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鵲還巣

胡唯摔她那一下摔的不輕, 二丫直接翻個倒仰,拱了半天才掙紮着坐起來:“那是!人緣好着呢。”

胡唯環顧這間屋子,靜靜打量着她住的地方。“怎麽住在這呢?”

“這兒方便呗。離地鐵近, 想去哪去哪。”

胡唯回頭, 直視她。“你出來, 家裏知道嗎?”

二丫在這事上不心虛,“知道, 我跟爺爺說我來找我哥哥。”

哦——

她姥姥沒了, 按理說, 杜銳确實是她最親近的人。可, 杜銳在虬城沒安家, 現在還住在單位的宿舍裏,人又常年在外出差,就算她跟來這兒,杜銳能怎麽照顧?

“大哥知道你來了?”胡唯直接抓住問題中心, 二丫被問的一愣,“知道啊……”

胡唯冷聲一笑。

二丫又拱了拱身體,不太情願:“不知道, 他電話沒信號,打不通!找不着人!”

看見窗臺上那盆蘭花,胡唯碰了碰葉子。“怎麽把它也帶來了。”

“不帶來,誰給它澆水啊。”看見這盆花, 二丫猛地想起一件事, 跳下床指着窗臺:“你知道你這盆花很貴嗎?”

小胡爺雲淡風輕地點頭:“知道。”

二丫恐自己表述的不準确, “不是幾百幾千塊。”

小胡爺又是一點頭:“知道。”

這事還得往幾年前倒,他剛租回那間老屋子,拾掇東西的時候看着那花耷頭耷腦的,快幹死了。

當時他也沒多想,澆了點水,去路口擺地攤賣魚食花土的地方問了一嘴:“有蘭花用的藥嗎?”

“有啊,你是什麽花,什麽毛病?”

胡唯也說不清楚,撓撓眉毛:“什麽花我還真不知道,葉子發幹,根兒有點黃。”

“那你用這個吧,草百靈,什麽花都能用。”

本來都給了錢要走的,賣他東西的老頭多了句嘴:“蘭花嬌貴,你要是愛好這個想養,最好找個明白人給你看看。”

小胡爺一擺手:“謝謝您。”

那花,是他媽媽帶他來雁城時就養的,後來他走了,這花一直在杜希家裏,杜希在醫院裏忙的腳不沾地,往往都是好幾天才想起來照顧照顧,這花始終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态,連着三年沒開過。

後來胡唯調到雁城,辦公室裏光禿禿的,他總覺得差了點意思,就把它搬到了單位,一直照料着。

他辦公室又是陽面,過了大概兩個多月,轉年開春,竟然開花了。

開花時,通訊連有個女幹事來他這屋裏送文件,看見窗臺,眼睛一亮:“這是誰的花啊?”

胡唯翻開文件,淺笑:“我的。”

女排長喜歡地摸摸:“喲,蓮瓣蘭,從哪裏搞到的?”

胡唯擰開茶杯蓋兒正要喝水,聞言側了側臉問。

“叫什麽蘭?”

“蓮瓣蘭啊,我家裏就有一盆,不過沒你這個好,可也花了十幾萬。”

小胡爺一口茶水差點沒燙的吐出來,呲牙咧嘴扒着嘴唇照鏡子,口齒不清地問:“多少?”

這女幹事家裏條件很好,父母做生意的,只因一心有個從軍夢,才到部隊通訊連當兵,去年提幹才被借調過來。

十幾萬從她嘴裏說出來,就像花了十幾塊錢。

看見胡唯這麽大反應,噗笑。“你不知道?”

小胡爺從自來水管接了杯涼水,呼嚕嚕漱口:“現在知道了。”

“這花是你的嗎?”

“我媽的。”

女幹事聽了這話,将胡唯從頭到腳看了一番,心想:沒看出來,他平常也是深藏不露哩。

從那以後,她總是找機會在胡唯辦公的這棟樓裏辦事,和他說幾句話。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個胡唯的本家,胡萌萌,對小胡幹事有了點別的心思。

晚上吃完飯自由活動,胡唯去操場跑步,跑的滿身是汗,胡萌萌就站在樹下等他,給他遞水,拿毛巾。

同事看見故意惡作劇,齊聲喊:“又來了噢——!”

胡萌萌一跺腳,高跟鞋在沙地上踩出個坑:“起什麽哄啊!”

“你這心裏素質不行啊,想在部隊找對象,還不想時刻接受同志們的監督?”

胡萌萌氣的臉紅,跟胡唯說:“你看他們啊!”

小胡幹事拿起自己的水壺仰頭喝水,把剩下的半瓶澆到頭發上,甩了甩:“他們說的沒錯,這地方談戀愛就別想躲人。”

“再說了,你不在通訊連裏待着,總往操場跑什麽啊。”

“我不是想……”

“別想,想錯了。”小胡幹事一屁股坐到水泥臺階上,兩只手臂向後撐着身體,眼睛關注着對面踢足球的戰況。“我家裏沒什麽人了,我母親去世好幾年了,就一個爹,在醫院當大夫,工薪階層,不是你想的那樣。”

一句話點破女孩心事。

胡萌萌覺得很沒面子,将水甩進胡唯懷裏,毛巾扔到他頭上,扭身就走。

小胡幹事咧着嘴笑,毛巾用力在頭上擦了擦水,悠悠嘆息。

他那去世的老娘也不知是用了什麽神通,給他留下這麽個值錢物,還捎帶手幫他招了個桃花。

可小胡爺想的很明白,金錢觀大着呢,這東西只有換了錢,才是錢。

不換錢為留紀念,當個情趣,不管外頭說它如何,你就只把它當盆花養,是生是死天注定。

可二丫不是啊!

這東西放在她這,快成了心理負擔,不光因為它是個稀罕物,還因為這東西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你剛走的那幾天,它都沒精神了,我怎麽照顧它都不行,可能是雁城夏天太熱了,後來我去花卉市場換了肥,就慢慢好了。你說植物跟動物一樣嗎,也認主人?”

胡唯失笑,這讓他怎麽說?

他還是記挂着另一件事:“過幾天給你找個房子,換個地方住吧。等大哥回來了,你找他玩兩天,就家去。”

二丫不解,有點沒反應過來。

他這是攆自己?她又沒給他添什麽麻煩。念至此,二丫想起他那天和美人并肩上車的場景,又恍然大悟。

于是開始犯了倔驢地脾氣:“我不回!我又不是來找你的,你憑什麽趕我回去?”

“你不回,爺爺怎麽辦?”

“爺爺身邊一大家子人照顧呢,我在,也幫不上什麽忙。”

“雁城工作也不要了?”

“我那是什麽工作?中介介紹四處跑活兒的,哪裏都能幹。”

“哪都能幹面試人家怎麽沒要你啊。”

小胡爺這是心疼她啊,擔心她一個人住這樣的地方,背井離鄉,虧待自己。

可二丫哪裏理解,她以為他瞧不起自己,十分羞惱:“沒人要我也沒管你要錢花!你操什麽心!我今天還賺錢了呢!”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胡唯更不饒她。他也不跟她吵,就慢條斯理的跟她掰扯:“那你能每天都碰上衛蕤嗎?不知道好人壞人就敢上他的車,跟他走?”

他把自己批評的一無是處,二丫窩囊極了。

“你是我什麽人?我哥都沒管我,你管我幹什麽?”

“你剛才那麽大嗓門喊我是你男朋友,這麽快就忘了。”

“你才不是我男朋友,誰要跟你談朋友,男朋友才不是這樣的。”二丫忍着委屈不掉眼淚,金豆豆還是不争氣地噼裏啪啦往下砸。“你親了我,就那麽走了,也不認賬,還在別的地方忙着泡姑娘。”

說別的,他都認,只最後一條,胡唯不同意:“我什麽時候泡姑娘了?”

二丫吸着鼻子倒抽一口涼氣,什麽小胡哥!天下烏鴉一般黑!

“你還狡辯?那天我都看見了,就在街對面,你跟她從裏頭出來,她還上了你的車。鬼知道幹什麽去了!”

“我幹什麽去了?”

“幹什麽去了問你自己呀,你問我幹什麽。”

胡唯明白她說什麽了。

那天,他送和小春回家。

難怪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那才不是幻覺,她就在對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呢!她不僅盯着自己,還記下了他的車牌號,剛才怕他不認似的,清脆倒出了那一串數字。

禿瓢大爺躺在家裏床上,用大蒲扇趕着蚊子,聽見隔壁屋裏争吵,摟着自己養的貓順毛,自言自語:“六寶,聽見沒,小戀人兒才見面就吵架。”

貓兒乖順地讓大爺摸着,瞄瞄兩聲。

“年輕人呀——”大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阖眼靜聽。

“憋回去。”

二丫不聽,自己哭的正起勁兒,邊哭邊想,她現在能理解自己在雁城時,認識的那些大姐為什麽跟自己說家長裏短的時候總喜歡掉眼淚。

她那時只覺得沒出息,有什麽可哭的呀,你老公,你孩子不愛你,就自己愛自己呗,現在想想,這哭也不是軟弱表現,是一種情感發洩,發洩出來,困了,倒頭就睡,睡得還香呢。

哭的有點渴了,二丫正想什麽時候收攤兒。

拉了一張板凳,坐在她對面的胡唯一伸手,二丫以為他要打她,下意識向後一縮。

一張紙巾捏到她鼻子上。

他朝她努嘴:“使勁兒,鼻涕快吃肚子裏了。”

二丫也沒客氣,就着胡唯的手重重擤鼻子。

把花臉擦幹淨了,二丫還跟他指着桌上的暖瓶:“你給我倒點水。”

胡唯站起來,翻過一個倒扣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水遞過去,二丫接過來咕咚咕咚喝幹了。

一時屋裏安靜,只有呼吸起伏。

胡唯重新坐在小板凳上,彎腰湊近她認真問。“不再哭一會兒了?”

二丫搖搖頭:“不哭了,哭累了。”

胡唯又往後倚了倚,和二丫拉開一段距離:“哭累了那就聽我說,你那天見的那人,叫和小春,是……是我以前在虬城住着的鄰居,我記不住她了,見面就聊了一會。還有今天和你在一塊的,衛蕤,我們仨從小就在一起。”

這時的二丫,還完全不能理解胡唯所謂‘記不住’是什麽意思。

她認為,是老友相聚敘舊。

二丫鼻頭紅紅地,有些憨愣:“那,你在虬城找到你爸爸了?”

胡唯不瞞她:“見過一次。”

哦,見到爸爸了,找到了小時候的朋友,那,就算是回家了。

人一旦從一個地方離開到另一個地方生活,會潛意識把離開的那個地方劃為心裏的歸屬地。

歸屬地,是個不願意讓人離開的地方。

想起這,二丫又有點惆悵,垂眼看見他放到膝蓋的手,一道不長不短的傷疤。

“你的手怎麽了。”

胡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又轉了轉,換了個角度不讓她看見。“沒怎麽,磕了一下。”

“縫了針?”

“沒幾針,早拆了。”

“咱倆這樣算什麽呢……”二丫煩惱地拄着腮幫子,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你親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我說的話讓你找到了共鳴,你可憐我,覺得是一種心理安慰,有的時候,人是很難分清楚究竟是喜歡還是同情的。”

“我小時候在晖春幼兒園想媽媽的時候就哭,我們班的楊健健看見我哭,就問我怎麽了,我說我想媽媽了,他就蹲着陪我,給我擦眼淚,還親了我一下。我知道那個叫同情。”

啊???

胡唯意識到事情不大對,“他親你哪兒了?”

二丫指指自己的臉。“這兒。”

“親過幾回?”

“就一回。”

“我沒跟你開玩笑,你想好了,到底幾回。”

“就一回……”二丫有點抹不開,“後來他媽媽去外地做生意,就帶他走了。他還給我一堆玩具送給我讓我玩呢。”

胡唯深吸一口氣,試圖把她這個觀念糾正一下。

“這個,喜歡和同情還是有區別的。”他咳嗽了一聲,像給她上課似的。“你看啊,你在路上看見乞丐,你會同情他們,給他們錢,或者心裏不落忍,給個擁抱。但是你會親他們嗎?”

二丫遲疑着搖搖頭。

小胡爺攤了攤手:“所以啊。”

“所以你喜歡我才親我。”

“對。”

“那你之前也這樣對過別人嗎?”

小胡爺認真回想了一下,有點遺憾:“沒有。”

二丫鄭重地點點頭:“我也沒有。”

“很好,至少在起跑線上咱倆是一致的。”

“嗯!”

“那你到底是不是因為想找你哥哥才來虬城的?”

“不是,我想來找你問個清楚。”

一哄一騙,二丫把心裏話抖落個幹淨!

“你看,現在問清楚了,就回去吧。你一個人在虬城,身邊沒人照顧你,我多擔心。”

“我有你啊。”

“我在學校不能總出來啊,時不時還得出趟差。你都找不着我人。”

二丫甜甜一笑:“沒事!我就在虬城等你,你早晚有畢業的時候。等你學完了,咱倆一起回雁城。”

小胡爺暗中攥拳,眼底一抹濃濃地,化不開的撼動。

半晌,他拍了拍二丫肩膀:“杜豌同志,前路艱難,孤入敵營,組織時刻擔憂你的安危。”

二丫也重重地回拍他:“戰友放心,我将不畏犧牲,不畏艱難,還望你時刻牢記原則,堅守戰地,捍衛家園!”

兩聲齊齊地。

“我保證!”

“我保證!”

指針就要指向十二點,胡唯說:“我得走了。”

二丫理解地擺擺手:“走吧,讓人知道你不在,該挨罰了。”

送胡唯到門口,鎖好了門,二丫趴在屋裏的窗戶上望着他夜色中的背影。

走了兩步,胡唯忽然回頭看她。

二丫腦門抵在玻璃上,因為呼吸,一團霧氣在她臉前氲開,讓人看不清面目。她笑着在跟他說再見。

這個笑容,是之後很多年小胡爺在廣闊天地、巍峨高山、白雪冰川上每每想起,都覺得似乎也不是那麽寂寞的笑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