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偷聽
沈泰遠與江善原這些年雖沒完全斷了音訊,卻也聯系不密,這些年各自歷經人生跌宕起伏,如今故人重聚,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兩位老人喝着茶,漫談曾經的往事,或哈哈大笑,或唏噓感慨。
知樂認真揉搓頭發,直至感覺差不多了,方放下手,将毛巾仍舊挂在脖子上,繼而掏出手機。
“哥哥,玩游戲嗎?”
沈程坐在竹藤椅中,兩腿疊起,漫不經心看着遠方燈火,聞言瞟了知樂一眼。知樂穿着套圓領休閑運動服,露出光潔的脖子和腳踝。他的皮膚很白,屬于鄉村成年男子中難得一見的那種白皙,顯然沒怎麽下地幹過活。
“不玩。”沈程收回目光。
“哦,那我,自己玩。”
知樂低頭,開始玩游戲,很快便投入其中,全神貫注。但顯然水平不怎樣,不時傳來被KO的聲音,知樂神情專注,偶爾嘟囔:“啊這人,怎麽罵我?”“啊,死翹翹了。”
沈程聽的唇角微扯。
知樂遺憾的嘆口氣,換了消消樂來玩。
“知樂。”江善原忽然叫道。
“啊。”知樂頭也不擡,顯然明白江善原的意思,“再,兩分鐘。”
兩分鐘後知樂依依不舍的關掉游戲,放下手機,見沈程朝他看來,便朝他解釋道:“每天,只能玩一個小時。不能沉迷。”
沈泰遠看着知樂,對江善原說:“你将知樂教的很好。”
江善原笑道:“老天垂憐,這孩子自己聽話。”
沈泰遠道:“他從小就懂事,想當年見到他,才那麽小一點,轉眼間,便長大了。我們真的老啰。”
知樂雙腿伸直,穿着拖鞋微微搖晃,聽見這話,便轉頭,看沈泰遠,目中帶着詢問之色。
沈泰遠看的明白,笑道:“知樂肯定不記得了,我們以前就見過,還不止一次呢。第一次見你,你還是個小嬰兒,這麽小一點,”沈泰遠比劃了一個手勢,“第二回 ,你這麽大,那時候沈程父母去世……”
沈泰遠說道這裏忽然頓住,看了沈程一眼。
沈程神色淡淡,看着遠方。
“啊?”知樂驚訝道:“哥哥你父母,也去世了嗎?”
江善原道:“知樂,不禮貌。”
知樂忙道:“對不起。”
“不好意思,這些事還沒來得及詳細給知樂說,”江善原朝沈程道:“他唐突了。”定親的事其實很倉促,不過短短幾天內,他有太多事要思慮,以至于沈家的事都沒來得及跟知樂詳說。
沈程微一涵身,道:“沒關系。”
江善原與沈泰遠對視一眼,沈泰遠稍稍搖頭。
知樂看看沈程,又看看沈泰遠,眼中帶着點不安,沈泰遠對他擺擺手,笑道:“沒關系。”
知樂便松了一口氣,想了想,繼而問沈泰遠:“我那麽,小的時候,”他學沈泰遠的那個手勢,也比劃了一下,說:“沈爺爺就,見過我,那也見過我父母嗎?”
沈泰遠點頭。
“他們好嗎?”知樂眼中一亮,問道。
“嗯,很好。你父母都是特別好的人。”沈泰遠想起一些過往的回憶,慈愛的看着知樂:“知樂應該還記得你父親吧。”
知樂的母親生他時難産,陷入昏迷,當地醫院無計可施,正是沈泰遠幫忙轉院到C城,就在那時,沈泰遠見到剛出生不久的知樂,小小的嬰兒,由他父親裹在襁褓中,跟着大人們跋涉千裏,陪在母親身邊,籍以給病危的母親一點力量。
不幸的是,母親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父親則陪伴了知樂好幾年,後生病而逝。那時知樂應能記點事了。
知樂卻搖搖頭,他指指自己的頭,說:“這裏,不好後,有些事,不太記得了。”
沈程看了知樂一眼,他指着頭說那裏不太好的時候很平靜,面孔上沒有任何異色。
“爺爺也說,他們都特別好。”知樂忽然想起什麽,站起來,“我有他們,照片!”
那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知樂從卧室取來,給沈泰遠看,又向沈程展示。
照片中,沈程的父母很年輕,雖穿着樸素,卻是十足的俊男美女,在當時應是十分亮眼的一對。兩人都帶着些許羞澀,看向鏡頭,笑的陽光而溫良——知樂的五官則綜合繼承了他們二人的精華之處,那炫目的笑容更青出于藍。
知樂對父母已無印象,這張照片便是他對父母認知的來源和一切,因而将它保管的很好,小心裝進一袖珍小盒子中,外面再用一小布袋裝好。
“他們,一直都在。”知樂笑着說。
月光下,知樂的笑容仿佛一個一直被愛着的小孩,充滿知足與幸福。沈程目光落在他臉上,旋即移開。
“知樂,明天要早起,今晚早點睡。”
坐了許久後,江善原朝知樂說。
“哦,好的。”知樂便站起來,轉頭問沈程:“哥哥,睡嗎?”
沈程坐着未動,看向沈泰遠。
他跟沈泰遠還有未解決完的事,知樂沒放在心上,沈泰遠卻不可能會忘記:明天就要回C城了,沈程壓根就沒打算帶人回去。理應這個時候将此事對江善原說個明白,否則明日局面将很難看。
至于由他開口還是沈泰遠親自向江善原解釋,全看沈泰遠的意思,他都可以。
沈泰遠目光沉了沉。
“沈程,你也早點休息——你先回房。”
言下之意很明顯,待會兒去找你。祖孫二人眼神交彙,沈程揚揚眉,道:“好,我先回房。”
無論如何,這事今天會解決,老爺子逃不掉的。便先回房等他。
知樂帶着沈程進屋,按道理,他要送沈程上樓,卻在經過自己卧室的時候停下,讓沈程等一等。他走進房中,先把照片放好。
沈程站在門口,朝卧室中看了一眼。知樂沒有開燈,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亮大半個空間。
這兩層的小樓房間不少,格局基本相似。知樂的卧室與沈程那間卧室樓上樓下相對,窗戶的朝向一模一樣,房中擺設也差不多,不同的是知樂這裏多了一張書桌和書架。
書架上陳列了許多書籍,書桌上如學生的課桌那般,整整齊齊放着筆記本和文具盒,桌面擦的很亮。
知樂放好照片,正要出去,卻傳來江善原與沈泰遠的交談聲。
“老江,你的病,知樂都清楚嗎?”
知樂停下腳步,轉頭看向窗外。
“好了沒?”沈程出聲問道。
“噓!”知樂馬上豎起食指,幾步過來,拉住沈程,将他拉進卧室中。
“小聲點,哥哥。”
知樂帶着沈程,隐在窗邊窗簾後的黑色陰影裏。
沈程站在知樂側後,知樂再度朝沈程豎起食指,噓了聲,而後轉頭,探出半個腦袋,于窗簾後偷偷往外看。
皎潔的月光撒在兩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身上。
“他只曉得我病了,卻不知道具體嚴重程度。”江善原搖搖頭:“讓他知道了,肯定要哭,不會放我走。”
沈程即刻看向知樂,黑暗裏,知樂的面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反而十分平靜,只是笑容褪去,眼中浮上淡淡哀傷。
“你……”沈程微微擰眉。
知樂轉頭,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啊,我知道的,爺爺的病。”知樂湊近沈程一點,用更小的聲音說道:“哥哥,你別告訴,爺爺他們。”
知樂的頭發已幹了,蓬松而柔順,這麽靠近沈程,洗過澡後的身體清新而帶着沐浴露的香氣。
沈程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醫院和專家都已經約好了,你不要太過擔心,治愈的機會很大。”沈泰遠說。
江善原說:“生死天注定,看命吧。總之多謝你——你那邊,沈程真的沒問題嗎?如果……也不要強求。”
沈泰遠說:“這兩天兩個孩子相處的樣子你也看到了,還是合得來的。沈程這人,表面上不冷不熱,桀骜不馴,本質還是不錯的。再給他們些時間,放心,沒問題的。”
卧室內,知樂轉頭看向沈程,睜大雙眼,只因江善原的那句沒問題嗎陡然讓知樂想到了昨晚沈程的話。他只顧着擔憂沈程今天會不會走掉,而暫且沒有想到更深層的那個問題:沈程說他沒答應。
白天玩來玩去的,完全沒想起這件事,眼下被提醒,頓時記起,一下子不安起來。
“哥哥,”知樂小聲說,沈程的面孔隐在黑暗裏,仿佛知道知樂想說什麽,直接用食指戳着知樂的臉頰,将他的頭推回去,截斷了他後面的話語。
江善原的聲音傳來:“對你,對你們沈家我自然是放心的。如果萬一……以後這孩子就拜托你們了。”
“你放心,我都會安排好。”沈泰遠說道:“你還是不要悲觀,為了知樂,也要調整好心态,積極治療,知樂這孩子很聰明,別讓他察覺,擔心了。”
“你說的對。肯定要好好治療,争取再多陪知樂幾年。”
“這就對了。也争取多陪我幾年哈哈哈。”
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笑起來,轉而說起些別的事來。
“還要繼續偷聽?”沈程低聲道。
知樂這時驀然反應過來,忙搖搖頭,小聲道:“偷聽是,不對的。走吧走吧。”
繼而拉着沈程,輕手輕腳,兩人一前一後,從窗後走出,出了知樂卧室,上樓,來到沈程房間。
啪。燈亮。
沈程走進房中,解開衣領,繼而将桌上的手表,衣服等私人物品往行李箱中放。
“哥哥,你會帶我,回去的吧。”
知樂緊随其後,進得房中來,頗為忐忑的注視着沈程。
沈程擡眸,看向知樂,眼睛微微眯起,帶着點審視,“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啊?”知樂茫然。
沈程的目光有些複雜,卻沒有再說什麽。這的确是件讓人意外的事,沒想到知樂居然知道江善原的真實病情,且還瞞着江善原。這完全是一個正常人才有的思維。而知樂明顯是個藏不住事的人,什麽心緒都在臉上表露的清清楚楚,他是如何瞞過江善原的?
或許最不擅長騙人的人,反而最能騙到人?
知樂的兩個問題沈程都沒有回答,知樂站在那裏,看着沈程将東西一件件慢慢放回行李箱。
“我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知樂沒話找話說,輕聲道:“爺爺,幫我收拾的。”
沈程沒接話。
知樂看着沈程,沈程沒趕他出去,卻也貌似不想與他多說。其實比起前天沈程說要離開,不帶他走這件事反而沒那麽大沖擊。沈程提前離開會導致他必須提前跟爺爺分開,而帶他走這件事,在他的思維裏,是兩位爺爺已經說好的事,說好的事自然要作數。
但沈程的态度還是讓知樂慢慢意識到一個問題。
“對不起。”知樂忽然開口道。
沈程擡眸,揚揚眉,“什麽?”
“我是傻子,對不起。”
知樂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