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
孟疏雨思忖周隽這話也就是出于人情世故的假客氣,但偏偏好巧不巧勾起了她的回憶,導致她突然有點無法直視對面的林舜之。
幸好餐桌上已經沒她什麽事,孟疏雨也不再犯管東管西的職業病,默默吃起自己的飯。
從食堂到辦公室,這班一加就是兩個多鐘頭。
一場彙報下來,孟疏雨光整理林舜之的信息不夠,還得跟牢周隽提問的思路,分析他的關注點準備後續跟進,又得在适當的時機提出點符合總部立場的見解。
這麽一個腦子當三個用,到了八點半,直到走出周隽辦公室,孟疏雨才發現外面下了雨。
走廊裏隔音減弱,樓外傾盆的雨聲潮水般湧入耳朵。
孟疏雨往窗外望去,一偏頭卻看見前腳已經離開的林舜之還站在電梯旁,像是在等她。
孟疏雨差點鞋尖一轉,一頭紮回周隽辦公室去。
林舜之卻先笑着叫住了她:“這麽晚了怎麽回去,我送你一程?”
孟疏雨想也沒想搖了搖頭:“不麻煩您了,我坐公交或者打車都行。”
“一腳油門的事麻煩什麽?”林舜之指指窗外,“雨這麽大打傘都擋不住,你光出個園區都要淋濕。”
不知道是不是被周隽帶歪了,孟疏雨總覺得林舜之今天時不時在試探和她相處的界限,确實有點不太對勁。
“沒事,我剛好要整理下資料,等會兒雨就小了,您先回去吧。”
林舜之似乎還想說什麽,看了眼她身後那道門,改而道:“那行,你自己注意安全。”
孟疏雨點點頭目送他進了電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回頭,見是周隽拎着西裝外套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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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走?”周隽邊穿上外套邊看了她一眼。
孟疏雨一句中規中矩的答話剛到嘴邊,一看四下沒了人,又記起周隽傍晚那個嘴臉,正色道:“這不等您呢,想問問周總我今晚的表現夠不夠專業,您看您還滿意嗎?”
周隽揚了揚眉:“就問這個?”
“這多重要啊,”孟疏雨笑盈盈點了點頭,“您的十分滿意,那就是我的無限動力。”
可能是她陰陽怪氣得太重,周隽輕飄飄看着她,突然一笑,朝她揚起了手。
孟疏雨吓得往後一躲。
後仰到一半卻看清了周隽手裏的東西——一把車鑰匙。
“。”
不是要動粗呢。
周隽看了眼走廊那扇打滿了雨水的窗子,收回目光說:“還差一分。”
“什麽?”孟疏雨小幅度挪動着,重新擺正身體。
“我說,我的十分滿意還差一分,”周隽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任煦有事過不來,麻煩孟助理開個車。”
“……哦。”
次日午後。
森代工業園辦公大樓八樓走廊一改平日的清淨,一點一刻過後,頻繁響起電梯門開合的提示音。
皮鞋跟敲在地瓷上的嗒嗒聲不絕于耳,由輕至重又轉輕,陸續彙入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總經辦三位文秘忙中有序地進進出出,時不時朝工位上的孟疏雨請示一句什麽。
整點差三分,唐萱萱湊到孟疏雨耳邊遞了句話。
孟疏雨點點頭,站起來深呼吸了一次。
這是她以總助身份在森代主持的第一場高層會議,要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
昨晚開車送周隽回公寓,剛好讓她免了等雨停,早早回去睡下,可惜最後白早一場,還是想着今天這場會失眠了半宿。
孟疏雨合攏筆記本電腦,走到斜對面辦公室門口往裏望了一眼。
她這心裏打了半天鼓,周隽倒好,還單手抄兜站在落地窗前看風景,閑得像個沒事人。
“周總,會議室人到齊了。”孟疏雨朝裏說。
周隽“嗯”了一聲,回頭往外走。
孟疏雨身體一側讓開道跟上他,到了會議室門前先他一步推門而入,微微彎低腰背,比了個請的手勢。
滿室嘈雜一下子靜了下去。
會議桌邊一圈人齊刷刷望了過來。
孟疏雨悄悄擡起眼,從好幾個部門長臉上看到了和她今早一樣被噎住的表情——
因為預感今天不會太順利,加上昨天林舜之的提醒,孟疏雨怕鎮不住場子,特意穿了身非常板正的深色系OL套裝。
結果一到公司,看見周隽上身一件比昨天款式更休閑的白襯衫,下身一條淺咖色西褲,連西裝外套都沒穿。
都說人越缺什麽就越想在表象上補足什麽,結果反而欲蓋彌彰。
本來沒有對比也沒有傷害,偏偏周隽随意成這樣,再看自己這用力過猛的一身,孟疏雨當時立馬感覺露了怯。
這會兒一瞧會議室裏黑壓壓一片正裝,也是一樣的高下立見。
場面在靜止過一剎後有了波動。
會議桌最靠近上首位的中年男人當先站了起來,笑着說:“周總到了。”
随後那一片原本不動如山的部門長們也跟着起了身,一個個附和着和周隽打招呼。
周隽淡笑着看了眼趙榮勳,走到上首位坐下:“都坐吧。”
孟疏雨捱着周隽坐下,卻見趙榮勳下首那幾個部門長杵着一動不動。
“怎麽,都沒聽見周總的話?”直到趙榮勳笑着嗔怪了一句,衆人才齊齊坐了下去。
一股微妙的氣氛在會議室裏蔓延開來。
周隽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點。
像碰上什麽有意思的事。
只要周隽不尴尬,孟疏雨也可以不尴尬。
只要周隽覺得有意思,孟疏雨也可以覺得有意思。
孟疏雨當沒看出趙榮勳這位供應鏈總監的下馬威,帶上笑清了清嗓:“那下面由我宣讀一下會議流程——”
“本次經營分析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由財務部彙報事業部今年整體經營情況,第二階段由各業務部門進行落地分析,第三階段由供應鏈采購部代表彙報今年一至八月的降本、生産排産、周轉率等關鍵指标達成率,最後由管理支持組織彙報目前的組織架構人員配置及梯隊建設情況。”
“周總,”孟疏雨轉頭問周隽,“您這邊對會議流程有沒有什麽疑問?”
“沒有,”周隽朝趙榮勳擡了下手,“趙總這邊呢?”
趙榮勳:“周總是蔡總親自指派來的海歸精英,在經營之道上肯定有很多新式觀念,我當然聽從周總安排。”
周隽:“趙總謙虛了,過去這半年您作為代理總經理帶領事業部全體同仁同心協力,今天會上展現的經營成果少說有一半是您的功勞……”
孟疏雨緩緩眨了眨眼,掩在筆記本屏幕後的手悄悄一摁遙控。
財務部的彙報PPT赫然放映上了大屏幕。
衆人放眼望去,滿目慘淡到驚心的赤字。
周隽看了眼孟疏雨,眼底隐隐有笑意浮動,随後在一室僵硬裏對變了臉色的趙榮勳說:“是我該多向您學習。”
過了劍拔弩張的開場白,孟疏雨稍稍松了口氣,和周隽一起觀賞起踢皮球比賽。
眼看在座十幾位部門長輪番上臺做利潤不達标的根因分析,一個個把皮球踢給下一位。
聽了半天,孟疏雨也算聽明白了,無非就是銷售部覺得是質量部的問題,質量部覺得是生産部的問題,生産部覺得是技術部的問題,技術部覺得是采購部的問題……
輪到最後一位采購部的選手,下邊沒了接球的人,這鄭守富倒也是個人才,開始說市場的問題。
“今年上半年上游原材料持續漲價,在玻璃和鋼材市場整體成本漲幅超過百分之40的情況下,采購部通過集中提前采購,達成主材成本漲幅低于市場漲幅4個百分點的成績,這是我們采購部決策上的一大勝利……”
等鄭守富的牛皮一氣吹完,周隽贊賞地點了點頭:“4個百分點确實是可喜可賀的成績了,不過鄭部,你這兒是不是缺了對标企業的成本數據?”
鄭守富噎了噎,又理直氣壯地笑起來:“市場大環境這樣,我們漲,他們也漲,大家都一樣。周總之前在國外,估計不太了解國情吧?就說這直徑25毫米的三級螺紋鋼,之前五月份那波漲價潮一來,單噸均價一天就漲了快400塊錢,那可都是血淋淋的數字……”
孟疏雨聽了半天,也沒分辨出半句對題的回答,忍不住替鄭守富發起臊來。
果然周隽聽了五分鐘,只回了一句話:“是我的問題為難了鄭部?”
鄭守富臉色一青,朝趙榮勳那兒瞟去。
周隽順着鄭守富的視線看向趙榮勳:“還是說趙總,我們以往都是不做成本對标的?”
“怎麽會?”趙榮勳笑了笑,眼風狠狠掃向鄭守富,“回頭趕緊把今年的成本對标分析報告發給周總。”
一下午的會,周隽倒是只找了采購部的茬。
但光這一個茬,也夠孟疏雨留下來加個班了。
本以為很快能發來的報告遲遲沒個動靜,眼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周隽又像是不等到報告不下班,孟疏雨認命地去食堂解決了晚飯。
昨晚本來就沒睡好,今天中午為了準備會議也沒補覺,吃過晚飯不久,孟疏雨就在工位上犯起困來。
直到八點過半,收發郵件的快捷鍵快被按爛的時候,一封新郵件終于進了郵箱。
孟疏雨立刻打開附件來看。
越往下看眉頭卻皺得越緊。
來回浏覽了兩遍,她撥通了采購部的內線電話:“吳秘,鄭部這會兒還在辦公室嗎?”
電話那頭靜了好一陣,隐約傳來窸窣模糊的氣音,然後才響起答話:“孟總助,鄭部已經下班了,您找他什麽事,回頭我轉達給他?”
“那我明天再來吧,謝謝。”
挂斷電話,孟疏雨把報告打印出來,往周隽辦公室走去,到他門前猶豫着徘徊了一分鐘,輕輕沉出一口氣,又轉身進了電梯。
抵達負一層,電梯門移開,正好逮着鄭守富。
“鄭部,”孟疏雨笑着叫住了人,“您的報告我剛看了,有幾個疑問想請教您一下,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抽十分鐘空?”
鄭守富回過頭斜眼看了看她:“周總讓你來的?”
“報告我暫時還沒給……”
“那孟助理原來還懂采購的事呢?”鄭守富一臉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孟疏雨面不改色地笑着:“我當然沒有您專業,這不才想請教請教您。”
“孟助理,你看我拿着森代的薪水是為了給你一個外行答疑解惑的嗎?”鄭守富冷笑了聲,轉身就走。
孟疏雨按捺下脾氣,重新擠出個笑追上去:“鄭部,如果我沒有絕對的把握也不會這個點打擾您,我這外行五分鐘能看出來的數據問題,周總只需要一眼,您要不替我解解惑,到時候我不好交代,您也不好交代,您說是不是?”
“孟助理是在總部安逸慣了吧?”鄭守富上下打量了眼孟疏雨,“也是,這年輕漂亮又能說會道的,寫字樓裏誰能不買賬?但這兒可不一樣,咱們大老粗不懂憐香惜玉那套,孟助理有這時間找我的茬,不如對周總那樣的斯文人多賣賣笑,指不定就好交代了。”
孟疏雨是真被氣愣了,眼看鄭守富甩人走人都沒反應過來,吃了一嘴的車尾氣。
當初大四實習期她在森代就是個小喽啰,沒什麽和高層直接打交道的機會,也沒體會過這些部門長的蠻橫。
後來去了總部,寫字樓裏的人确實都喜歡做表面功夫,即使心有不滿最多也只是背後嚼舌根。
這還是第一次,孟疏雨被人當面指着鼻子冷嘲熱諷了一通。
強撐着困意加班到這個點,再回想起鄭守富帶着某種暗示的難聽話,孟疏雨有一瞬間很想撂挑子下班。
回到八樓,見周隽辦公室還亮着燈,又忍耐下來按了鈴。
雙扇門移開,周隽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我生什麽氣?”
孟疏雨腳步一停,往裏望了眼,見周隽正靠着椅背握着手機。
看他姿态放松,估計不是工作電話。
周隽掀眼看了看她,指了下對面椅子,示意她先坐,一邊繼續講電話:“我看這些人一把年紀了頭腦還這麽簡單,開個會誰是哪幫哪派的都寫在臉上,不是率直得挺可愛?”
孟疏雨拉開椅子的動作一頓,猜測周隽在跟人聊鄭守富他們。
周隽倒是沒避諱她,但這會兒聽見這話,孟疏雨實在有點不舒服。
周隽不在意那些陰陽人,不光因為他心理素質過硬,更因為他站在絕對的上位。
人站得高了,着眼的當然是大局,考慮的當然是長久之計,也就不容易被當下那點雞毛蒜皮撼動情緒。
可對她這樣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來說,每天過得順不順心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剛才鄭守富有句話倒說得沒錯——她在總部确實沒吃過什麽大苦頭。
畢竟背靠一言九鼎的蔡總,只要在人際上稍微會來點事兒,再棘手的溝通都有人買面子。
而現在跟了周隽這麽個活靶子,就算有三頭六臂七嘴八舌也不頂用,只有遭罪的份。
就說今晚吧,鄭守富可以把在周隽那兒受的氣全撒在她身上,她受的委屈卻不能往外說。
把鄭守富的刁難講給周隽聽,只會讓上司覺得她無能。
周隽還在笑着跟人說什麽,孟疏雨也沒心思再聽,垂眼站在一旁,捏着這份重逾千斤的報告思考:裝作沒發現數據問題,和如實告知自己跟鄭守富交涉失敗——哪一種會少挨點周隽的冷眼。
正猶豫,忽然聽見周隽收了笑意說:“不說了,先挂了。”
孟疏雨擡起眼朝他看去。
周隽的視線正好直直投落在她臉上:“我這兒有個小姑娘好像被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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