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月淩空
“婉兒瞧瞧這字如何?”
皇後撂筆,端詳了一番紙上的幾行詩,緩緩道。
“是。”
上官橙忙答應一聲,不敢和皇後并排而立,而是恭敬地靠前半步,雙手交叉于小腹,端然侍立,斂氣凝神,細細觀瞧。
神功不測兮運陰陽,包藏萬宇兮孕八荒。
天符既出兮帝業昌,願臨明祀兮降祯祥。
字是好字。
皇後殿下的行草書,端華大氣,筆力婉轉,圓潤流暢,又兼有不羁于俗世的超然态,似是能扶搖直上九天一般,難怪連見慣了才子文章的皇帝陛下都對其大贊特贊。
只不過……
上官橙心中一動。
“萬宇”,“八荒”,“帝業”,“明祀”,這些誠然都是奢華端莊的措辭,卻讓人不由得懷疑其出于何人之手。不像是出自于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倒像是出自于君臨四海的天下之主。
難道……
上官橙不敢多想下去,那念頭想想都是殺頭滅門的彌天大罪。她偷眼瞥過光華愈發難掩的女子,若皇後殿下當真有那般構想,她願做馬前卒,願為之肝腦塗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天生萬物人為尊,巾帼何須讓須眉?
上官橙頓覺一股豪邁之情充塞心胸,眼前這女子,是她的神,若她要做,她便至死追随!
不過,眼下尚不是恰當的時機。
上官橙強壓下澎湃的心潮,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後殿下,畢竟在這後宮之內,何時少過小人?
于是,上官橙莞爾一笑。
“殿下的字端麗婉轉,詩作更是燦然奪目,令婉兒心折。只是……”
“只是如何?”皇後聞言,眉峰一挑。
“只是,”上官橙頓了頓,緩言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上官橙說罷,恭敬地垂下頭。
“哦?”皇後雙眸微斂,面上似笑非笑,半晌才意味深長道,“婉兒倒是別有見解……”
上官橙依舊垂眸,微微欠身:“婉兒言語無當,僭越了,請殿下贖罪。”
皇後爽朗一笑,纖手一揮:“不妨事。”
接着,又沉聲道:“婉兒,你很好。”
上官橙施了一禮,她知道皇後殿下聽進去了自己的勸谏,也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皇後沉吟一會兒,忽然又展開一張宣紙,皓腕輕擡,運筆如風,“刷刷刷”寫下兩個大字——
“陽”“陰”。
上官橙怔忡。
這是何意?
“婉兒可知何為‘易’?”
“殿下是說《周易》嗎?”上官橙不解。
“然。《周易》亦是‘易’。”皇後點頭。
上官橙心思電轉,恍然大悟:“易,即是變化,即是改變。”
皇後會心一笑,似在贊嘆“孺子可教”。
“伏羲創《河圖》,文王演《周易》,古聖先賢造出這個‘易’字,除卻‘改變’‘變化’之意,尚有一層意思,婉兒可知是什麽?”
上官橙思索一瞬,旋即明白:“殿下可是說‘易,日月也’?”
“不錯,”皇後颔首稱是,“先賢造字,這個‘易’字便是由‘日’‘月’二字合一而成的。”
“婉兒,你來看,”皇後點指着宣紙上的“陽”“陰”二字,“‘日’為陽,‘月’為陰。”
皇後說着,提筆在紙上寫下“日”“月”二字,兩個字貼得極近,上官橙不由得聯想到“明”字。
“自古男子陽剛,女子陰柔,不過——”
皇後急轉筆鋒,似是等不及說完整句話。
登時,“日”“月”二字之下又出現了一個“空”字。
日——月——空?
上官橙盯着紙上的墨跡,鎖着眉思忖。
“這般,婉兒以為如何?”皇後擲筆,笑吟吟地盯着上官橙。
上官橙深吸一口氣,她的心髒幾乎要跳動得狂亂得不受控制了——
日月為“易”,易為“改變”,那麽“易——空”……
易空,便是要改變這世道,改變這天下了!
上官橙難抑心中的激動,她雙眼晶亮如閃電劃過,欣喜而又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這個普天之下最最高貴的女子。
是否有一天,她将是這天下最最尊貴的那一位?!
皇後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如此反應,并沒多說什麽,只是嘴角含着笑意,注視着她。
那目光,叫做信任,叫做知己……
上官橙懂。
此時,上官橙不再欠身施禮,她低下她高傲的頭顱,她彎下她不屈于權勢的腰,她折服于眼前女子的氣度與夢想,她畢恭畢敬地說:
“願為君役!”
為這天下千千萬萬不甘雌伏的女子,為過去、現在以及将來不願囿于那小小一方天地的無數紅顏——
上官橙心中似巨浪滔天,奔湧如瀑,許久無法平靜。
皇後将她的一切俱收于眼底,深深地點了點頭:“婉兒,你很好。”
同樣的一句話,卻更多了些意味。
“去将這些燒掉吧。”
皇後撚起幾張沾上墨跡的宣紙,淡然道。
皇後終究是皇後,幾十年的歷練,早将她的心境打磨得堅而不摧,絕少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夠牽動她的情緒起伏。
上官橙一震,她想,自己到底還是閱歷太淺,忙穩住情緒,答應一聲,如往常一般收拾起案上的紙張。
剛要離開,忽然耳邊傳來“噼裏啪啦”的一陣亂響,似乎是什麽人迫不及待地奔跑時鞋履發出的聲音。
上官橙背脊一僵。
敢在禁宮中如此作為的,除了那人還能有誰?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是不敢這般胡鬧的。
果然,轉瞬間,少女清亮的嗓音響起——
“婉兒!婉兒!瞧我這樣好看嗎?”
上官橙微赧,這人……當真口無遮攔,無所顧忌,皇後殿下還在這裏呢!
皇後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倒是聲音多了幾分慈愛。
“是太平嗎?”
疾跑進殿中的少女腳步一滞,她絕想不到母後原來也在這裏,不是退朝之後就同父皇商議國事嗎?
她還以為殿中只有婉兒一人呢。
此刻看到母後也在,婉兒就侍立在母後身後,懷中抱着一捧宣紙,似乎是寫着字的,一雙妙目眼波流轉,正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臉頰上仿佛有兩朵紅雲?
婉兒真好看!
太平也忍不住嘴角帶上笑意,婉兒害羞了嗎?連害羞都這般好看……
她的眼睛不經意間滑過母後玩味的目光,忽然也覺得害羞起來,就像……就像被看破心事似的。
“太平來尋婉兒?”皇後勾唇淡笑,她鮮少見到自己這寶貝千金做出如此小女兒姿态。
太平一愣,為什麽覺得母後的目光頗含深意?
她晃晃頭,把那些疑惑的念頭統統都甩出大腦。
她一向不喜歡思忖那些有的沒的,只喜歡按照自己的心意率性而為。
想罷,太平嘻嘻一笑,直接攀上母後的脖頸,像只讨人歡心的貓咪,使勁兒蹭了蹭,拉長了聲音。
“母後——”
皇後輕拍她小臀,似嗔似怒,卻是語帶慈愛:“沒規矩!”
太平纏着笑鬧了一會兒,才移開身,老老實實地立在一旁,彎着眉眼。
“我來讓婉兒看看我這打扮如何,沒想到母後也在這裏。”
皇後掃了她一眼,又故意嫌棄地撇過臉:“一個小道姑,有什麽好看的?”
“母後——”
太平不依不饒地拉着母後的袍袖,扯啊扯,扯啊扯……
從她進入殿中的那一刻起,上官橙便注意到她一身坤道裝扮。
太平那般跳脫随性的人,怎麽能撐得起這身裝扮?
上官橙不由得暗笑,卻在看清那人的一刻駁斥了自己初初的想法。
如瀑的青絲,被挽起成髻盤在頭頂,用玉冠束了,橫插一根羊脂發簪。一襲淡黃道袍,雖是看去似麻似布,上官橙卻一眼看出其中摻着金絲。素白摻銀絲的交領內衫襯得她愈發唇紅齒白好顏色。
上官橙只掃了一眼,目光就挪移不開了。那人身上似乎有磁力,引着自己的心,引着自己的魂,挪不開、移不走,只想看了又看,卻是越看越覺得好看。
“那麽,婉兒覺得太平這般,可好看?”
皇後任由太平涎着臉皮扯來扯去自己的袍袖,忽然開口。
上官橙一驚,一顆心也被現實拽回。
她連忙收斂目光,垂下頭,恭敬道:“殿下自然穿什麽都是好看的。”
皇後輕笑,拉過太平,近身為她撫平衣襟上的褶皺:“本宮的女兒,自然是最好的。”
言語中,全然都是驕傲。
上官橙心中一凜。
除去面對文武臣工,特別是閑暇之時,皇後殿下鮮少自稱“本宮”,她本就是個不喜拘于俗禮的女子。可眼下,卻昂着頭稱起“本宮”來。
上官橙意識到,這一次,自己是真的僭越了——
她竟然忘了“尊卑有別”。
她竟然忘了太平是堂堂的天之驕女,或許将來還會……坐擁這萬裏江山。
她竟然沒了“規矩”,肆無忌憚地打量起當今天子最寵愛的千金來。
她竟然隐隐存着某種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
呵……
上官橙暗暗苦笑:當真是非分之想啊!
太平……
那麽耀眼的太平,一身坤道裝扮的太平,為何在她的眼中,那麽遙遠,遙遠得分明近在眼前,卻如同遠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