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忘”記得一切。
記得自己是如何心灰意冷離開上海,離開段公館,又是如何随心地買一張火車票南下,包括路上發生的一切。火車離開繁華的都市,所經之地逐漸貧瘠,車上的乘客行頭也逐漸不成型,他那剪裁精細的襯衫開始變得不合群。
他在天祿鎮下了車,殊不知早已引來旁的注意。
本來只是劫財,但那劫匪頭目拉下他的圍巾,見着他的臉後竟對他有了別的心思。
他也記得那天齊耿是如何單槍匹馬救他于水火之中,因此臉頰還被小刀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齊耿是很糙的一個人,穿一件玄色布汗衫,下面是青布褲,裹腿布系靠了膝蓋。衣服簡單,但勝在氣質,在這鄉野之地,齊耿的五官算是端正耐看,盡管有些不修邊幅。
齊耿身材魁梧,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背挺得很直,身軀凜凜,裸露出來的手臂肌肉分明,可以透過布汗衫看到底下結實緊致的輪廓。
後來沈忘才知道為何一個茶館的掌櫃會有這般的好身材。
齊耿的茶館是他爹臨終前托付給他的,而他本人對經營店鋪興味索然,滿心思只喜歡練武術,拜師學藝歸來就在茶館後院經營了一個武術俱樂部,不以營利為目的,只想“以武會友”。
經常沈忘白天一起床走出房門就要跟一群練武的大老爺們面面相觑。
沈忘來安平茶館的第二天,就被大福——一個比他還要小兩歲的店內夥計盯着看了一天。
大福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齊哥說你叫沈忘?”
沈忘愣了愣,沒接上話,大福又問:“你真什麽都忘了?”
沈忘只把頭點了,依舊沉默着。
“你能說話嗎?”大福歪着腦袋看他。
“能。”沈忘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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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摸着腦袋走開了,但視線依舊在他臉上停留着,嘴裏還碎碎念些什麽,過了一會又跑過來問:“你是不是九江來的?”
沈忘不回答,大福自顧自說:“我姥是九江的,她說他們那盛産美女。”
興許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福趕忙又補了一句:“也盛産美男。”
大福還想唠嗑些啥,齊耿已從後院走進大堂來,大福趕忙舉着茶壺走開了。店裏客人不太多,大福舉着茶壺在店內兜了一圈後在門檻邊上坐下了。
齊耿在後院熱了身,汗衫已打濕一半,緊貼在健碩的胸肌上。
沈忘不願說自己的事情,齊耿也從不追問,給的大洋他一個子兒也沒收,只問了一句:“你可認字?”
于是沈忘就這麽成了安平茶館的賬房先生。
安平茶館幾年的收入還沒有沈忘随身攜帶的大洋多,所以齊耿放心地把賬本交給了沈忘這個外人。
安平的收支很簡單,沈忘學了幾天打算盤,就足夠記明白安平的帳了。
有了沈忘記賬,齊耿徹徹底底做起了甩手掌櫃,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後院活動着。
沈忘有一次看他舉石鎖,先站穩了腳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鎖,颠了幾颠,然後向空中一舉,舉起來之後,往下一落,又往上一舉,姿态是十足放松的,可那石鎖,少說也有五六十斤一只。
每天來茶館的人不少,只是大部分都是穿堂而過,直接往後院去的,有些是“俱樂部”的成員,一道來切磋武藝,而有些是純粹來看熱鬧的。
看熱鬧不花錢,但是看熱鬧難免口渴,少不了花點水錢,于是茶館的生意大多是靠這些“看客”支撐着的。
有時看客看高興了,還會打賞些銅板,茶館就這麽開始盈利了。
沈忘來了以後,有相當一部分的看客從看齊耿變成了看他。
那些看客圍坐在櫃臺前,非要與他攀談,沈忘嘴閉得嚴實,那群人碰了壁還不死心,常要說些低俗的笑話逗他。
後來大福去找了齊耿,齊耿光着膀子從後院進來,剛耍完棍棒的他渾身汗津津的,豆大的汗珠順着腰線往下掉,把他的褲頭也浸濕了。
“找我沈弟弟有何事?”齊耿将方才練武的棍棒也帶了進來,一把拍在櫃臺上。
“什麽時候你齊老板還多了這麽個弟弟?”其中一個看客反問他。
“不是我弟弟,難道是我媳婦兒?”齊耿瞪他。
沈忘低着的腦袋擡了起來。
“啧啧,可惜是個男兒身,不然這麽漂亮的媳婦兒哪兒找去!”那人不依不饒道。
沈忘總是不能适應這些人的口無遮攔,他從櫃臺後走出,直直往後院去,進了房間把門給鎖起來了。
很快他在房間聽見門外傳來一道巨響。後來才知道是齊耿性子火爆給人舉起來摔地上了。
這件事以後,安平茶館賠了那人一筆錢,也沒人敢再來招惹沈忘,大家都聽說了,齊耿多了個漂亮的心肝弟弟。
上前搭話的人少了,但是看他的人卻越來越多了。甚至後來,安平茶館把倉庫裏常年用不上的桌椅都擺了出來。
大福每上一壺茶,都會呼喊着讓沈忘記賬。
“水錢一枚。”
“香片四百。”
“龍井四百。”
有些看客鋪張浪費,一人點了好幾茶壺,只為吸引沈忘的注意力。
一天下來,大福跑得腿快斷了,沈忘寫得手也酸了,齊耿聽說後只好在牆上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面大書一行字:喝多少點多少。
沈忘給他改成了:謝絕浪費。
沈忘來的第一個月,安平茶館的收入較往常竟翻了兩番。
有一天晚上,齊耿從兜裏摸出一塊四四方方的東西給他,他湊近了看才發現是塊香皂。
“專門進城給你買的。”齊耿憨憨笑着,“桂林軒的香肥皂,聽說城裏人都用這個。”
沈忘不知想到了什麽,竟一下走了神,直到齊耿把東西塞進他手裏,他才回過神來。
“沈弟弟,我知道你肯定是城裏來的。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來我們這種小地方,只是一想到我這家破店竟有你這樣的人物,我就...”
“齊哥言重了。”沈忘打斷了他的話,只說,“這段時間承蒙照顧。”
室內燭光悠悠,映得齊耿的臉通紅。
“你雖然記不得了,但我總想,你家人肯定在找你罷!”齊耿試探着問。
“我沒有家人。”
這是沈忘第一次在齊耿面前沒有表現遺忘。
齊耿有些亢奮地抓住他的手,說:“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
齊耿的手心很粗糙,磨得沈忘細嫩的手背生疼。但很快齊耿就松了手,從椅子上起身,背過身去說:“很晚了,沈弟弟咱們先歇息罷。”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忘看他的背繃得有些緊,連帶着褲衩都緊了起來。
下一秒,齊耿就把燭火熄了,房間瞬間陷入黑暗。
沈忘躺在床上,盯着從窗棂縫隙入戶的月光,怎麽也無法入眠。
齊耿送他的那塊香皂,香味像極了幾個月前另一個人送他的那塊。
香皂擱置在床頭,熟悉的香味不斷侵襲進沈忘的腦海中,迫使他想起了一些不該想起的事。
沈忘忘不了。
他每天都會被院子外碾過石板路的獨輪車的響聲驚醒,那輪子碾過,似乎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他,曾經也有一個需要靠輪椅過活的人,他每次出現,皆伴随着這樣的聲音。
沈忘醒來後,便默不作聲悶在被子裏頭,起不來,也不想起。
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
段路昇。沈忘在心裏念着這個名字,恨着,也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