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刺殺後的清晨

殷複缺強撐着走回自己的房間後便一頭栽倒在了床上,他閉上眼睛,卻睡不着。

自從那日在青文鎮被神秘黑影擊傷後,他便一直沒能夠好好地休養調息。尤其是在胤城的這幾日,更幾乎連眼都未曾合過。再加上之前在祭奠死難弟兄時的大量失血,此時的他已是心力交瘁疲憊不堪。若不是有宮唯逸那顆對療傷有奇效的藥丸,恐怕他早就支持不住了。

然而,身體明明已經是累到倦到了極點,可居然還是無法入睡。

早上肖亦默所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都刺進了他的心裏。

跟着師父離開草原行走于世的這些年來,他是看多了生離見慣了死別,但卻并不意味着他便将生死視作無物,把人命當作草芥飛灰。

只是,有些事必須要做,有些代價不得不付。

獨力主持騰聯閣的這三年,凡他所做的計議決策都未嘗有一失。他以他的堅毅果敢智謀膽略,令所有矢志複國的英雄豪傑們敬佩信服并心甘情願地将自己的命交給他,聽他號令任他差遣。

只是從沒有人知道,永遠成竹在胸悠然自若的他,卻時時刻刻都被這樣的以命相托壓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從沒有人知道,每逝去一個生命,他所欠着的債就又多了一分。那是從他一出生就背負着的債,永生永世都還不清的債。

殷複缺有些吃力地舉起左手手臂,看着那片一直有鮮血在不停地滲出而幾乎失了本色的白布。随後淡淡地笑了笑,翻轉手腕将手背輕輕地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以遮擋此刻正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晨光。

他的命不是用來沉湎過去的,更不是用來自怨自艾的。

要讓死去地人沒有白白死去。要讓付出地代價沒有白白付出。要讓活着地人可以好好活着。

這些。才是他生命地全部意義和價值。

所以趕緊睡吧。哪怕只有一會兒。這樣才能有精神去應對。接下來地一切……

肖亦默往隔壁地房間看了一眼。躊躇了片刻後便向院外走去。

距離殷複缺回房不過才一個多時辰。他應該依然還在沉睡中。想起他剛剛那般慘淡憔悴地神色還有腕上地傷處。肖亦默地心中忽然沒來由地覺得一緊。

早上地胤城少了些夜間地醉生夢死和狂亂奢靡。多了些一日之計在于晨地忙碌和生機。而這個清晨。則因為尹天仇地被刺還多了分如臨大敵地慌亂和緊張。只見城內已到處都是全副武裝正在忙于排查和警戒地官兵。

肖亦默獨自在飯莊內找了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下,因為昨夜休息得不好而沒什麽胃口,所以便只要了一壺清茶。

她垂首瞪着桌面瞪了好一陣子,終于還是忍不住擡頭向城牆望去。結果卻驚訝地發現,昨日那些被高高懸挂于那裏的屍首竟已全都不見了。難不成是因為尹天仇死了,于是便也不需要再繼續以這般殘酷的方式來威懾示衆了麽?

肖亦默正呆呆地盯着外面的城牆胡亂揣測,卻聽旁邊傳來了一個稍顯慵懶輕佻且語中帶笑的聲音:“肖姑娘早啊!這一大清早的你是在這裏守株待兔地等着抓那些欠了你的錢,居然還敢不還的膽大妄為之輩嗎?”

不用看也知道,說話說得這麽找打的這普天之下除了他宮唯逸還能有誰。

肖亦默很是費了些力氣,才壓抑住把面前這壺剛上的滾燙茶水向他潑過去的沖動,沒好氣地回道:“逸王爺你不在那豪華府邸裏面老老實實地待着,這麽冒冒然地到處亂跑就不怕出個什麽三長兩短嗎?”

宮唯逸背着手踱着四方步,搖搖擺擺地晃了過來,然後老實不客氣地做到了肖亦默的對面:“我當然不怕啦,人家本來也就不是要對付我的。不過倒是也害得我這幾天在那破宅子裏都快悶得發黴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雙手合十做了念經的樣子:“我就說嘛,像我這麽個吃齋念佛的大好人大善人,怎麽可能會有人要來殺我呢?”

“你就多少積點兒陰德吧!這麽亵渎佛祖,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唉!大早上的就這麽咒我,果然是最毒不過婦人心哪!”他沒給肖亦默回嘴的機會,緊接着又問道:“怎麽只有肖姑娘獨自一人這麽孤單啊,我那殷兄呢?”

肖亦默語帶譏諷道:“在這種紙醉金迷的地方,當然是要去好好地體會一下買醉快活到天明的感覺了。逸王爺你對這樣的生活應該熟悉得很才是吧?”

“哦……怪不得你擺出了這麽大的一張讨債臉”宮唯逸滿臉的恍然大悟“弄了半天是在為我那殷兄的徹夜風流而吃味兒氣惱啊!”

肖亦默忍無可忍地抓起那壺茶便沖着他砸了過去,宮唯逸一邊手舞足蹈地跳起來躲開四處飛濺的開水和茶壺碎片,一邊嚷嚷:“滿街的官兵在抓刺客,你現在居然還敢刺殺本王!”

肖亦默也不說話,只是又拔出了她那把随身攜帶的袖劍,揚手便作勢要射将過去。

宮唯逸一見她動了真格的,立刻就換上了副讨饒的嘴臉,一疊聲道:“別別別啊,你若一不小心射死了我,那你也是要被殺頭陪着我一起死的!我死後自然是天地同悲舉國哀悼風光大葬。可你死了,卻不一定還會有人像對待那兩百多人一樣來為你收屍啦!”

肖亦默正被宮唯逸那羅羅嗦嗦的一連串惹得越發火大,卻忽然聽到了他最後的那句話,忙問道:“什麽兩百多人?”她想了一下“是昨日……那些……那些被示衆的人麽?是誰為他們收的屍?”

宮唯逸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衣服,又擺出了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可不就是前兩日被殺死的刺客嘛!據說昨兒個半夜忽然從天而降了一幫黑衣蒙面的高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些屍首都給搶走了。哎,你說,這是不是他們同夥幹的啊?”

“原來……他是去做這件事了……”肖亦默沒再搭理宮唯逸,只管望着外面怔怔地出神。

而宮唯逸則用一只手撐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着肖亦默。

肖亦默一聲不吭地扭頭看着窗外,坐在對面的宮唯逸笑逐顏開地看着她,兩人旁邊的店小二則手忙腳亂地收拾滿地的茶壺碎片和四處飛濺的茶水茶葉。

這便是殷複缺一走進飯莊大堂內所看到的奇怪景象,他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旋即高聲笑道:“逸王爺好興致啊,這麽早就來到此處練功砸場子啦?”

宮唯逸忙站起身來笑哈哈地迎上前去:“哎呀我說殷兄啊,你可真真兒是想死小弟我了!俗話說的好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我整整三日未見,那便是一晃眼間距離上次的相會就已經隔了足足九個年頭了啊!”

殷複缺一邊抱拳見禮一邊笑得見牙不見眼:“能得王爺的如此厚愛,實乃是在下三生……哦不不不,實乃是在下九九八十一生有幸也!”

肖亦默用手抵着額頭翻了翻白眼,對這二位不倫不類的不知所雲實在是再也聽不下去了:“求求你們行行好,留點兒口德吧!老祖宗傳下來的話都已經被你們糟踐得面目全非了。”

宮唯逸立刻鬼鬼祟祟地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對着殷複缺做了個噤聲的示意動作:“剛才就是她,這邊讓我積德的話音還沒落呢,那邊就立馬把茶壺當飛刀使,差一點兒就把我砸死在當場。”

殷複缺小心翼翼地悄聲問道:“難不成那就是傳說中天下無敵的茶壺神功?”一搭一唱之間默契十足。

肖亦默于是很明智地閉起了嘴巴,選擇自顧自地生悶氣。畢竟若是論到舌戰的功夫,這二位中的随便一個她都尚且不是對手,何況眼下是兩個人聯手呢。

宮唯逸與殷複缺大笑着一起走到桌邊坐下後,他摸着下巴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哎?這提起了祖宗,咱們的老祖宗應該都是一樣的吧?”

殷複缺笑嘻嘻地回道:“若是論到盤古開天地女娲造人,那自然咱們現如今所有人的祖宗都是一樣的。不過,若是單以一個國家的文明開化早晚來論,那咱們可就……”說到這兒,他卻但笑不語,只管給三人面前的茶杯裏斟滿新上的熱茶。

宮唯逸倒不以為忤,繼續摸着自己的下巴道:“我水漸國的文明既然盡數是來自這九州大地,那麽我水漸國國民也算得上是與九州的民衆同宗同源了吧?”

殷複缺一邊陶醉般地聞着茶香,一邊連連點頭稱是。

宮唯逸偏了頭,狀似疑惑不解地又問道:“既然是同宗同源,那又何必一定要分個清楚鬥個死活呢?”

殷複缺先是慢悠悠地飲了一口熱茶,而後用手指扣了扣桌面道:“這樣吧,咱們來打個比方。假使有親兄弟二人,各人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可是有一天,弟弟忽然帶着全家老小強行住進了哥哥家,還把哥哥全家人都趕去住牛棚豬圈。那麽哥哥是否就應該念在彼此是同宗同源的份兒上,便欣然接受了這樣的變故呢?”

宮唯逸點點頭,長長地“嗯”了一聲又道:“那倘若弟弟将哥哥全家都重新請回到屋內,兩家人從此以後在這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如此這般豈非是皆大歡喜麽?”

殷複缺朗聲一笑道:“我看這皆大歡喜恐怕是絕無可能了。試問,哥哥一家從這屋子原本的主人變成了如今的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那麽又何來的歡喜,又如何去歡喜呢?”

宮唯逸終于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問道:“哦?那照你的說法,這兄弟二人竟是絕無可能同生共存了麽?”

殷複缺此刻的笑容語氣既似淡然更似決絕:“只要他們能各自守着各自的房子,那便永遠都是同宗同源的親兄弟。否則,為了自己的榮辱尊嚴,更為了令後代子孫能夠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的根基,哥哥便也只有選擇與弟弟鬥一鬥争一争了!”

肖亦默在一旁聽着這兩人之間看似其樂融融,實則刀光劍影的閑聊,覺得自己的立場竟也在一直随着他們所說的話而搖擺不定。

其實,她偶爾也會有這樣的困惑:倘若水漸國有明君有賢臣,能夠在鼎州國內勵精圖治,讓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果真這樣的話,還是否有必要再去付出那麽慘痛的代價來複國呢。

而剛剛殷複缺最後的那番話,讓她的心中似乎漸漸地開始明澈起來。

一襲淡淡的青衫,一副悠然的神色,還有滿臉的蒼白疲憊,這些都越發地顯出了他那兩只仿佛永遠在閃爍着清亮光芒的眼睛。

肖亦默忽然之間冒出了個想法:是因為有着這樣的眼睛,才會讓那麽多的人都心甘情願地把命交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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