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只差臨門一腳◎

臨艙房南側的大窗下, 擺着一張木制矮榻。

矮榻上有桌。

桌上似放了不少公文,一個身穿大袖長袍的男子正坐于桌前,書寫着什麽。

一扇屏風阻擋了顏青棠的視線, 讓她只能影影綽綽看到這麽多。

對方似乎并不想露出真面目。

若說之前也就罷, 這次既叫了她來,說明對雙方合作已有意向,這時就該顯露自己的誠意, 而不是依舊不願顯露真顏。

顏青棠心中略有微詞。

馮統領似是看出來了,猶豫地看了一眼屏風,拱手道:“少東家,大人這趟的行跡不能走漏, 你也知道如今外面的風聲,實在不得不謹慎。若少東家還有疑慮, 我願表明身份,消除少東家疑慮?”

顏青棠見馮爺言辭懇切。

對于救命恩人, 她還是願意給幾分信任的。

正想解釋一二, 哪知對方從袖中掏出一塊腰牌來,遞與她看。

此牌為銅制,長約四寸有多, 寬約有兩寸。

其正面篆刻一行大字‘內侍衛副統領馮澤’, 背面則是兩行小字‘凡宿衛宮禁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處,借者及借與者罪同,出京不用。’

側面還有番字號。

但顏青棠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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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僅憑‘內侍衛副統領’幾字, 便足以讓她震驚不已。

“這趟我奉命陛下之命, 陪太子殿下微服私訪江南及沿海一帶。期間殿下走漏行跡, 被人盯上, 表面上什麽事都做不得,無奈之下,殿下才派了大人與我私下來蘇州。”

馮統領滿臉苦笑。

說着,他又拱了拱手:“少東家,此番可有誠意?你應該能明白為何大人不願露面,若非你我曾有一面之緣,恐怕我也不會在人前露面,畢竟在有心人眼裏,長相算不得什麽秘密。”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阮呈玄等人吓成那樣,本是鬥得如火如荼,卻能懸崖勒馬,佯裝無事發生。

皆因‘那位’不是尋常人,竟是當朝太子。

太子被一群貪官污吏盯上,明面上根本做不了事,索性故布迷障,用自身吸引注意力,另外派人私下潛入蘇州。

馮統領何止是有誠意,簡直太有誠意了!

也是變相在向顏青棠展現己方實力。

只差明着對顏青棠說,這條大腿很粗,只要你能抱上,保管你後顧無憂。

顏青棠也不是傻子,忙擺出架勢對屏風行禮。

屏風後傳來一聲‘免禮’,又輕咳了一聲,叫馮統領進去。

不多時,馮統領手持一冊卷宗出來,将卷宗遞給顏青棠。

顏青棠告了聲罪,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一目十行,把卷宗從頭至尾仔細地看了一遍。

其實這卷宗上所記載的不是別的,正是近幾年每年織造局上交給朝廷絲綢布匹的數量。

顏青棠在心中估算了下,數量并不多,至少與她之前猜測的數字不能比,而且能明顯看出,上交朝廷數量與織造局往下攤派數量不對等。

這個不對等,指的是心裏的預估,大致上的猜測,實際上織造局到底攤派給了各大商多少數量,除非一一當面詢問,或是查到對方賬冊,根本确定不了。

這就是織造局的聰明之處,從不往外透露攤派數額。

大商們都怕被織造局攤派,想的都是讓自家能少被攤派一些。可若自己被少攤派,別家的數量相對應就會增多。

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哪怕各大商心中對被攤派到的數量不滿,也不會擺在明面上說,只會私下偷偷找織造局,以期能減少自家的攤派。

所以這個總數,除了嚴占松,大概誰也不知道。

“其實本官這趟來蘇州,并不僅是為了查織造局,織造局是為蠹蟲,但殺了嚴織造,還會有馬織造,劉織造。”

若不鏟除整個利益鏈條,任何行舉不過是飲鸩止渴,根本問題沒有解決,暗瘡依舊在那兒,沒有挖除。

顏青棠聽懂意思了。

那要怎麽解決?

“所以本官希望你能利用顏家之便利,打入那群海商的利益團夥兒,幫本官收集有用的證據和消息。”

什麽便利?

顏家有絲綢,絲綢是海上的硬通貨。

堂堂織造局還要假借攤派之餘,從中截取絲綢,求得利益,更何況是其他人。

阮呈玄所在的派系,難道真只是為了官位,才想扳倒嚴占松那一夥兒的勢力?恐怕也不光如此吧,難道他們心裏就沒有點小九九?

之前,顏青棠一直有疑惑。

小小的顏家,何德何能,被如此針對?

此時一言驚醒夢中人,讓她意識到顏家也不是毫無用處,讓她心有餘悸之餘,不禁想得更多。

“可如今顏家被各處都盯着,民女想做什麽事,恐怕會很困難,織造局那也不會容許歲織有失。”

想去接觸海商,必然要用絲綢開路,可顏家上半年能産出的絲綢,恐怕連織造局那都不夠支應,又如何拿去開路?

“這個你不用擔心,顏瀚海已經離京了,如今正在盛澤。”

顏瀚海?

主枝那位四爺?

一直想謀算顏家家産、把她逼得不得不去借子的人?

顏青棠臉色不太好看,半晌才道:“大人這是想讓民女周旋于兩方勢力之間,與虎謀皮?”

“本官相信以你的聰明,此事并不難。”

頓了頓,屏風後的人似乎也知道就這一句,便指望人幫他賣命,有些太過想當然。

又說:“當然,本官也不是那種不顧他人安危之人,本官會讓馮統領派人暗中保護你,你不用再擔心被人襲殺喪命。”

一旁的馮統領忙點頭領命。

“甚至你家的那點事,你也可暫時不用擔憂。當然,事成之後,必然對你也有所獎賞,你不用擔心會吃虧。”

她有選擇的權利?

沒有。

各方的殺招沒至,不過是忌憚太子近日可能會到蘇州。

那位太子殿下既派了眼前二人私下前來,必然自己要在明處吸引注意,所以這個時間應該不長。

一旦這些人确定太子來不了,眼前的平靜頃刻就會被打破,那些早就隐忍多時的針對會接踵而至。

顏瀚海那一派不會放過她,即使她倒向顏瀚海一派,作為炮灰蝼蟻的顏家,也扛不住江南織造那夥人的憤怒。

顏家只有一個下場,身當馬前卒,在雙方争鬥中灰飛煙滅。

反倒跳出來投靠第三方,不失為一個求全之法,但同樣也不安全。

“此事民女還需回去後細細斟酌,還望大人勿要催促。”

“只要你在辦事,本官自會看在眼中。”

說着,屏風後的人又把馮統領叫進去,給了他幾冊卷宗。

比起方才那冊卷宗,這幾冊顯然要厚實許多,沉甸甸的,表皮上并未署任何文字。

“這些東西,你應該有用,就當是本官的誠意吧。”

顏青棠接過卷宗,也沒好當面查看。

臨走前,她望了望屏風。

這一番交談,她只聽出這位欽差大人的年紀應該不大,應該不會超過三十五。

沒想到其如此年輕,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賞識,領了這一份分量不輕的差事。

此事若一旦成功,說整個蘇州震蕩都是小的,說不定整個朝廷都會震動。

真是人中龍鳳,不可小觑天下人。

她拱手行禮,轉身退下了。

馮統領跟着送她出去,走到舢板上時,顏家的船已經開過來了。

“少東家,再會。”

“再會。”

上船後,顏青棠匆匆走進艙房。

在窗前随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她急不可耐地翻開了第一冊 卷宗。

果然如那欽差所言,這東西對她有大用。

上面羅列的不是別的,正是以蘇州官場為例,一個個官員的姓名、年紀、喜好,甚至何年中的舉,何年做的官,當科主考官有哪些人,誰是誰的座師,誰是誰的門生,誰跟誰有聯系牽扯……

官場果然比商場更複雜。

種種人脈關系,盤根錯節,草蛇灰線,伏延千裏。

顏青棠猜這位欽差背後必定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不然何至于能搜羅到如此多的消息,這些消息恐怕是朝廷也不一定有吧。

不光如此,謄抄這幾冊卷宗的人很細心,哪些官員與哪些官員有交際,其中又有什麽牽扯,其上都有紅筆标注。

這些消息對欠缺官場消息的顏青棠來說,無疑是無價之寶。

一些心中早已知曉,但又不是那麽明晰的東西,這一刻在她心中毫發畢現。

那片籠罩在她頭上多時的烏雲,似乎也漸漸淡去了。

她有種神清氣爽之感。

如此珍貴之物,人家給了她,她也要給出誠意才行。

其實方才在那船上,她雖沒有直接應承下來,但也與應承了無疑,可該從何處下手呢?

也許她該給舅舅去一封信。

至于那顏瀚海,他如若真回來了,如若真還想扳倒嚴占松等人,必然會主動來找她,她倒是不急。

回去的路上,顏青棠還在想這些事。

想如何打入海商集團,想蘇州官場上層層錯綜複雜的關系,還在想借子之事。

照目前情況來看,即使她無子,顏家的家産也暫時不會被奪走,她籌備了多時,似乎又成了一步無用之棋。

轉念,顏青棠又搖了搖頭。

将自身一切寄予他人之手,無疑是愚蠢行徑。只要日後她還不想成親,就必然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萬事俱備,該鋪墊的都鋪墊好了。

只差臨門一腳,哪能半途而廢?

想到這裏,她不禁又想起蘇小喬曾與她說的話,應該找個大夫算算最佳受孕時間。

擇日不如撞日,便下命說先回顏宅。

大夫很快就被請來了,是蘇州城裏還算知名的老婦科聖手。

顏青棠并沒有露面,只佯稱是這府裏的下人,隔着簾子讓對方把脈。

老大夫與她把脈時,她将難言之隐告知對方。

“太太竟知曉女子最佳受孕時日可以算?哪怕是老朽,也是跟師傅學了二十多年,才知曉。”

老大夫何等人精,只看從簾子後露出的手腕,便知曉這婦人肯定不是下人。

不過像他們這種經常被人請上門的大夫,最主要就是嘴緊,他自然充聾作啞權當不知,詢問了對方葵水每月幾時來後,便根據時日算出了一個大概的日子。

“常人一知半解,都以為最佳受孕時日當是葵水來後數日,殊不知應該是葵水來前的半個月,前四後五這幾天。太太按照這個時間與其夫同房,必能如願以償。”

“謝謝大夫。”

老大夫被領了下去。

顏青棠在心裏,根據上次月事的時間算了算。

照這麽說,她最佳受孕時日,不就是在近幾日?

算是前四後五中的最後兩日。

如果她不想再等一個月,最好把握住這兩天時間。

回去的馬車上,一路上顏青棠都在想這事。

到了家後,那書生竟早就回來了。

很聽話,沒有去喝花酒,連酒都沒喝。

見此,顏青棠不禁心中大悅,一狠心一咬牙道,不如就今晚吧。

反正擇日不如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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