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夢對錢真正有概念, 是在還錢之後捉襟見肘到買不起飯吃的時候, 有時候端着盤子對着裏面的餐點咽口水, 差一點沒忍住就想偷吃了。
同舍的女孩們同情她, 時不時就分點零食給她。
夏夢實在憋不住, 把自己的遭遇說出來。明明是她訴苦, 大家卻都很有吐槽欲, 一概叽叽喳喳圍上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陸可人壞話。
“她就是這樣的, 看起來有求必應, 其實綿裏藏刀。咱們工資低, 花銷多, 起初跟她借錢的挺多的,後來發現她利息奇高後就都不敢了。”
“欠的多的沒辦法,只好留下來跟她打工, 哪裏趕跑啊, 她那個大叔是道上的,不想被揍就乖乖給她幹活吧。”
“你的錢也快點還了,不然利滾利,沒過幾個月本金就翻一番了, 到時候她跟你打新欠條, 你這輩子都賣給她, 這兒根本是個黑店!”
夏夢苦着臉, 問:“你們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大家都噤聲, 有人說:“你也沒問過我們啊。”
紛紛附和:“就是啊, 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呢?”
“平時看你花錢那麽爽,以為你家還是很有錢的。”
有錢誰來這種地方打工?
放在以前,夏夢必定跳起來跟人争吵了,這麽明顯的破綻,這麽明顯的袖手旁觀,他們擺明了是把她當傻子看。
可夏夢現在不會了,人會在挫折中成長,夏夢已經漸漸明白,離開了家,就是一棵無根的浮萍,是要依靠自己去尋找一片水域的。
夏夢靠着床頭,輕嘆口氣。
大家仍舊讨論不休,話題也開始從陸可人放貸這事,漸漸偏移到另一件。
有人說:“我發現可人姐還有點其他生意呢,不過也不敢打包票地說,只是我不小心撞見的。”
Advertisement
她很小心地望了望四周,起身去把門關了,回來的時候說:“以前女孩兒跟我一個宿舍,後來就出去了。”
“去哪了?”
“她長得可漂亮,多少人追她,我看見她被好車接走,好幾次呢,每次都是不同的車。”
有別的人插嘴:“我也聽說過,有次廚房的人聚一塊兒,說可人姐沒良心,成天拉皮條。”
夏夢少不經事,傻愣愣地問:“什麽是拉皮條?”
可惜沒人告訴她,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笑。
不說也知道不是好詞兒,夏夢将頭枕在手背上,也沉默了。
夏夢與過去的唯一聯系,是表妹夏雪,比自己小了好幾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每次打電話給她,她都很高興,一遍遍問:“姐姐你去吃烤鴨了嗎?”
可是最近一次,她話說得很慢,又很吃力,夏夢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的時候,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姐,有件事兒想告訴你。”
夏夢心一顫:“你是不是把我的事告訴他們了?”
夏雪連忙說:“沒有沒有,你跟我說不許說的,我才不告訴他們呢。就是,額,前幾天姑姑不小心摔倒了,有條腿骨折了,現在在家休息呢。”
夏夢也說不好自己是什麽感覺,有心疼吧,也有解氣,痛與恨的感覺交織在一起,她于矛盾裏狠狠咬了下手。
夏夢不知帶着怎樣的一份感情來問夏雪:“她怎麽突然就摔了。”
夏雪說:“具體我也不清楚啊,姑姑不是一直身體就不好嗎,有眩暈症,又愛喝酒,那天好像就是喝醉了鬧的。”
夏夢聽見心裏有處裂開的聲音,自己都嘲笑自己,她怎麽會在剛剛那一瞬有過不切實際的想象,覺得夏美娟是因為找自己才摔倒的呢。
夏雪說:“姐,你怎麽不說話了,我就說不想告訴你,怕你着急會回來……可是不說,我又覺得過意不去,萬一你想知道呢。”
夏夢回神,問:“你怎麽會不想告訴我,還怕我回來呢?”
夏雪說:“姑姑她老打你,我覺得你還是在外面的好。”
看,連小小年紀的夏雪都這麽說,世界于她就是這麽殘酷。
夏夢挂了電話,這天夜裏卻久久不能入眠。她在窄窄的床上輾轉反側,明明工作到深夜已經累得精疲力盡,眼皮卻死撐着怎麽都不願閉上。
她終于妥協,披上外套下了床,走到陽臺打電話。那個號碼不是刻意記住的,卻在年複一年的熟悉裏變成了烙印在血液裏的記憶。
“嘟……嘟……嘟……”
一聲接着一聲如催促的號角,夏夢每一秒鐘都緊張一點,直到對面接起電話,她整個人都繃得緊緊,頭皮一陣發麻。
“喂?”夏美娟的聲音清晰又熟悉,在靜谧的夜裏,響得如劃破天際的驚雷:“誰啊,這麽晚來電話……說話啊,到底誰啊,再不說我——”
夏夢挂了電話,死死抓着手機,捂在怦怦亂跳的胸口,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為什麽想打這通電話早就忘了,只想此刻一個人痛痛快快哭一場。
家裏的生活并非是地獄,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是天堂。
可是她卡在一個很難的境地,回去的話,便是退回到曾經的軌道,她不想;呆在這裏,又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她害怕。
生活還是要繼續,早上的太陽升起,夏夢又是那個背債的打工仔。一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疲于應付一個接一個的客人。
閑下來的時候,她又給夏雪打了個電話,說:“妹妹,她一個人在家都怎麽吃飯啊?”到底還是不忍心。
夏雪說:“我也不知道,在醫院是有人伺候的,還可以喊護工打飯。她嫌花銷太大趕緊出院了,現在也不知道每天吃什麽。”
“能不能請舅媽偶爾去照顧一下?”
“去過,兩個人都是暴脾氣,鬥了幾句嘴,我媽就不愛管了。”
“她那個人啊,脾氣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改改。”
“我媽也壞呢,還老愛說風涼話,我爸又是個懶得飯都不肯做的人。”
夏夢沉吟會兒,說:“這樣吧,姐過幾天給你彙點錢,你幫忙給她找個人服侍下吧。但你別說是我給的,就說拿的壓歲錢。”
夏雪說:“那好吧。姐,你在外面挺不容易的,你有錢嗎?”
夏夢絞着身上的圍裙,想到欠條上的數字,咬着牙說:“你放心吧,我有錢,等以後回去帶你過來玩。”
“那兒好嗎?”
“好,有高樓大廈,還有烤鴨。”
夏夢又去問陸可人借錢。陸可人倚着桌子,形容慵懶地看着她,道:“這次又想要買什麽?還是想追哪一個明星?”
夏夢一概搖頭,卻也沒跟她說實話,只是說:“我就借這麽一次,我們可以重新寫欠條,以後我會好好還。”
陸可人卻陰恻恻地笑了:“你知道你現在一個月要還多少錢嗎?現在都已經還不起了,還敢說這樣的大話?免談。”
夏夢說:“可是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陸可人一手撐着桌子,傾身過來:“銀行放貸也是要評估償還能力的。”
夏夢臉色灰暗,又說了一會兒,看不到陸可人有任何松動,這才用力吸吸鼻子,轉身離開,準備另想辦法。
沒走兩步,陸可人卻又把她喊住了。
她朝夏夢招手,說:“其實我這裏有個很好的活,一時找不到人幫忙,要是你肯做,當你幫我,之前的債不僅一筆勾銷,還能有多餘的錢給你的花銷。”
夏夢已經知道了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對陸可人也不再有信任可言,她警惕地問:“是什麽活?”
陸可人說:“我有個認識的,要給他朋友慶祝二十歲生日,想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陪着,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就替你答應了。”
夏夢一怔,随即從臉燒紅到脖子,問:“怎麽陪?”
陸可人摘了眼鏡,嗯了一會兒,說:“你覺得呢?”
夏夢再怎麽單純,再怎麽不谙世事,這種時候也沒法騙自己。她瞪着眼睛,胸口起伏,好像只是一瞬之間,就懂了拉皮條的意思。
陸可人換了一副面孔,又是火車上遇見時的溫柔和體貼,她拉着夏夢的手,說:“妹妹,你先別着急,聽我把話說完。”
夏夢咬着牙,耳邊嗡嗡作響。
“他們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不是那些玩慣了的。只是為了慶祝成人才攢的局,都是實打實的第一次出來玩。”
夏夢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少爺是什麽樣,也不知道玩慣了的是什麽樣。只知道路是沒有路的,面前一個坑接着一個坑。
“我真是拿你當妹妹才特地給你介紹的,當然他們要求也高,有你這麽青春靓麗的,才算入得了眼。”
陸可人反複摩挲她手:“你來我這兒這麽久,我對你好不好?以前一直是我幫的你,這次你也幫幫我,好不好?”
夏夢從她那裏抽出手,轉身走了。
夜裏換班的時候,夏夢找到了陸可人,把手伸出來。
陸可人擰着眉,問:“你什麽意思啊?”
夏夢說:“我答應了,你把錢給我。”
陸可人立刻喜笑顏開,而随錢奉上的,還有一張房卡。
夏夢聽說過這家酒店,市裏出名昂貴的一家,多少次在外仰視過。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進去,是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
起初踏入的時候卻并沒有太大的感覺,她始終為自己開脫,她是為了掙錢,不是揮霍不是玩樂,是為了夏美娟。
房間是頂層的景觀套房,客廳卧室一應俱全,還帶一個超大的無邊泳池。
冷氣自風口輕緩的拂面,她赤腳踩在軟綿綿的長毛地毯上,甜品架上全是沒吃過的糕點,揀一個放嘴裏,好吃得令人顫抖。
她一邊走一邊看,感受着財富帶來的巨大震撼,這是一個她從沒來過的世界,如果天堂當真存在,那應該就是這樣的。
大門忽然傳來響聲,夏夢吓了一跳,連忙往外走。
陸可人沒騙她,來的果然是一個男孩子,年紀不大,白淨的臉上一點瑕疵都沒有,下巴也沒有一般男人的青色胡茬。
他個子很高,身板挺拔,單手插在休閑褲裏,将門關好轉過身,與門內的人第一次四目相對,他自己也愣了下。
藍色的眼影,五顏六色的衣服,她像是一只花孔雀。
夏夢對他有印象,他曾經來到過酒吧,在某個并不特殊的晚上,他給過她一個輕蔑又淡漠的眼神。
或許他甚至都不曾真正看見她,或許他就是這樣一個不夠友善的人,但那一眼曾經真的困擾過她。
夏夢對這男孩很反感,卻不知道這男孩對她也沒什麽好感。
他皺着眉頭,看向她,問:“你是誰,你怎麽在這兒?”然而并不等她回答,他掏出了手機。
他毫不避諱地當着她面打電話,說:“你們有沒有搞錯,玩真的啊,随便找個女人就放我房間。”
他跟朋友發生了争吵,果然脾氣暴躁又不講理,朋友明明已經給他道歉賠不是,他還是得理不饒人地把人罵一通。
挂過電話,轉而就來怒視她,像看了什麽甩不掉的髒東西一樣,問:“他們已經給過錢了吧,我這裏還有點現金,你拿着打車回去。”
夏夢早已經沒了來時的忐忑,注意點從即将委身陌生人的恐懼,到被陌生人排斥如此排斥的憤怒。
夏夢将男孩遞過來的錢扔回去,十分痛恨他此刻的态度,不知天高地厚地問:“我到底有哪裏不好?”
這話無論後來想起來有多好笑,有多無知,有多不分場合,可在那樣的環境裏,已經飽受打擊的女孩是真的很想那麽問。
男孩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也沒想到有人會這麽着急獻身,百般厭棄地看了她一眼,說:“我不喜歡孔雀。”
丢完這句話,他很快離開。
大門關上的一剎那,又只剩下夏夢一個人。
她怔了怔,有點沒反應過來。
夏夢沒敢回酒吧,也沒敢住的地方,她怕陸可人知道自己沒完成任務,所以像只孤魂野鬼般游蕩在街上。
後半夜,實在害怕的她一頭紮進電影院,那裏正聯映周星馳經典電影,她花光了身上最後一元人民幣,買了張票。
凄清的後半夜,落魄的江湖人,很适合看一場從頭笑到尾的喜劇電影。
可周星馳的名號欺騙了她,她先是為至尊寶放開紫霞哭紅了眼睛,又在看到藍眼影的柳飄飄後忽然自省。
青春靓麗的柳飄飄其實一只人人可以擁有的雞,男主跟她一夜風流後,為了付出相襯的嫖資,一度絞盡腦汁。
原來飄飄的意思不是漂亮,她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被就把的那些人歸為柳飄飄一類了,美麗而廉價。
如果強行要将夏夢的人生劃分成兩個階段,她覺得一定就是在這晚,開始了從稚嫩到成熟的轉折。
在此之前,她天不怕地不怕,所思所做的,不過只是為了逃離,擁有一份無拘無束的自由。
但她現在明白了,其實自由并不是這樣簡單的堕落,如果她要擁抱希望,首先要給希望一個到來的機會。
夏夢第二天回到酒吧,陸可人以笑容迎接她,看來那個男孩雖然暴躁,卻沒有将昨晚的事情告訴她。
是幸運吧,夏夢沒有付出什麽就還清了欠款,像陸可人說的,還能用多餘的一部分做她想做的事。
可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她還清白,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油膩而耐人尋味,夏夢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在背後議論自己。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其實已經是污黑一片了。
夏夢執意要辭職,不多的行李也已經打包好。陸可人起初并不同意,剛剛培養的搖錢樹要走,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會覺得肉痛。
可是夏夢不松口,她也就只有妥協,只是認定了她是一時孩子氣:“哪天要是你缺錢了,再過來,姐姐還幫你想辦法。”
夏夢搖搖頭,這樣的冒險,到此為止了。
陸可人卻露出一副老饕的模樣,說:“夢夢,這樣掙錢不好嗎,用不了太多力氣就能掙一大筆錢,你想買什麽不行?”
她以為她看清了夏夢這盤菜,可夏夢已經習慣了讓人大吃一驚,看似質樸其實虛榮心極強,看似乖巧其實不斷在逃跑。
夏夢這一走,真的再沒有回過那個酒吧。
她聯系了追星時認識的粉頭,從給小明星當助理做起。中途真的受過很多罪,也忍了別人的不少氣。
她一點點把自己從泥濘中□□,穿上铠甲,變得精明,然後終于在某一天完成蛻變,她也開始指揮人了。
而真正值得高興的是,那個蔑視自己的男孩子,成了她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