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我曾有一面之緣◎

暴喝聲炸響寂靜的夜空。

顏青棠這才發現, 她因太過激動之故,竟不小心從陰影中露出一角肩膀,以至于被舢板上眼尖的人發現了異常。

眼見艙房中因這道喝聲, 止住了談話聲。

顏青棠心中大急, 知道也許下一刻就會有人推窗出來探看,又或者下面的人就要上來抓她。

她顧不得多想,朝下方水面一躍而下。

‘撲通’一聲。

伴随着船上響起‘嗵嗵嗵’踩着舢板的跑動聲。

顏青棠顧不得去看, 一個猛子沉入水中。

現在只希望對方沒看清她的樣子,她可不想連累謝蘭春。

怕有人下水捉她,顏青棠沒有往遠處游,而是沉在水下圍着船底游了半圈, 将自己藏在船尾側面的陰影裏。

果然,有人下水來捉她了。

大抵是知曉此地無邊無際, 從這裏游到岸上絕不可能,必要先找個地方落腳, 才能順利逃脫。

所以下來搜尋的人, 是以附近的花船為軸線,作為搜尋路線。

顏青棠屏息靜氣,一動也不敢動, 将自己悄悄挂在船底, 能沉入水裏就沉入水裏,只有到快不能呼吸的時候,才将頭浮出水面換氣,寄望自己燈下黑的策略能成功。

不斷有人沉入水中, 又浮起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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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 附近的湖面上宛如開了鍋的餃子。

不遠處, 有一艘花船似乎看到這邊的動靜, 不退反進朝這裏駛了過來。

随着對方靠近,顏青棠怕被對面的燈光照到,又往陰影裏藏了藏。

“是謝大家的船?這是怎麽了?”

這是一艘典型的花船,顏青棠藏在下方看不到全貌,只能從上面傳來的莺聲燕語中,得知對方船上的姑娘并不少。

大概是仰慕謝蘭春的尋芳客,見到這邊的動靜不對,特意尋過來探問。

阮呈玄大概不會露面。

果然,不一會兒船上就響起謝蘭春的聲音:“丫鬟笨手笨腳,竟把我的一方硯臺失手掉落到水中……”

“不過是一方硯臺,何必動此幹戈?若是謝大家不嫌棄,本公子家中有一方上好的端硯,改日送給謝大家?”

“那就謝謝公子了。”

頓了頓,謝蘭春又道:“今日船上有貴客,恕蘭春不能多陪。”

随着下水尋‘物’的随從紛紛上船,莳花坊的花船緩緩動了,駛離了這裏。

而此時,顏青棠早已悄無聲息地換了地方,改為藏身到剛來的這艘花船的船底。

她松了口氣,心中甚是僥幸,心想這也算錯打錯着,讓她得以逃脫。等會兒趁人不備,她會悄悄潛入這艘花船,等靠岸後就可離開。

剛松下口氣,她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

怎麽頭頂上那些莺莺燕燕聲沒了?

這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怎麽不上來?待在水裏不冷麽?”

她身子頓時一僵。

四月末的湖水,還是有些涼的。

可這一來一去接連發生了這麽多事,顏青棠根本顧不得去管湖水涼不涼。

此時被人發現,她才覺得自己最近好像與水犯沖,這才多久,她竟不得不跳水兩次。

她仰起頭來,瞧向上方。

對方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是個年輕男子,就是方才那個自稱‘本公子’,又要送謝蘭春硯臺的人。

被堵在這種地方,她清楚自己就算不想上船,恐怕也不行,不然這人若是吵鬧起來,再把阮呈玄給引回來那就不好了。

一個風流浪蕩子,也許他能發現自己,只是方才自己動作不小心顯了痕跡,這種人不難對付,總比自己被人堵在這上不得下不去的強。

各種思緒劃過,不過是一瞬間。

面上,顏青棠裝作被凍得不輕的樣子,略顯嬌弱地看着對方。

“公子,我這也上不去啊。”

下一刻,一條繩索被人扔了下來。

顏青棠抓住繩索,正想自己怎麽通過繩索爬上去,突然一股巨力襲來,她被人提出了水面,又落到了舢板上。

她顧不得去擦臉上的水,擡目四望。

就見本該熱鬧的花船,此時人都不知跑哪兒去了,花娘們不見了,尋芳客也不見了,舢板上只站着這位‘公子’,四周安靜得吓人。

難道這艘船也是別有目的靠近莳花坊的花船?那此人方才說要送謝蘭春硯臺,應該就是借口了,其本身目的就是想靠近一探究竟。

此人不是個普通的尋芳客。

“公子,謝謝你救我上來,不然青兒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随便起了個名,學着花樓裏花娘們的做派,嬌滴滴地擦了擦臉上的水,又抱怨道,“這個謝蘭春,醋勁兒未免也太大了,竟因為大人多看了我兩眼,便讓人把我丢進水裏!”

“難道不是你喬裝上船,想搶她的恩客,不慎被其發現,才自己跳入水中?”

顏青棠表情讪讪又嬌嗔,分明就是一個□□因虛榮心說謊,不慎被人發現的心虛和狡黠。

“公子慧眼。”她嬌滴滴道,“我确實沒懷好心思,但她也不能這麽做啊,還派人下水抓我!分明就是想謀人性命……”

噗地一聲笑。

聽到這一聲,顏青棠才發現,方才說話的人竟不是這位救她上來的‘公子’。

那是誰在說話?

此刻,她沒有被拆穿的尴尬,只有全然的警惕。

“把自己擦一擦,進來說話。”那個聲音又道。

陳越白忙遞上一條布巾來。

顏青棠接過布巾,看向不遠處的艙房門。

那裏,正是說話之人的所在之處。

不光有布巾,還有熱茶。

顏青棠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整個室內打量了一番。

就是一間很普通的雅室,只有右側的屏風看起來不普通,因為那裏明顯坐着個男人。

男人梳獨髻,穿大袖袍衫,靠坐在大椅上,一手置于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慵懶地搭在膝上。

從透過來的影子只能看出這些,但從對方聲音來看,應該是個年輕人或者中年人?

根本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顏青棠心中暗暗失望。

既然信息不明,那就不要說話了,她很有耐心,有耐心在這跟着兩人耗下去,不管他們是什麽目的。

所幸是對方似乎并不想跟她耗。

一旁,身材高大,穿一身寶藍色繡金線長袍,臉上頗有幾分玩世不恭的男子,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你方才在偷聽阮呈玄和盧游簡說話?”

從這一句話便能判斷出,可能她所有行徑,早已被對方納入眼底。

對方之所以把船靠近,根本不是沖謝蘭春、阮呈玄去的,而是沖着她。

就等着她自投羅網。

生平第一次,顏青棠有一種落入別人算計的感覺。

這種感覺極為不好,讓她的警惕心直接拉到臨界點。

他們是什麽身份?有何目的?為何會盯上她,還是只是偶然發現她的行徑,所以順勢救了她?

這艘花船應該就是當時她所看見的,停在遠處的幾艘花船之一,如此遠的距離,這兩人是怎麽看見她偷聽的?

不,也不是不能看到。

西洋的千裏鏡便可以。

這東西顏青棠曾聽舅舅說過,說極其罕見,花大價錢都買不到,據說只有朝廷有,要麽就是個別幾個高官顯貴私人珍藏。

所以他們是朝廷的人?

在暗中監視阮盧二人,而她只是偶然撞見的一只小螞蚱?

就在顏青棠思索之間,其實陳越白早已沖屏風後遞了無數眼色,無奈屏風後的人并不理他。

無奈,他清咳了兩聲,尋思該怎麽審問這位顏少東家。

方才在船靠近時,他就從主子口中得知,此女就是顏家的那個女東家,顏青棠。

至于主子為何認識此女,為何知道此女就是顏青棠,他是一概不知。

可就算不知道,他也能看出主子待此女的态度不同尋常。不然方才能見到此女落水,就趕緊讓他把船駛過去,還配合演了出戲,讓她脫身?

端硯?

他可沒有一方端硯,送給那位謝大家。

再看對方正值妙齡,長相貌美。

主子又是正值青年,龍精虎猛之時。

這一男一女,容易幹柴烈火,不免讓陳越白這個辦公務時手段狠辣,但平時卻不太正經的人浮想聯翩,自然也用不出疾風司用來審訊犯人的手段。

屏風後,紀景行無聲一哼。

陳越白此人他早就有所耳聞,此番見他神态,自然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又多想了。

再看看那邊,明顯打算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狡猾女人。

他沉吟一下,開口了。

“你雖不識得本官,但本官識得你。”

他刻意壓低了嗓音,說話也變得慢慢悠悠,也就是俗稱的用了‘官腔’。

“你我曾有一面之緣,馮澤也與本官專門提到過你。”

一面之緣,馮澤,本官?

姓馮,她最近接觸的人中,只有那位馮爺姓馮。

難道馮澤就是那位馮爺?一面之緣是蘆墟蕩她被人從水中救起那次?本官?馮爺背後的主子?

怕猜錯了,她拱手做疑惑狀:“還不知是何時的一面之緣?”

“蘆墟蕩,蘆墟鎮。”

是了,是了,就是這位大官。

顏青棠不禁放松下來,情不自禁問:“馮爺還好嗎?”

“本官命他在外辦事。”

辦事?

難道是查巡檢司?

“還不知大人是……”

顏青棠還想再确定一下。

但紀景行不是與她第一次打交道,雖多為‘神交’,青陽巷那座小院裏此女又變幻了一副模樣,但這并不妨礙他通過這些事情對此女有所判斷。

尤為狡猾,凡有言,必有謀算。

“你不用細問,就當本官是過路欽差。”頗有點高深莫測的架勢。

所以他就是阮盧二人口中的‘那位’,讓整個蘇州官場聞風喪膽,連勾欄都不敢去的‘那位’?

顏青棠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對方是從寧波而來,寧波有市舶司,而市舶司有問題,市舶司的問題和織造局有關,所以對方才會微服私巡來到蘇州。

而顏家卻被牽扯進了織造局,甚至攪進朝廷兩個派系之間的争鬥,有人想利用顏家去扳倒政敵。

不光如此,她爹的死似乎也另有隐情。

是的,随着了解到的消息越來越多,顏青棠越發感覺她爹的死有問題,沒有證據,僅憑直覺。

但她的直覺從來沒出過錯。

現如今她所面臨的情況是,顏家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攪進了一場争鬥。

這場争鬥最高可以牽扯到一朝閣臣,下限也是平望巡檢司呂勝那種喽啰,根本不是如今的顏家所能抗衡。

被卷進這種旋渦,輕則傾家蕩産,重則喪命。

她如果想在這種局面裏絕地求生,不光需要知道更多的內情,還需要一個靠山。

而這位大人——

他是為查市舶司和織造局而來,那兩方派系都與此事有所牽扯,不然之前阮呈玄和盧游簡商談起此事,也不會如此諱莫如深。

要知道人們對敵人的把柄,從來不吝于宣之于衆,不說不過是自己也不幹淨罷了。

所以這位大人跟自己是一方的。

至少沒有利益沖突,反而顏家對此人有用。

這是個契機。

顏青棠心中各種雜想頻出,面上卻是一派正常,道:“那大人在此是——”

屏風後沒有說話。

她又去看陳越白,不待陳越白搭話,她便又道:“難道大人也是為暗中查探阮盧二人而來?”

屏風後傳來一聲輕笑。

紀景行何等人,見過太多妖孽人物,只憑她的神色及她此時說的話,就大致猜出她想幹什麽。

不過是不甘在談判中落于下風,想多少扳回一點罷。

狡猾的女人!

他索性順水推舟道:“誠如你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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