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蝴蝶紋身(2)

韓骁摔門而出後,褚畫跌坐在床上喘出一口氣,慢慢将目光移向置于床頭的一張合影——

這是這個男人僅有的合影。合影裏像瓷娃娃一樣精致美麗到令人咋舌的小女孩叫瑪麗蓮。她偎在他的身旁,笑得能讓蓓蕾初綻的花朵重又羞澀地掩阖,笑得能讓巡行的天使駐足觀望。

她是他撿來的妹妹。

瑪麗蓮的母親是法國人,生父是美國人,繼父則是中國人。她那還是高中生的生父,與身為餐館招待的母親,在觀看由一個同樣名叫“瑪麗蓮”的金發尤物所主演的電影時突然産生了偷食“蘋果”的念頭,精子和卵子因此發生了美妙的結合。

如果當時他們在看《埃及豔後》、《魂斷藍橋》或者《羅馬假日》,那麽她就有可能叫“伊莉莎白”“費雯”或者“奧黛麗”。

瑪麗蓮是個不折不扣的語言天才。可以流利地使用一種古老的、字正腔圓的語言與褚畫親昵交談,也可以在韓骁發作前以凄婉而委屈的表情吐出一竄發音優雅卻教對方根本無法聽懂的音節。

韓骁一度以為她在讨饒,後來他憑着記憶力向警局裏會法語的同事複述了其中兩句話,才發現瑪麗蓮只是在念誦一段詩歌①。

Pourquoi le temps passe si vite (為什麽時間會跑得這麽快?)

Parce que le vent lui rend visite. (是風把它都吹跑了)

Pourquoi tu me prends par la main (為什麽你要我握着你的手?)

Parce qu’avec toi je suis bien. (因為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溫暖 )

Pourquoi le diable et le bon Dieu (為什麽會有魔鬼又會有上帝?)

C’est pour faire parler les curieux. (是為了讓好奇的人有話可說)

※ ※ ※

那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冬季一如過往的漫漫無涯,寒冷難捱。執行公務于半途的褚畫剛買了一只芝士漢堡,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就接到了呼叫——甜美的斯嘉麗以她獨有的甜美聲音對他說,有人打了報警電話,諾爾大街上的一棟公寓裏傳出了一種可怕的、全非人類的叫喊聲。

褚畫破門而入的時候,恰好看見不知因何發狂的女人發出怪物般的驚聲尖叫,高舉着救生斧要砍死自己七歲的女兒。千鈞一發之際,他拔槍射穿了女人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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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倒下前回頭望了望槍擊自己的年輕警察——應該是個肮髒而美麗的白種女人,一頭濃密散亂的金發與睫毛糾纏得仿佛栖息深海的水草。形容荒涼,整個人都了無生機,如同一片燒灼之後殘留的灰燼。一種終于獲得解脫的神色在那張布滿淚痕的憔悴面孔上一晃而逝,她居然“咯咯”笑出聲來。

臨死的女人迸發出令人驚訝的生命力。她拖着身體往前移動腳步,沖他笑了笑,Tuprends pas, tu le regreteras…(你不明白……你會後悔的……)

又一顆呼嘯而出的子彈,正中眉心,女人終于倒地而亡。

這是一個對峙暴徒時從來只選擇射擊對方手腕與膝蓋的年輕警探,頭一回開槍殺人。

地上已經有了一具屍體,是女孩的繼父。那個名叫格倫的華裔男人被利斧砍去半個腦袋,倒在濃黑腥臭的血泊之中,已經面目全非。

褚畫俯下身,頗感惋惜地檢查了地上的兩具屍體,确認他們都已死亡時擡起了眼睛——正對上一張異常美麗與從容的面孔。

一個穿着玫瑰色蓬蓬裙的金發小女孩,黏了滿臉她母親的腦漿和血液。窗外明滅的光線打在這具瘦小的身體上,投下淡淡的破碎的陰影,她怯生生地躲在其中,卻用最純澈無辜而又熠熠生光的眼神望向舉着槍的男人。

她的下體赤露,陰部正在流血。

小女孩舔舔櫻桃般可愛漂亮的唇瓣,用他的母語問他,“你在謀殺我的媽媽嗎?”

“不是。”褚畫想了想,然後半跪在地,把自己的手槍放進她的手裏。那個姿态像極了小心撫摸一只因野獸而受傷驚怕的垂耳兔,他竭以可能地柔聲說着,“我在保護你。”

他們離開那棟小房子的時候,才發覺整個大地都籠罩了一層寂然的白色。漫天的雪像揮落的天鵝毛羽。可這麽個下法,所有的鵝都該禿了。

這個年輕男人與只到自己腿側的小女孩就像已經相識了漫長世紀一樣十指交扣,交換着彼此掌心的溫度,在雪地裏踩着深深淺淺的向前的腳印。

這個冬天,陽光的種籽頭一回發了芽,結出一片葳蕤的黃;這個冬天,風像母親給孩子把尿的手,如此溫存、忐忑且又小心翼翼。

瑪麗蓮緊緊抓住這個陌生男人的手,穿着粉色呢大衣的她像一只會行走的娃娃,帶着蹒跚學步的笨拙與滿眼放光的憧憬。

褚畫發現她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替小女孩做了全面檢查的醫生告訴年輕警察,她遭受了非常殘忍的性侵害,幼小的下身受到了嚴重的、不可修複的創傷,也許她這一輩子都無法擺脫性交疼痛。

韓骁适當地表示了一個執法人員應有的憤慨和同情心後,提議把瑪麗蓮送去教會下的孤兒院,她在那裏可以擁有悉心的照顧與同齡的夥伴——然而他的戀人不假思索地一口否決。

她是一只蝴蝶。打從遇見他的那刻起,即脫胎換骨于醜陋的繭枷,獲得重生。

褚畫無意于成為一個小女孩的救世主,或者一座象牙像的皮格馬利翁②。

他只想成為她的哥哥,她的親人。

※ ※ ※

韓骁走後,褚畫覺得氣悶又委屈,那個會像傍晚逗留于天邊的暮色那樣逗留于他家門外的情人已經一去不返了。李曼琪才是這段感情中的插足者,但現在蠕蟲一般見不得光的人,是他。

這種令人脾胃不适的情緒一直延續到第二天,褚畫在翻看一些古早的卷宗時,他的搭檔屠宇鳴适時遞上了薯條與熱狗。

褚畫是漢堡、熱狗與匹薩的忠實擁簇。這類高熱量與高脂肪的垃圾食品常常讓他覺得心情愉快而且精力充沛,但今天的他噎了一肚子悶氣,毫無進食的胃口。他擺擺手,稍稍往旁側移了移纖細如女人的腰肢,連自己也不信地随口胡謅說,“我在節食。”

“你在吃醋。”屠宇鳴是警局裏僅有的幾個知道韓骁和褚畫那點破事兒的人。兩年前一場抓捕嫌犯的行動中,他的左邊臉頰因由爆破的“親吻”而遺留下一塊觸目驚心的疤痕,致使他那份直鼻深目的英俊從此蕩然無存。這個疤臉男人滿目不屑地扭了扭頭,鼻腔裏嗤出一聲,“男人節個屁食!”

沒有等來對方的回答,屠宇鳴頓了頓,自個兒又問,“你怎麽翻起以前的卷宗來了?”

“我想讓那些枉死于變态殺人狂手下的人沉冤昭雪。”禇畫冷聲冷氣地扔出一句話,這一瞬間他心裏想的是建功立業,飛黃騰達,讓韓骁和他那個嬌嫩欲滴的未婚妻都下地獄去吧!

“這類案子往往逃不脫兩個下場:變态殺手的突然銷聲匿跡而淡出公衆的視野;或者警方拒絕承認抓錯了真兇而宣告結案。那些當時沒将兇手繩之以法的案子或許永遠也破不了。”這張與英俊全然沾不上邊的面孔突然擠出一個挺陰森的笑容,屠宇鳴壓低了音量說,“怎麽樣?想不想看看韓骁的那個卷宗。”

作者有話要說:①Le Papillon,法國電影《蝴蝶》的同名主題曲;②皮格馬利翁,愛上自己親手雕繪的象牙少女像的塞浦路斯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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