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放我走吧

月挂中天。

皎白的月光耐不住黑夜的寂寞,恨不得掀開每一挂窗簾,将屋內的風景一覽無餘。

文晴雖然睡覺前就把窗簾拽了又拽,唯恐太過溫柔的月光引人犯罪,可月亮終究是不甘寂寞的,午夜時分就已經穿過窗簾的縫隙投射進來了。

也難怪,這樣寧靜得引人遐思的夜晚,即便是月亮也難以安分吧?

上官橙始終保持着躺下時的姿勢。事實證明,人的肌肉是會疲勞的,在長時間的過度繃緊之後。

她不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地想了多久,酸酸漲漲的整個後背提醒她應該時間不短了。

上官橙想翻個身換個姿勢繼續想——現在,大概也只有回憶才能維系她與過去,與一千三百年前的那場蕩人心魄的愛戀的關系了吧?

上官橙生怕,某一天她會忘了太平的樣子,忘了她們在一起的時光。那些痛苦多于甜蜜的往事,如果真的被她忘卻了,那便真的變成“歷史的塵埃”了吧?沒有人知道她——“風流而才華橫溢,美麗又悲劇”的巾帼女相上官婉兒曾經真正經歷過的到底是些什麽。

是的,他們,後人,只會這樣評價她。可是這評價之中,何嘗不存有男權社會的陰影?當男人用“風流”來評價一個女子的時候,其潛臺詞何嘗不是“放|蕩”?

為什麽,又憑什麽,一個男人擁有很多女人,便是真風流?而一個女人卻要被定義為“放|蕩”?

是因為她讓他們,讓那些男人們感到壓力了嗎?讓他們丢了作為男人的尊嚴,卻要俯首帖耳于一個“弱女子”了嗎?

上官橙想到了武皇陛下,那是何等英明的帝王。上官橙不敢說陛下毫無瑕疵,但是客觀地說,陛下身為九五之尊,其治國有方,其愛才惜才,其果決明斷,縱觀歷代帝王,又有幾人能及得上?只是因為她是女子,天下那麽多人便反她,那麽多人編排她的種種難以入耳的穢聞。只是因為她是女子,幾乎無人以是否賢明來評價她,噪噪雜雜的聲音皆是指着一個方向:興複李唐江山!

如果,上官橙癡癡地想,如果當年太平成了事,做了這天下之主,那麽又會如何?太平姓李,她是李唐的子孫。然而,那些士大夫們,那些讀書人,會不會再給太平安|插一個罪名——牝雞司晨?

上官橙苦笑,何以他們在評價男人的時候能夠以才學、品德、武功、氣度種種美好的詞彙為标準,可到了評價女人的時候,卻要強縛上所謂“道德”的枷鎖?似乎女人只有忍讓、柔弱以及犧牲自我才是美好的品格。男權社會中,男人害怕女人的強大,其實何嘗不是害怕自己的權威被動搖?

假如當年太平能夠成事,而自己又有幸能在那波谲雲詭的明争暗鬥中存活下來,那麽她和她,是否能夠在一起?是否就會少了些痛苦?

上官橙不由得遐想。

罷了,上官橙揮去那些不可能發生的幻想。常言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自己已是落到這般田地,何苦再做那自殘般的設想?

或許,還魂到這個世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清冷,氤氲,惆悵莫名……

那皎白的月色一如上官橙此刻的心情。

她緩緩地把目光投向窗簾外朦朦胧胧的月,才發現連脖頸都因為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而略顯僵硬了。

月……

上官橙心神一顫,想到了那人的閨名,眼眶愈發澀然。她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那輪月,哪怕只是看得清楚些也好。

剛剛撐起半邊身子,上官橙忽聽到安睡在一旁的文晴輕哼了一聲。

上官橙動作一僵,側過頭,不放心地看了看那個熟睡的人。

酣睡得像個孩子,又像害怕失去一般一只胳膊攔在自己的腰間,掌心收攏,被月光晃得蒼白的五根手指虛虛攥着自己的睡衣襟。

上官橙一呆,心中竟是劃過一絲不忍。

文晴應該是一個陽光而溫暖的人,一如她的名字,“文晴”,溫情,上官橙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便這樣想。

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承受本不屬于她的負擔,她不應該被晦暗環繞,她應該在陽光下行走,行走得歡悅而快樂。

或許,自己當初的決定就是錯的;或許,自己本就不該讓她越陷越深。

上官橙深吸一口氣,平複着愈發不安與蒼涼的心緒。她小心翼翼地覆上文晴攥緊自己衣襟的手背。

即使是寒涼的深夜,即使沒有被的覆蓋,那只手依舊是溫暖的,就像她每次握住自己時一樣的溫暖。

這個人,總是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給予自己溫暖——

上官橙幾欲潸然。

只要是個人,就會貪戀人間溫暖吧?可是,她有她的傲氣,她有她的責任,本就不該拖累別人,何況,她已經占據了文晴最最重要之人的身體……

上官橙狠下心,卻又不敢用力,一根,兩根……掰開文晴的束縛,又深怕她着涼,把那只手小心地塞進被窩,又替她掖好被角,停頓半晌,确認文晴不會醒來,才踮着腳尖下地,穿着拖鞋,蹑手蹑腳地踩着地板,蹭到了窗簾旁。

卧室是文晴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也是她當初選擇這處房産的原因之一。

因為卧室的窗戶不是簡單的落地窗,而是連着一個小陽臺,擰開落地窗上的一扇小門就是了。

文晴在小陽臺上放了一把舒服的躺椅,還順便擺了個小茶桌。閑暇無事的時候,她喜歡捧着一杯現磨的咖啡,舒舒服服地靠在躺椅上曬太陽,或者是看星星——雖然城市的夜晚,甭指望看到什麽純粹的星空圖景。噴香的咖啡香氣充塞四圍的時候,文晴就會飄飄然,幻想些有的沒的。常言不是說“女人天生愛做夢”嗎?

也有時候,文晴會假裝斯文一下,矯矯情情地弄一套茶具擺在小茶桌上,自斟自飲,雖然她覺得那牛眼珠子大的紫砂茶盞着實是“不解渴”,不過擺擺樣子嘛,倒也是挺好玩的。

其實,文晴根本不懂茶道。

此刻,上官橙輕手輕腳地撩起窗簾,眼睛盯着文晴的方向确定她不會被驚醒,手上微微用力,擰開了小陽臺的門把手,一閃身進了門,又放下窗簾,細心地擺成原來的樣子,在陽臺裏虛虛掩好門。

隔着一層玻璃,像是隔着一重世界,卧室裏溫暖的氣息蕩然無存,一陣涼意掠過,上官橙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不想再折回去取件衣服披上,又不是隆冬時節,凍不死人的。

她更不敢靠近文晴放在陽臺的那把小躺椅,那上面肯定沾染着文晴的氣味,讓上官橙心悸。

她最終選擇委委屈屈地搭坐在陽臺門下的小臺階上。

确然是委委屈屈的,上官橙雖然瘦,但還不至于嬌小如迅哥。小陽臺,自然形如其名,再被躺椅和小茶桌占據了空間,留給上官橙的地方有多小,就可想而知了。

上官橙窩在小臺階上,抱着膝蓋,蜷成一團,就像……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這樣便好。上官橙對自己說。

從小到大,她何等樣的苦沒吃過?何等樣的白眼沒見過?

眼下的真不算什麽。

月……

上官橙仰着頭,一輪清冷的月剛好挂在陽臺一角。

今天是十五,還是十六?這月是圓的。

太平說:“婉兒,你是我的,這輩子都是我的!”

太平說:“婉兒,你看那月亮,等到那月牙變成月輪的時候,我肯定會來陪你……”

太平說:“婉兒,你竟然連本宮的哥哥都不放過!哼,你是想做王妃?還是想做本宮的嫂嫂?”

太平說:“上官婉兒,原來你這麽多情!當真是我看錯你了!還以為你只是傾心于我一人,看來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

太平說:“……”

上官橙癡然看着陽臺角上漸漸消失只剩殘缺一塊的月,心如刀絞——

你說我多情?你說我連你的哥哥都傾心?你說你看錯了我?

可是,你可曾想過我的不易?

你可曾想過我不是你,我沒有天生的富貴與尊榮,我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去打拼,要靠我自己去忍去讓,甚至笑着樂着還要和着血淚吞?

你可曾想過你撒個嬌你的母親可以允你全天下的一切,而我的母親,還在那凄冷的屋檐下等着我去守護?

你是公主,你是尊貴之身,我無權怪你尚了驸馬,可為什麽要尚了一個又一個?

既然如此,你卻又為何還要怪我多情?

這樣的你,是否我早就該離你遠去?是否我該恨你?可是,為何我還是割舍不下?

卻原來,“情”之一字,既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何以刻骨銘心!

不知是因為寒意沁人,還是因為心痛難忍,上官橙更緊地蜷着身體,臉深深地埋在雙膝裏。

她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雙眼,淚流滿面。

“上官!”

“刺啦”一聲尖響,劃破了夜的寧靜。伴随着那一聲的,是文晴的驚呼。

夜半時分,文晴在睡夢中突覺一絲絲涼風吹拂着面頰,她揉了揉臉,又下意識地摸向身畔的時候,驚詫地只摸到了床單。

文晴吓得瞬間醒了個通透,她猛然起身,惺忪着睡眼,發現上官橙真的不見了。

文晴這下真被吓着了——

上官起夜上廁所去了?

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緊接着,又一陣涼風拂過臉側,文晴激靈靈一個冷戰。

忘了關陽臺門了?不能吧?

文晴的目光掃向小陽臺,果然那裏的窗簾在随風輕擺。她心頭劃過異樣,也顧不得穿鞋,光着腳踏着地板,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

上官橙果然在這裏。

像是被吓壞的小動物,蜷縮成個小小的團,身上單薄得可憐,在一陣陣地發抖……

居然就這麽坐在冰涼的臺階上!

文晴頭皮都要氣炸了——

大半夜的這是在鬧啥呢?不知道自己身子骨弱嗎?不知道她現在膽子都快被上官吓破了嗎?還跟她玩失蹤!

文晴有些惱,還有些疼,撲過去抓住上官橙的肩膀。

“走!別在這兒坐着!”

沒拽動?

文晴愣了愣,觸手處像是摸到了一塊冰疙瘩。這人,究竟在這兒待了多久了?

文晴更惱,蹲下|身,一把攬過上官橙的肩膀:“這是幹嗎呢!要鬧回屋鬧去!”

上官橙固執地搖頭,使勁兒搖頭。

文晴火起,軸勁兒上來了,也不管上官橙的反應,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就往腿彎處探,那架勢,俨然就是個“公主抱”。

上官橙哪想到她還有這一手,一呆之下依舊是不配合,推阻着她的手,卻不敢讓她看到自己淚濕的面容,悶着聲音:“你……放我走吧!”

文晴全然呆滞了——

剛剛是她幻聽了嗎?上官說什麽?是說“放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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