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圖窮匕見◎
果然之後衆商回去, 紛紛改了口風,交代下面人若有人大批量收購絲綢,一定不準賣給對方, 最好弄來對方的信息, 上報給海市衙門。
而本來有些已經快談好的生意,也紛紛反悔不幹了,恨得買方是咬牙切齒不提。
顏青棠自然不可能就這一板斧, 而是準備了三板斧。
與此同時,蘇州城內所有牙行,也一一被敲打過。
大宗買賣必須記錄下買賣雙方信息,并及時報給海市衙門供以核查, 若有隐瞞,皆以重罪論處。
這一條不光适用于牙行, 在紀景行的操作下,很快便在江蘇境內推行。
打的旗幟也十分明顯, 就是為了打擊走私, 保護海市交易行以及幾地市舶司的利益。
有人敢明面反對嗎?
畢竟陛下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能為朝廷掙來商稅的衙門,就是好衙門。
誰敢反對?
沒人敢當面反對!
于是海上的窦風更忙碌了。
紀景行進來時, 顏青棠正立在書案前寫着什麽。
她寫得很認真, 以至于人進來了她也沒擡頭看一眼。
“如今你身子這麽重,能放的東西就先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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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着眉,說得很克制。若非了解她的性格,此時他應該會是上前去, 拿走她手中的筆, 丢在一旁, 然後将她抱走。
聽見他的聲音, 顏青棠并沒有擡頭,反而笑道:“我若不舒服了,自會歇着。如今随着身子越來越重,再不寫完,我怕生産前是寫不完了。”
馬上就是年關,而她的産期在三月。
這是陳女醫幫她推算出來的,時間應該大差不差。
現在她還将将能做一些事,等到臨産前的那一兩個月,大概寫字都很艱難。現在她連海市衙門的帳都不看了,而是都交給了銀屏,銀屏本不想攙和朝廷衙門的事,如今也不得不為了姑娘,頻繁出入海市衙門。
至于顏家這邊的帳,則是交給她手下一個叫做素娘的女賬房。
“在寫什麽?這幾日總見你把自己關在書房?”
想想,他一忙起來,都是天黑了才歸,都讓他能常常看見她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足以見得他沒看見的時候,更多。
“哎呀你別擔心,不是有莫姑姑和陳女醫?有她們看着,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紀景行哼了一聲,表示并沒有原諒她,但手比嘴更快,見她沒墨了,主動走過來幫她磨墨。
一邊磨,一邊翻看她寫的東西,看着看着入了神。
這邊,顏青棠在紙上落下最後一個字,長長出了口氣,放下毛筆。
她先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見他看得入神,也沒打擾他,而是自己先出去了。
紀景行花了整整半個時辰,看完所有內容。
而顏青棠在外面,吃了一盅燕窩,又喝了茶,還吃了兩塊糕點。
她最近突然食量大增,變得很能吃,人也比以前圓潤了不少,以前是吃了只長肚子,不長肉。
紀景行走出來時,面色隐隐含着激動。
“你為何會想到寫這些?”
“那些人動心思想把絲綢賣給他人,不外乎因為不用征收商稅。”
只從價格來看,攏共就高出一點點,可若是再去掉交易行抽稅,那就是一大筆銀兩了。
這只是原因之一,其實這個念頭,顏青棠早就有。
江南被苛以重稅,最重不過蘇松及揚州幾地。這個稅,并不是朝廷征收了多少商稅,而是遍布各地水道官道城門的稅卡,以及各地主管衙門巧立名目的索取。
就譬如宋家是鹽商,看似鹽商靠着鹽引個個富得流油,實則每年光與官家有關的各司部衙署,乃至下面各地轉運稅卡,都是層層扒皮。
聽說過鹽商給管鹽的官員送茶水費嗎?
每年宋家光這一項,便要送出一萬兩白銀,還不算車馬費、官轎費,乃至擡轎子的轎夫,都得鹽商出錢養着。
而像顏家這種做絲織的,同樣也不輕松,早先有織造局巧立名目往下攤派,另還有稅監,按每臺織機、每匹絲綢征收稅銀。
朝廷收商稅收得太亂,也太雜,似乎只要是個官,只要能現管,誰都能插進來一腳,有些根本沒有朝廷發下的明令,皆是各地地方官便與行事,立下的規矩。
惹得下面民怨沸騰,抱怨四起,也就是這幾年由于海商走私,致使江南一帶商業蓬勃發展,掩蓋了下面各種民怨。
當初海市衙門度支房建起之際,她就在想此法能不能在蘇州推廣開來?若能推廣,必然利國利民。
所以是先有舊因,後有近事,這才是顏青棠寫下這份稅法簡述的原因。
她寫得很簡略,也是準備時間不夠,許多地方都還不夠深入,只是把海市衙門的稅法和監管辦法,原樣照搬并因地制宜放大,寫了份初稿。
即是如此,也讓紀景行十分驚喜。
可驚喜完,他又有些沉默。
這些年,最讓朝廷頭疼的事就是稅。
只這一字,似乎難住了滿朝文武和這偌大的皇朝。
百姓人口一年比一年多,相反收上來的稅卻年年減少,都清楚什麽原因,都在裝聾作啞。
至于商稅,倒也不是收不上來,只是收上來的和所看到的繁榮景象并不相符。
看似一副太平盛世,實則下面亂得一團糟,卻從沒有人提出過用什麽辦法,将這一切捋一捋順一順。
海市交易行讓他看到了萌芽,而這份并不沉甸的簡述,讓他看到了雛形。
可,不是時候。
是的,不是時候!
如今海上貿易改革在即,本就是左支右绌,若在此時把這份東西拿出來,無疑會引起軒然大波。
是時,不光眼下的事做不成了,可能這份東西也會無疾而終。
“得再等等。”
這一晚,兩人聊了許久,聊得都是朝廷,是民生,是弊政,是雜七雜八。
說到一半時,顏青棠撐不住睡着了,紀景行卻抱着她久久無法平靜。
過年時,顏青棠還是回了盛澤一趟。
她挺着肚子回去,身邊跟着紀景行。
關于她的事,陳伯就算再瞞,時間久了也漸漸被人所知,因此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這位端王世子又跟大姑娘是什麽關系。
只是沒人敢多嘴,大家都在粉飾太平,倒是顏婳偷偷找機會質問了紀景行,你為何不娶我大姐姐,是不是想當負心漢?
此事之後被紀景行告知顏青棠,顏青棠清楚他又是在敲邊鼓,不想理他。
今年顏家這邊沒回族裏祭祖,本身就挺尴尬,也是顏家如今沒有男丁,祭祖時是只能男人在場。
顏青棠在自己家裏祭了一場,主要是祭她爹娘,和祖父祖母。
待到初八,一行人回到蘇州,之後是上元節,蘇州城裏的上元節很是熱鬧,可惜顏青棠身子太笨重,實在不适宜出門看熱鬧。
當天,紀景行親手給她做了一個燈籠。
他本打算給她做一只玉兔燈籠,可惜手藝太差,兔子的腦袋和耳朵怎麽也弄不出來,反而像兩顆大白球被粘在一起,怎麽看怎麽醜。
後來只能折中,做了一個淺粉色的燈籠,由他親手描繪,在其上畫了月亮和桂樹,又畫了一只雪白可愛的玉兔。
當晚,這盞燈籠在廊下挂了一夜。
中間過年時,窦風回來過一趟,過完年又再度出海了。
因為季風和洋流的關系,洋商每年只能回自己的國家一趟,今年三四月來,來年三四月走,等下一次再來,就是下下一年了。
當然這期間,會有其他洋商與他們錯峰而至,但畢竟不是一體的,跨過重重海洋不遠萬裏而來,其中成本太高,不乏路上會因各種原因而死人。
如今買不到想買的東西,船根本裝不滿,也就代表他們賺不到來之前預期的利益,期間洋商們也與老熟人們談判過,可這些人根本弄不來絲綢,又不讓他們去蘇州海市買絲綢。
因此洋商和老熟人徹底翻臉了,雙方在海上打了兩場,以海盜們落荒而逃為告終,窦風年都沒過完,就急着走了,就是因為如此。
冬去春來,外面的熙熙攘攘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蘇州,所有人都還是按部就班過着自己的生活。
桑農們忙着給桑樹培土剪枝,以求今年有個好收成,蠶娘們忙着孵蠶喂蠶,像看待自家孩子一樣養着這一筐筐的蠶,希望它們能産下更多的卵,吐出又大又白的蠶繭,紡出更多的絲。
各地織坊機房裏,絲工織工們忙碌着,機杼聲不絕于耳。來往的商船貨船如織,似乎與以往沒什麽分別。
只有卞青知曉,這是最後的機會。
“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然你懂得。”他對司馬長庚說。
兩人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是一路人,如今卻因為同樣一個目的聚首,其實彼此心中都明白,這就是最後的機會。
若是此舉成,他們及他們背後的人還能茍延殘喘。
若不成,一遭喪盡,株連九族都是小的。
“你簡直瘋了!你明知道他的身份!”司馬長庚罵道。
聽他的聲音激動,可看他的表情卻能發現很平靜,一種近乎面具似的平靜。
到了他們這個位置,真若覺得對方瘋了,真若覺得此舉不行,只會是不露面,而不會在此地浪費嘴皮子。
卞青當然也清楚,所以他很平靜,遠比司馬長庚的平靜更要平靜。
“那又如何?陛下子嗣單薄,只有三子,幼子尚幼,看不出秉性,二子是個武夫,只有這位太子,從小被陛下寄予厚望,朝中老臣也是人人誇贊,都說日後定是個明君。可即是明君,也得坐上那個位置才是君,一個英年早逝的太子,算不得君。”
室中陷入寂靜。
卞青站起來,親手去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司馬長庚的杯子斟滿。
“若非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會選擇動手。”
太子和世子能是一樣嗎?
世子頂多是個臣子,可太子卻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他的态度意見代表着未來整個大梁的走向。
太子已經打定主意要動沿海一帶了,為此不惜各種布局,如今初見成效,誰也無法讓其改變主意,而顯然陛下是支持的。
所以很多人都怕了。
懼怕到了極致,自然生了不臣之心。
畢竟就如卞青所言,能坐上那個位置才能算是君。
坐不上,或者中道崩殂就不算。
“誰能想到咱們這位陛下狂妄自負,竟把能繼承大位的獨苗放出京城?誰又能想到咱們這位太子爺竟這麽多事?他管得太多了,想插手的也太多,更不用說他身邊還有顏青棠那個女人為他出謀劃策。”
“年前,那份東西就到了陛下龍案上,只給幾個老臣看過,那樣一份東西不可能是那位太子爺弄出來的,只能是她!對了,你當初還想與她合作來着,卻沒想到把自己的手下送人了?”
聽到這話,哪怕司馬長庚素來老辣,也平靜不了。
半晌——
“我當初确實想和此女合作,事實證明讓你們這麽忌憚的人,我當初所想沒錯。至于窦風,不過一介莽夫,不足為懼。”
可事實真是這樣嗎?
若是能給司馬長庚再來一次選擇,他定會早早把此女掐死在‘襁褓’中,不會讓窦風配合她扳倒葛家,扳倒嚴占松。
人們在争鬥之時,想到的只會是自己的利益,鬥倒了對頭,自己就能一家獨大。
可誰能想到此女背後還有一人,雙方聯手竟把所有人都逼得無路可走,只能和當初的對頭聯合在一起。
卞青微微一笑,自然沒把司馬長庚的僞裝當真。
“所以大家都有同樣的敵人,此一舉若成,我們至少可以太平五十年。”
五十年?
換做羸弱的王朝,早就可以改朝換代幾次了。
可要是細想,也許不止五十年,畢竟不會每代都有明君之主誕生,也可能是平庸乃至昏庸之君,自然不足為懼。
司馬長庚站起來走了,沒再說任何話。
可卞青卻知道,他已經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