就順手買了,又順手給了攤主。
起初攤主不收,說太過昂貴。她給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時候,便放下玉牌走了。等一個多月後再來,男攤主請她給他兒子起個名字。
他說生那小子時,他娘是在船上發作的,于是她便取了‘水生’兩個字。
再後來,每次她有什麽煩心事,都會來這裏吃一碗馄饨。
有時聽男攤主說說他兒子如何他媳婦如何,有時聽女攤主說她婆婆如何婆家如何,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皮毛小事。
來這裏吃馄饨的,大多都是附近的住戶,又或是做工的人,他們的人生不像她,就是被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充斥,可能他們覺得大如天的事,在她看來就是小事。
然後聽他們念叨着,敘說着,她的煩心不解而散。
這段時間橫跨了她從豆蔻年華到如今快雙十,她長大了,成熟了,處理生意起來游刃有餘了,也不會再因為某件事辦得不順利不如意,而懊惱而生氣。
不過女攤主也老了,臉上有了被歲月摩挲的痕跡,明明應該還很年輕。
卻又多了與以前不同的顏色,例如剛強,例如爽利。
似乎察覺到顏青棠的沉默,女攤主不再出聲,默默地去了爐子前升火燒水煮馄饨。
素雲和鴛鴦見姑娘默不作聲,也沒有說話,在另一個空桌子前坐了下。
女攤主煮了三碗馄饨。
一碗是給顏青棠的,另兩碗給了素雲和鴛鴦,不過顏青棠這碗明顯比別人多。
皮薄肉多的馄饨,裝在淺褐色的土瓷碗裏,有蝦米有紫菜,上面點綴了蔥花,還放了香油,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女攤主捏着抹布,在旁邊桌上擦着不純在的灰,一面跟說着話。像是在跟顏青棠說,又像喃喃自語。
“他是為救他兄弟的孩子走的,從小在水邊長大的人,竟溺在水裏丢了命。也活該他有這一劫!打小跟他兄弟打死打活,他娘偏心,才十六就把他攆了出來,怕他分了家裏的房子。兄弟倆都成仇人了,他看見那孩子掉進水裏,偏偏狠不下心不去救。”
顏青棠不會安慰人,半晌才捏着湯匙,幹澀地說了一句‘節哀’。
女攤主似被她逗笑了,道:“早就過去了,都好幾年了。不過那會兒也顧不上傷心,都說好人有好報,偏偏好人死得早,救了人家的兒子,轉頭人家欺負孤兒寡母要奪我家房子和小攤。”
然後呢?
“那我能允許?奪走了我和兩個孩子怎麽辦?孩子還那麽小。”
女攤主叉着腰:“我就跟那一家子鬧,鬧得翻天覆地,鬧得街坊鄰裏都知道了,又鬧去官府,官府大老爺說我有子不算絕戶,駁了他們的訴狀,還打了他兄弟十板子。”
顏青棠記得以前她還是個害羞的小婦人,頭幾回跟她說話時還會臉會紅,沒想到現在變得如此潑辣。
潑辣好,所幸守住了家業。
“其實我還借了您的勢。”女攤主露出一絲不好意思,“有一陣子我真的覺得老天爺不給人活路了,怎麽就這麽難!我就把水生叫來,看看您給的那塊小牌子,我就想如果真被逼到絕路了,我就來求求您,到時候您肯定能幫幫我們,然後我就有了繼續跟他們拼的勇氣……”
“我聽說那心肝壞了的一家子也想奪您的家業?”說到這裏時,女攤主表情忐忑。
“您可別讓了那一家子,也千萬別怕他們,咱們一城的人都站在您身後呢。就跟他們鬧,就不信了,憑什麽啊,憑什麽當家男人死了就得被人奪家業,女人不是人啊?這些都是我們親手一點點積攢下來的,憑什麽他們要就得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