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婚事(4) 再夢
一路上月光皎潔,滿目都是朦胧清輝。
紀枝瑤抹了一把眼淚,想也未想便朝着紀文德的書房而去,這個時辰,他定然還在書房。
一直以來,紀枝瑤都将忠勇侯府當做是自己真正的家,那個男人,是已故的阿娘的丈夫,便是她的父親,曾經那般溫柔對待她與阿娘的父親。
即便她被遺棄在那狹小偏僻的翠竹苑裏,她也覺得,紀文德絕不會放棄她。
可是現在,紀澤的話言猶在耳,還讓紀枝瑤如何能相信?
原來,一直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紀文德真的早就已經抛棄她了。
也對,也對。
紀枝瑤步伐慢了下來,滿臉淚珠順着瘦削的臉頰往下掉,她并非是紀文德親生所出,不過是當年看在阿娘的面上對她格外寵愛了些,她怎麽的就當真了呢。
終究不是親生的,所以在這個時候,也能毫無猶豫的,讓她代替紀懷嫣嫁給素昧蒙面的桓王。
很快,就到了紀文德書房門外。
書房之內,燈還亮着,映出一道高高的身影來,紀枝瑤往前走了一步,就被紀文德貼身的小厮阿墨攔在了門外。
見到紀枝瑤,阿墨還呆住了,好像完全沒有想到紀枝瑤會到此處一樣。半晌才磕磕巴巴喚了一聲:“二小姐。”
紀枝瑤嗯了一聲,眼巴巴看着書房之中的人影,眼前又模糊了起來,她擦了一把眼淚,說:“我要見父親。”
阿墨頓了頓,還是進去禀告了,很快,紀文德就讓紀枝瑤進去了。
書房之中,充斥着墨香迎面。
紀枝瑤稍稍一陣恍惚,想起年幼時候,她也曾跟着紀懷嫣一同去私塾學書,回來後紀文德便和阿娘在一起,聽着她奶聲奶氣的背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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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阿娘過世,她也被人遺棄在翠竹苑裏,也沒能再去過學堂。
墨香于她來說,既陌生,又熟悉。
紀文德放下手中的筆,含笑走來:“這麽晚了,怎麽跑過來了?”走近了,才看到紀枝瑤臉上滿面的淚水,和紅紅的眼眸,紀文德愣了愣,大抵是猜測到,紀枝瑤怕是知曉了他們的打算。
紀枝瑤一雙幹淨含淚的眼眸盈盈望去,眼中躍然一簇燈火在其中跳動,她軟聲問道:“父親,你是不是要讓我代替長姐嫁給桓王?”
她毫無猶豫,直接的便問出了心中所想。
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紀文德無奈抿了一下唇,有些不忍再看紀枝瑤澄澈的眼眸,微微別開,掩唇咳嗽一聲,“你既是知曉了,又何必來問?”
紀文德知道,說出這樣的話對于紀枝瑤而言,太過殘忍,可早晚都得讓她知曉,她既是問了,他說了便是。
紀枝瑤一聽,先是一陣恍惚,後是倉皇一笑。
她彎了彎眉眼,眼中的淚水卻又一咕嚕都冒了出來,她用手背擦着,卻是越擦越多,她低聲呢喃着:“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在紀枝瑤戚戚的呢喃之中,紀文德微微阖眼,忽然就想到了曲姨娘來,曲姨娘去世之前,還拉着他的手,讓他待紀枝瑤好一些。
愧疚之心慢慢湧上,紀文德喉結上下滑動一瞬,背過身去,不再看紀枝瑤的模樣,他聲音肅然起來:“枝瑤,我也是為了你好,才做出了這個決定來。”
紀枝瑤霧蒙蒙的眼眸擡起,眼中朦胧,是擋住了一片燈火的身影。
紀枝瑤:“為我好?”
她想不明白,這如何就是為她好了?要紀懷嫣不屑要的婚事與男子,可想而知,不論是她還是那個剛回京的桓王,怕都會成為晉京的笑柄。
一個忠勇侯府的野種,一個被侯小姐糊弄換婚的落魄王爺。
這其中的笑話,哪裏是一星半點。
紀文德還義正言辭說:“自然是為你好,即便桓王不受皇恩,那也是名正言順的天家血脈,無論日後如何,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王爺,只要他安分守己,你這一輩子都能做桓王王妃,一生無虞。”
紀枝瑤張了張嘴,卻是哽咽了一聲,她眼前一陣恍惚,踉跄了下,伸手扶住了手邊的門框,手指輕輕摳着烏木,漸漸縮緊,她垂下眼問:“父親敢說,自己不是因為心疼長姐,所以才讓我代替的嗎?”
分明就是為了紀懷嫣而讓她代替,此時卻又義正言辭說着些為她好的話。紀枝瑤不想聽,她也不願意再去相信。
不等紀文德說話,紀枝瑤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原來我什麽也不是啊。”她戚戚然笑了一聲,晶瑩的眼珠還垂在纖長的睫毛上,欲滴未滴,楚楚動人惹人憐惜,“自從阿娘離世之後,忠勇侯府便将我扔在翠竹苑不管,即便丫鬟們私下裏都說我是小野種,并非是父親親生的,即便日子那般寂寞委屈,可我依舊相信,父親從沒有忘記過我。”
“我相信父親是忙于政務,無暇顧及我罷了,我便盡量去懂事,不去招惹長姐,不去惹惱夫人,我一個人在翠竹苑也無妨,可是我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父親要讓我代替長姐嫁給桓王的消息。”紀枝瑤回過眼眸,屋外只餘下長廊下的盞盞燈火,如同長龍列在廊前,“我現在總算是知曉了,我終究不是紀家之人,也入不得父親的眼。”
模糊的淚眼中,透露出了幾分懷念的神色來。
那些一個人的時光裏,她總是靠着這些過去的記憶支撐着,覺得父親總有一日會來看望她。
她記憶之中的父親,永遠都是一副溫柔和藹的樣子,是她與阿娘的天。
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記憶之中的泡影罷了,如今夢醒時刻,紀枝瑤什麽都沒有。
紀文德心咬了咬牙,一拂袖,冷哼一聲:“住口。”他回過頭來,和藹的眉眼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他冷厲肅然的盯着她,“紀枝瑤,你不想嫁也得嫁,我忠勇侯府養了你這麽多年,讓你以忠勇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在晉京立足,你還想要如何?若非是我忠勇侯府,你早就落魄街頭,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這麽多年,你也該還一點東西了。”
紀枝瑤緊緊抓着門框,纖長的手指縮緊,指節都泛了白。
指腹之間傳來一陣刺痛,她才回過神來,收住眼淚,也慢慢收回手來,她無比溫婉端莊的施了一禮,垂下頭來,“您說得對,是枝瑤貪心了,想要的太多。”
她咬了咬唇瓣,櫻唇泛着一絲蒼白,決堤的眼淚卻是止不住的,她又不想給紀文德瞧見,不再多問下去,伸手随意一擦,掉頭就往外跑了。
紀文德追了一步,眉頭一皺,卻也只是嘆了一口氣,抿着唇,神情難測。許久,他才喚了一聲:“阿墨。”
紀文德貼身的小厮阿墨從外頭進來,低垂着頭,“侯爺有吩咐?”
“指兩個丫鬟去二小姐那兒……盯着。”
阿墨懂了紀文德意思,這是要提防着紀枝瑤逃走,于是阿墨立馬就去辦了這件事。
紀枝瑤一路流着淚回了翠竹苑中,紀澤早就已經不在,她鎖好門後就撲到了柔軟的床榻上,一想到自己過去那麽傻的想法和等待,便覺得可笑。
她哭得抽動肩頭,瘦弱的肩膀不堪重負,哭着哭着,動靜就已經漸小,她在哭泣之中緩緩入睡。
漫無邊際的黑暗襲來,不到一會兒,黑暗散去,紀枝瑤已經是身處在一個學堂之中的樣子,零零總總也就七八個學生罷了。
不過這個學堂比起她上過的學塾而言,過于金碧輝煌,也過于奢靡大氣,并不像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地方。
“你說那家夥當真那麽好欺負?他好歹也是慶國的七皇子,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啊。”
身後傳來了聲音動靜,紀枝瑤一個激靈,她轉頭一看,見到身着藍白色學子服的約莫十多歲的少年皺着眉頭,頗有疑慮。
讓紀枝瑤更為驚愕的是,這個少年言語之中竟然是提到了慶國的七皇子,也就是剛回京的桓王。
她一陣沉默,看來當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竟然在夢裏又夢到了桓王。
她漂亮的眼眸看過去學堂裏的一切,真切得可怕。
這時候,坐在一邊的姑娘哼了一聲,雖說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光景,可眉眼之間的潑辣跋扈勁兒已經顯露出來,姑娘操着手說:“衛玉堂,怕什麽,我都聽宮人說了,慶國已經一年多沒給他寫過來信了,怕是慶國皇帝不要他了呢。再說了,出了事兒不是有本公主給你兜着的麽。”
言語之中,紀枝瑤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姑娘竟然是一個雲國公主,難不成她是夢到桓王被送到雲國做質子的那些年了麽?
紀枝瑤微微扶額,她最近怎麽老是做奇奇怪怪的夢呢。
那個名喚衛玉堂的少年終于是勉強應了下來,跟在公主的身後,将最後面的書案上的書盡數扔在地上,這似乎還不過瘾,她用手将好幾本書撕了個粉碎才惡劣的笑了起來,“他最喜歡看這幾本書了,我給撕了,瞧他看什麽哈哈。”
公主又将墨汁潑到了桌案上,黑漆漆的一片。
許是這樣的做法取悅了她,她叉着腰哈哈大笑起來,“讓他不理我,這下有苦頭吃了,哼。”
紀枝瑤連忙跟在姑娘的身後,看着一地散落的書,以及桌案上散發着的惡意,她皺着眉頭不悅地說:“你們這是在作甚?你們太過分了!”
只可惜,他們壓根就聽不見紀枝瑤說話。
而旁的學生,即便是瞧見了,也是一語不發,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紀枝瑤又說了幾句,只好作罷,她緩緩彎下腰想要拾起一地狼藉,但這是在夢中,她連書都碰不到,嘆了口氣。
不到一會兒,那位公主說:“噓,別吵,趙行來了!”
身後也傳來了腳步聲,紀枝瑤應聲朝着後面看去,只見單薄的身影逆光而來,俊美的容貌在尚且稚嫩的臉頰上已經有所顯露,小小少年面無表情走來,漆黑的眼眸在看到一地狼藉時微微一愣。
他抿了抿唇,依舊是朝着自己的位置走來。
他在看到桌案上淩亂的墨汁和圖案時,垂在身側的小手緊緊握住,隐忍的垂下頭來,紀枝瑤離得近,正好能看到他輕微顫抖的睫毛,仿佛在極力的忍耐着什麽。
紀枝瑤張了張嘴,震驚了,這便是傳聞之中的桓王。
也就是年幼時候的七皇子。
也是紀文德要她代替長姐出嫁的對象……
怎麽會是他?!竟然是她前兩日做夢夢到過的小少年,他坐在蓮花池畔,暗自傷神。
她怎麽又會夢到他?她竟然又夢到小少年變成了桓王!
紀枝瑤徹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