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毛絨蓬松的地毯上,兩具軀體相疊,彼此糾纏牽制着。

段路昇撐起胳膊将段輕言圈在自己身下,眉眼皺得有棱有角,聲音卻不急不緩:“分居可以,分手不行。”

段輕言剛把頭偏開,又被捏着下巴扳回視線,被迫對上段路昇的眼。

“我可以允許你自己住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不幹涉你。”段路昇眼睛半阖着,瞳仁的光犀利起來,“但你還是我的,明白麽?”

“那你呢?”段輕言睫毛微顫,直盯着段路昇的眼,“我也不要幹涉你對麽?好讓你在外頭與那些個姑娘厮混。”

“什麽?”段路昇神情一滞,頓時松懈了防備,被段輕言一伸手給推開了。

段輕言從地上爬起,段路昇也扶着沙發緩緩起身,兩人讓靜默的房間更靜默了。

“我是因公接觸的那些女子,”段路昇緩緩開口道,“你只需知我對你從未有過二心即可。”

“今後我不要你管我,我也不要守你這勞什子足禁。”段輕言背過了身去,說話時聲音很輕,身子卻顫得厲害,“你要是覺着我這個下人沒用了,就盡管把我趕走罷。”

段路昇從後抓住段輕言的胳膊,猛地将他轉回來,兩人臉色皆煞白着,似乎方才那幾句對話消耗盡了他們全身的力氣。

“你再說一遍…”段路昇的指甲嵌進段輕言的皮膚裏,臉已完全僵了。

段輕言低着頭不願看他,兩條胳膊垂在身側軟綿綿的,渾身使不上勁,由着段路昇的力量被晃得亂顫。

段路昇把他扯進懷裏,貼着他的耳朵說:“你現在在氣頭上,說的話我權當沒聽見。分手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段輕言被晃得有些頭暈,腦子裏又響起陶玉的聲音:“女娃娃,先不說上海灘喜歡咱二爺的女子能繞黃浦江三圈,就說他每天接觸那麽多名門閨秀,你就真能保證他不會喜歡上其中一個兩個?就是喜歡上了,真有點什麽,你每日在這深宅大院,又怎的知道?”

誰也看不明白段輕言的心思,連阿秀也不明白,她只知兩位少爺分居了,但段路昇依舊每日來向她詢問段輕言的情況,照舊安排每日的照顧事項。

她問段輕言,段輕言卻告訴她說:“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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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二字就這麽平常地被提起。

更叫她想不明白的是,段輕言嘴上說着分手,卻仍管着段家的賬本。

她又去問陳管家,陳管家只讓她把嘴閉嚴實了,對誰也不要說兩位爺的事。

後來她實在沒忍住,就跟齊耿提了一嘴,誰知齊耿的反應卻讓她更想不明白了。

幾乎是有光線從眼裏射出,齊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她兩只手握得生疼,像是全身的情緒都湧到指尖,他一字一頓道:“他們分手了?”

她有些沒好氣說:“人家分手與你何幹,你把我手捏疼了!”

“分手了,分手了。”齊耿醉了一般在原地打轉,嘴裏念念有詞着。

她覺得齊耿一定是中了邪,氣得扭頭就走,決定三天不再理他。

結果齊耿第二天就主動來找她了,深秋時節,他銅色的臉竟紅潤着:“我今天值的夜班,咱們白天出去耍罷!”

阿秀突然有些慌亂,背過身去,用手指捋着辮子,說:“約人家出去玩也不提前說,我今天穿的可真随意!”

但很快她又說:“不行,我下午要給小少爺煨牛奶,走不開。”

齊耿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說:“你把小少爺也帶上,不就得了!”

“不行,不行,”阿秀頭搖得像撥浪鼓,“二爺知道會罵我的。”

“他們都分手了,怎的會罵你?”齊耿反問。

阿秀也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這兩人根本不像分手,反而更像老夫老妻鬧矛盾。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去問段輕言,沒想到段輕言只是低頭一思索,擡起頭便答應了她。

段輕言也有段時日未見齊耿,今日一見,才發現段家真的養人,齊耿一身腱子肉竟有了偃旗息鼓之勢,臉頰的肉也有些豐滿起來,笑時竟帶了些福氣。

出公館大門時,果然沒有人再攔他了。

他們三人攔了三輛黃包車,按阿秀的意思,直奔向了“大世界”——一個巨型游樂場所。

車子拉着他們齊齊在一棟金碧輝煌的建築前停下,一棟由12根圓柱支撐的多層六角形奶黃色尖塔構成的大樓。主樓分別由3幢4層高的建築群體合壁相連,通體散發着紙醉金迷的氣息。

外觀奢侈浮誇,內裏卻接地氣得很,出兩角錢買一張門票,就可以從正午玩到夜半。大半的上海人都來這裏玩過。

一進門就是“哈哈鏡”,一排排凹凸不平的鏡子照得人時圓時扁,時長時短,有時頭腳颠倒,有時又左右分裂…阿秀跟齊耿手拉手笑得東倒西歪,連段輕言也忍俊不禁了。

樓裏挑高極高,站在一樓擡頭望甚至會有眩暈感,這裏頭,有各種劇場、有放電影、變戲法、轉大輪盤、坐飛船、摸彩、猜謎,還有各種飲食店,甚至還有屋頂花園。

齊耿忍不住感嘆:“這就是上海嗎?一百年後的世界不過如此罷!”

阿秀揶揄他:“一百年後的世界你又曉得了?一百年後指不定咱們把租界給收回來了!”

“一百年!說不定像咱這樣的人,也能跟二爺平起平坐!”

齊耿說完這話,阿秀先捧腹笑了起來,然後齊耿自己也笑了。

段輕言盯着大世界門口,見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女人,一手牽着個齊腰高的半大孩子,另一手捏着兩個銅板。女人跟門口安保交涉些什麽,但卻被不耐煩驅趕着。

那孩兒臉被秋風刮得通紅皲裂,兩只大眼睛只把室內的一切緊緊盯着,半點舍不得挪動一步。

阿秀也随段輕言的視線看向門口,然後碰了碰身旁齊耿的胳膊。

女人被推搡在地,段輕言心下一驚,齊耿已回過身來,半點沒猶豫,朝門口跑去。

齊耿跑去跟安保理論,那人卻不理他,朝旁邊揮了揮手,便過來幾個人,手裏皆拿了警棍,将齊耿圍了起來。

阿秀瞪大眼睛,萬沒想到這吃人的資本竟一點理不講。

小孩開始哭哭啼啼,圍觀的人陸陸續續像爬蟲一般湧過來。

女人抱起小孩央求道:“我們不進去了,不進去了,你們放過這位小兄弟罷!”

阿秀突然一拍腦袋,在段輕言耳邊說了些什麽,段輕言一聽便只管朝那群安保走過去。

奇怪的是,人們見着一位穿得幹淨素雅的公子一走近,那包圍圈自動就潰散了。

“幾位大哥,我家哥哥初來乍到,不識規矩,還請各位不與他一般計較。”段輕言說道。

“我看這位爺是位體面人,今天就當是誤會一場了。”其中一人發了話,幾個提着棍子的就各自散了。

阿秀說的沒錯,在上海這種地方,人們會根據你的穿着打扮給臉色,你穿得舊些過時些,人家就拿你當軟柿子捏。黃包車夫會隔着大老遠把你放下,要你自己走完剩下的路,你若是不依,就得加錢;進出正式場合,門衛會格外認真檢查你的入場券,生怕你是惹事的主;甚至有時不被允許走正門,只因你沒有像樣的打扮。

段輕言的衣服皆是段路昇請法租界有頭有臉的裁縫師傅選用最上乘的面料定制的,以貌取人者一眼就能看出段輕言是個來頭不小的角兒。

那一對母子道了謝後走得匆匆,段輕言追出街上去,卻連影兒都沒見着了。

“定是蘇北來的流民。”阿秀嘆了口氣道。

段輕言對大世界再也沒心思了,他只想着自己每月三十銀元捐獻對這些流民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

“小少爺…”阿秀突然又湊了過來,咬耳朵道,“有人跟着咱。”

段輕言一愣,阿秀又說:“你別回頭,他就在後面盯着你。我認得這人,是二爺身邊的人。”

段輕言反應過來了,他終于知道自己今日為何能這般輕易就出了門來。

平白遇上這麽些事,三人皆掃了興致,早早便回公館了。

路上,阿秀有些不安道:“回去二爺定要問我不是了。”

“無需擔心,此事我來處理。”段輕言安慰她道。

段路昇今日回得很早,幾乎是段輕言前腳剛進公館,他後腳便到了。

兩人在主樓大廳裏一齊用餐,沉默着誰也沒說話,一度讓氣氛幾近凝固。

阿秀将菜上齊後,剛準備走,段路昇突然冷了語氣道:“跪下。”

阿秀早有心裏準備,腿一軟已蹲了大半,段輕言卻伸了胳膊将她撈起,說:“站着。”

阿秀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卻見兩位爺臉都是鐵青的,一下更是沒了主意。段路昇的眼神剜得她心裏發慌,但段輕言的手仍支撐着她不跪下去。

阿秀忍不住在心裏哀嚎,人家夫夫吵架,偏是她給撞槍口上了。

此刻沒有誰比她更想這兩個人和好的了。

“原來二爺一直派人盯着我,”段輕言冷笑一聲,“可是怕賬本給人偷了去?”

此話一出,阿秀的腿徹底軟了,啪嗒一聲跪倒在地。

這頓晚餐誰也沒吃,段路昇披了大氅出了門去,段輕言若無其事回了房間,把門一鎖,誰也不知他在裏面做什麽。

半夜,段路昇派人将段輕言房門的鎖給拆了,在夜深人靜時,強行将他壓在床上,不管不顧地上了他。

身下的人兒無力反抗,可那冷漠的眼神卻徹底紮進段路昇的心裏。段路昇抱着他,喉頭已哽住大半:“言兒,別這麽看我…你回來好不好,咱倆別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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