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好好養病 (1)

從前, 趙雲兮便知道陳太傅與她父皇,君臣情深,從年輕時便有抵足而眠的情誼。

若她問問陳太傅知不知道當年的事, 她能得到一個真相嗎?

她心中瞬間生了一絲希冀。

她輕輕抿了抿唇,裝作漫不經心的開口,“太傅, 您可還記得十七年前,我剛出生時的模樣?”

陳太傅撫着胡須一笑, 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回憶。

“殿下在柳州出生的那一日, 老臣尚且在趕往柳州的路上, 待老臣前去見皇爺時, 正好是殿下滿月那日。”

“皇爺對殿下的到來, 喜不自勝,一直拉着老臣喝酒, 足足思考了三日,方才為殿下定下正名。”

陳太傅絲毫不知她的出生來歷。

趙雲兮心裏頭的那一點兒希冀, 又立馬被陳太傅的話澆了個透心涼。

她垂下了雙眸,眼中是止不住的失落。

陳太傅卻是來了說話的興致。

“想必皇爺同殿下說起過, 殿下名字的含義。”

趙雲兮心不在焉的接着話茬, “嗯,父皇同我說過。”

“見可喜者, 雖時複蓄之,然為人取去, 亦不複惜也。譬之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複念也。”【注1】

“雲兮二字便取之于此。”

“不錯。”陳太傅點點頭, “外物皆如過眼雲煙,不如過之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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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半百之年尚得一女,珍愛若寶,便只願她心中視萬物如白雲浮浮,過之即可方放下,不必為此歡喜,為此悲。”

陳太傅心中感慨萬千,卻沒瞧見身旁的趙雲兮愈發的沉默。

“皇爺若未歸天,見着長大成人的殿下,不知該有多欣喜。”

趙雲兮抓着手帕,過了好久,方才松手認認真真與陳太傅行過弟子禮,“我明白了,多謝太傅指點解惑。”

“我明日便去您府中遞交功課。”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朝琳琅宮而去。

留下陳太傅撫着胡須,看着遙遙的天邊,露出了些許的懷念。

琳琅宮的燈籠點了大半夜,到了五更天才将将熄燈。

趙雲兮認真翻閱了一回功課,見無錯字,無漏處,方才讓百靈拿了針線來裝訂成冊。百靈這幾日都不敢在她面前放了膽子說話。

趙雲兮一邊用着早膳,一邊徐徐的說起了今日的安排,“待會兒咱們先去太傅府中請教功課,若還有時間,便去一趟八寶齋,我想親自定些月餅。”

她好似和從前沒什麽不同。

百靈心中一喜,忙道:“那殿下可還想去其他地方逛逛,入秋了,街上可熱鬧了。”

趙雲兮卻是淡然的搖了搖頭,一邊收着筆墨,一邊道:“不必了,等回來後,我要忙着收拾行李呢。”

百靈不解,“咱們要去哪兒?”

趙雲兮輕輕一笑,“去青羊觀,我要同母後一起過中秋啦。”

她如今是還不知她的身世。

可是母親依舊是她的母親,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她就能因自己的煩惱而抛之腦後了嗎?

她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尋找真相。

但是她已經沒有多少時日能陪在母親身邊了。

百靈見她笑了,便也歡喜起來,“婢子這就去告訴鳴音姐姐,今個兒起收拾行李。”

“去吧。”

待百靈一走,趙雲兮臉上笑意漸漸淡去。

她這回去青羊觀,便不打算下山了。

遙想去年,她尚覺着青羊觀遠離塵世,冬天太冷,冷的她打哈欠,呼出來的都是白白的霧氣。從前她懶散,卻是極愛熱鬧的。

住在青羊觀裏,也時常忍不住同她母後抱怨,這裏太冷了,為何就不能将青羊觀觀主請了來,就在宮中養病呢?

母後只是同她笑笑,說青羊觀清淨,人在清淨的地方呆久了,心也就清淨了。

她如今有些明白了。

凡塵煩惱纏身,她需要在一個清淨之地,沉靜下來。

趙雲兮将熬夜寫好的功課呈上時,陳太傅絲毫不覺得意外,帶着欣慰同她說起,“殿下到底是長進了。”

“是我太過愚鈍,這些年您費心教導我,我卻總是偷懶。”

“而今我才知,您留的功課,是想告訴我,時間短暫不可留,總歸是不要留遺憾。”

“我不日就會啓程,前往青羊觀,陪着我母後養病。”

“我也會勤勉念書,不會再拉下功課了。”

與陳太傅說了好一通話,趙雲兮便又前往八寶齋,這是京中老字號糕餅店鋪了,每年都是開年就要來此定做月餅,中秋時方才能收着。

她心裏頭記着她母親愛吃八寶齋的月餅,這才臨時起意,想要來此親自定做一回。

只可惜,店家略帶歉意,“姑娘,您來的不是時候,鄙店今年的月餅全都定出去了。”

随行而來的阿盧開口,“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誰?”

趙雲兮忙喚住他,“阿盧,不許為難店家。”

到底是她來晚了些,雖然可惜沒能訂着月餅,卻也不願仗勢欺人。

一行人出了八寶齋的大門,阿盧又問,“那咱們換個店定做月餅?”

趙雲兮卻是擺擺手,她帶着幕籬,聲音卻是又輕又快,“不必了,母親愛吃八寶齋的月餅,是因為父親常與她買。”

“既然買不着了,那我親手做才是。”

她想到此,又吩咐人收拾行李的時候,可千萬要記得将月餅的材料模子都給裝上。

阿盧在旁捧場,“奴才認識位老木匠,模子做的可好了,殿下畫工了得,不若親自着筆畫幾個模子形狀,請那老木匠做出來……”

“你說的很有道理。”

一行人說話間,離八寶齋就越來越遠。

八寶齋的店家倚在櫃臺上,越琢磨剛才來定做月餅的貴客,越覺着不對勁。

那說話的男子聲音尖細,身板清瘦,好似是位公公。

這滿京都城裏,有哪位年輕姑娘的随從,會是內侍?

他越猜越遠,卻也覺得自己會不會是想多了,若是宮中那位長公主,她又何必親自跑來八寶齋……

店外頭又進來一人,腰間配刀,店家眼尖兒的很,一看此刀就知道是位官爺,忙迎了上去,“官爺,您請進。”

誰知此人掏出了腰牌,店家一眼瞧見腰牌之上的二字,就吓得腿軟,“大,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且問你,剛才的姑娘進來,要買些什麽?”

店家忙不大跌的仔細說了。

這一切,趙雲兮自是不知。

她現在滿門心思,都在收拾行李準備去青羊觀這一件事情上頭。

這回行李是越收拾越多,連書本都收拾了一大箱籠。

這回是搬家的陣仗,趙雲兮特意點了日常随行她左右的宮人們到跟前。

“母後病榻前,為人子女,當然要長侍左右,這回在母親病未好以前,我不打算下山了。”

“所以,你們若是不想上山過清苦日子,我也不會強求。”

“現在就可以告訴我,我會讓你們留在宮裏。”

鳴音自是頭一個站出來,“婢子不知旁人如何想,婢子是要跟着殿下去的。”

百靈忙跟上前,“殿下在哪兒,百靈就在哪兒。”

雖說與她親近的宮人皆表示要跟随在她左右,卻還是有宮人站了出來,說他們想留在宮裏看守着琳琅宮,等候她回來。

趙雲兮輕輕點頭,卻也沒多說什麽。

她心裏卻有一個念頭,她或許要過很多年才會回來琳琅宮,又或許永遠不會再回來。

琳琅宮中收拾行李的動靜,第二日便驚擾了太後。

太後召了她去,憂心道:“母後不願你小小年紀就在青羊觀裏過清修日子,你又何必讓她擔憂。”

趙雲兮笑呵呵的在太後身邊撒嬌,“母後嘴上說不想,可心裏肯定是想着我呢,我若去陪着她,她總歸是歡喜大過擔憂。”

“這世上哪有不喜歡孩子在身旁的父母呢?”

“就是雲兒不能常在嫂嫂身旁陪伴了,嫂嫂也要保重身體。”

見她心中通透,太後也知道勸不動她了,又問,“這回下山,原是為你相看夫婿,可這事竟是難辦,至今你也未定下親事,你又如何同母後提起?”

還不是梨子精的錯。

好幾日都努力的不去想趙明修,此刻想起她的婚事皆被梨子精給攪合了,趙雲兮心中浮起了燥意,卻道:“您不用擔心,姻緣自有緣法,這世上萬事也都是如此。”

太後心中一跳,她怎麽就聽出了她這小妹妹話中隐隐有看破紅塵的念頭。

琳琅宮裏光是行李,都收拾了十車,再無遺漏時,總算是定下了啓程的日子。

趙雲兮獨坐窗前胡床上,手指輕輕撥動着那盆葉片纖長的蘭草。

“可惜了,這回我不能帶上你。”

青羊觀在山上,氣候本就與京都相差甚遠。

這樣嬌貴的蘭草,在琳琅宮裏都是小心翼翼的呵護着才活下來,若是到了青羊觀,那裏如今已經開始變得寒冷,恐怕它就會死。

就算是為了它能活下去,也不能帶上。

“日後,你們要小心照料它。”她吩咐着宮人。

“是。”

滿殿裏,她常用之物都已經收進了箱籠,此刻便顯得極為空蕩。

鳴音在禦膳房清點了一回,需要帶在路上的水糧,便準備帶着人回琳琅宮。

結果便瞧見長明宮之人提着食盒,愁眉苦臉的走回來。

見着鳴音,宮人忙招呼,“鳴音姐姐。”

鳴音清掃了一眼對方手中沉甸甸的食盒,便問,“是飯菜不合陛下的胃口?”

宮人看過兩旁,方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陛下今日又未用晚膳,這不,又是原封不動的退回膳房。”

陛下病了這件事,滿宮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她家殿下置若罔聞,連一次去探病的念頭都沒起過。

這二人到底何時才能和好。

鳴音輕輕嘆了口氣,“你快去當差吧,晚些時候沒準兒陛下就傳膳了。”

長明宮裏,熏着香,這味香氣極其冷清,聞之便可摒除心中雜念,是抑制頭疾的良藥,卻不能常用。

王福憂心忡忡的推開門,還未進去,便聞見了比之昨日更是濃郁的熏香,這股香蹿入了他的鼻腔之中,只往上沖,沖入了腦子裏,讓他心神動蕩,很快便端着湯藥走了進去。

房中很安靜,年輕的帝王獨坐于書桌之後,英俊面容之上,沒有絲毫悲歡喜怒,卻又因為下颌比之前消瘦而顯得更為銳利。

他正在這股濃郁到可将人的七情六欲完全摒除的香氣之中,淡然的批閱着奏章。

就連王福走上前,将湯藥擱在桌上不小心潑灑了一滴也未曾有任何的情緒變化。

“陛下,您該喝藥了。”王福眼中滿是擔憂。

太醫已經旁敲側擊了好幾次,說這香料用的太快,恐怕會對陛下的病情不會再起作用。到時候想要緩解頭疾,就得用上銀針了。

趙明修正批改奏章,頭也未曾擡起,“放下,朕忙完再喝。”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卻暗藏着虛浮之意。

陛下病了。

雖說陛下悄然潛去禹都數日,皆是是稱病抱恙閉宮門攔着外人。

但陛下如今是真的病了。

王福還記得,他家陛下歸來之時,面色蒼白似紙,還未說上一句話,卻是生生的咳出了一口血,那血宛若染紅了陛下的眼眶,陛下雙眼赤紅,突然拔了刀似要殺人,卻又在刀尖快要刺中宮人時,将刀尖轉了方向,砍向牆壁,刀尖深深的插進了牆中,而陛下也捂住頭痛苦不已。

太醫趕來診病,神情凝重無比,道陛下脈象混亂,似有急火攻心,心神潰散之兆,而那口血是陛下的心頭血。

這場裝病,竟變成了真病。

趙明修患上了讓太醫們束手無策的頭疾,太醫們暫且用着靜心凝神的香搭配着湯藥服用。

只可惜用處不大。

每每入了夜,他總會有一段時間,陷入了頭疾帶來的痛楚之中。

趙明修清醒後沉默了許久,卻是下令,加重了香料,控制住頭疾發作的時長。

而今已經是七月中了,王福擔憂,陛下這場病來的措手不及,讓人心神難安。

看着趙明修清瘦了許多的面容,王福又勸,“陛下,您今夜又撤了晚膳,可要讓膳房備些湯水,您多少用些。”

趙明修放下了朱筆,端了那碗湯藥一飲而盡。

湯藥裏加了極重的安眠撫神的藥物。

他似終于覺着疲倦,輕輕捏着眉心之間。

空蕩的宮殿裏,響起了他那清冷孤寂的遙遠之聲,“朕不餓,不必再備膳。”

王福心裏生了一個念頭。

若是能請動長公主來探病,陛下這病會不會得到緩解?

可他并不知道禹都之行到底出了何事。

陛下吐了那口心頭血,陷入昏迷之前,對他唯一的叮囑,只有一句話。

“不要告訴她。”

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陛下病了大半個月了,琳琅宮也沒有動靜。

而今,那位打禹都回來還不到一個月的小祖宗又要離開皇宮,前往青羊觀。

鳴音來提過一次,這回小祖宗将常用之物,一樣未留全都帶走,是要在青羊觀長此以往的住下去。

陛下這次,又要追去嗎?

王福狠了狠心,“陛下,長公主明日就要啓程,前往青羊觀。”

趙明修手一頓,那藥讓他昏昏欲睡,他那雙本是沉靜似水的眼眸,不知何時起,開始籠起了陰霾,“朕知道。”

“您不同長公主道別嗎?”

王福只希望,至少能夠在那小祖宗離開前,哪怕只是見上一面也好啊。

睡意像是潮汐一般襲來,讓趙明修無法抵抗,他輕輕地阖上眼,“她既不願見朕,就随了她的意,不見了吧。”

離出發還有半個時辰,趙雲兮也不知心裏為何空蕩蕩的。

明明行李已經收拾好了,該交待的事情,也都已經交代好了。

她還有何事未做?

眼見着就要踏上馬車,鳴音到底是沒有忍住,“殿下,您真的不與陛下告別了嗎?”

趙雲兮腦袋裏嗡嗡作響,原是如此,她還不曾與梨子精道別。

“陛下忙着呢,又何必去打擾他。”

鳴音輕嘆一口氣,“昨日婢子前去膳房,見長明宮的徐連提着未動的膳食來膳房,他說陛下已經連着數日因病而不用膳了。”

“陛下許是病的極重,如若不然,怎可連晚膳都不用分毫,原樣退回了膳房。”

趙雲兮手指不自覺的蜷縮了一下。

心也軟了一瞬間。

可惜,下一刻她卻開始理智。

梨子精肯定是在裝病,怎麽可能只靠湯藥撐着。

而且,他要是真病重了,為何長明宮無一人前來告訴她。她,她還沒有狠心到連探病都不去。

這一切,都像是他設計好的,知道她會心軟,便一直裝病等她前去。

一想到此,她就正了臉色。

“他不用晚膳,想必就是不餓罷了。”

“準備準備,我們出發吧。”

鳴音只要應聲稱是,前去吩咐車馬準備出發了。

趙雲兮穿戴好了披風,就要蹬車而去時。

王福氣喘籲籲地跑來,“殿下,殿下!”

她不禁偏頭去看,看見了王福滿臉的汗珠,王福人胖,跑的本就不快,這會子卻像是十萬火急之事,跑的飛快。

她免了行禮,“王公公,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來為我送行的?”

王福搖了搖頭,顧不上擦汗,撩開袍邊就跪下,“還請殿下恩準,讓奴才單獨同您說上兩句,請您務必答應奴才的請求。”

內宮總管,向來除了帝王一人,誰也不跪。

趙雲兮心裏知道,王福肯定也是前來勸她,再見趙明修一面。

她抿了抿唇,抓住了披風,“王公公,你起來說話。”

王福低着頭,“您若不答應,奴才就不起來。”

趙雲兮微惱,“王公公,如今連你都要仗着本宮心軟,而拿捏本宮嗎?”

她不想見趙明修的時候,偏偏人人都來勸她,再去見他一面。

王福似是鐵了心,“奴才是怎樣的人,殿下還不知嗎?”

“若非要緊事,奴才定不會跪在此處,讓您為難。”

“您就顧念着奴才這些年的伺候上,全了奴才的請求吧。”

沉默了片刻,趙雲兮到底沒能真的狠下心看着王福一直跪在此處,“罷了,你起來,我答應了就是。”

她揮退兩旁,誰也聽不見她們二人說話時,趙雲兮沉下了臉,“王公公,你是要來勸我前去同陛下道別嗎?”

王福又是撲通一聲跪下。

“您就去見陛下一面吧,算奴才求您。”

“陛下下旨,不許奴才告訴您。”

“可是如今陛下這病一日比一日重,太醫開的藥也漸漸不起作用。”

“奴才實在無法了,就算是抗旨,也要将此事告訴您。”

“陛下自禹都回宮那日吐了一口血,神智失了大半險些砍傷人後,陛下就患上了頭疾。”

王福咬了牙一般,“奴才不敢妄議陛下與您之間的事情。”

“只是想要求您能臨走之前見陛下一面,興許陛下的病就能好上大半。”

趙雲兮神色一松,心裏頭浮起了莫名滋味。

他真的病了?怎麽可能?

明明那夜承受不住痛苦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病的反倒是他呢?

他憑什麽生病。

王福悲切之聲,還在她耳邊響起,“殿下,奴才求您。”

到底還是來了。

趙雲兮伸手,想要叩響眼前這道熟悉的房門,她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可是,他若真病重,此時不見,以後再無相見時,又該如何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嘟囔着,“不管了,來都來了。”

倒是真病,還是假病,推開了一見就知。

她輕叩了房門。

過了片刻,屋中才傳出一聲似是咳嗽聲,“王福?”

她心中一動,這聲音聽起來,好像是病了。

王福就站在她身旁,此刻忙答道:“是奴才。”

屋中人确認了身份,方應準,“進來。”

王福一邊将門給推開,一邊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趙雲兮。

趙雲兮擡腳跨過了門欄,緩緩走了進去。

她并不常來趙明修的寝殿,這人一慣待得地方是靜心齋,明明靜心齋不過是個書齋,她無論何時來長明宮,卻都能在靜心齋裏見着他。

寝殿對她而言,到底是陌生的。

帝王寝居的擺設,并未見有多奢華,所有的物品都規規矩矩的擺在原處,不像她,總是在屋子裏将手中之物随手放下,整個屋子随處可見她常用之物,極有生活了多年的氣息。

不知是因為擺設太過板正,還是因為空氣中飄散着清冷的香氣。

趙雲兮忽而覺得有些冷。

床榻前的幾道帳幔放下,她伸出了手剛觸碰到帳幔。

帳幔後頭響起一聲低沉冰冷的問話,“你不是王福,你是何人?”

隔着帳幔,她好像對上一雙冰冷的眼。

她從來都不怕他,卻因為這道陌生的冰冷目光,而有些瑟縮不敢往前。

“回答朕,你是誰!”

趙雲兮輕輕撩開了帳幔,朝着昏暗的床榻走去,她撩開了最後一道帳幔,方才停下了腳步,“是我。”

看見床榻上的人時,她錯愕不已。

上回見面,也不過是半月以前。

梨子精怎麽就瘦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的雙眼,從來都不會像現在一般沒了神采,他的臉頰好似因為吃不下東西而陷了下去。

許是今日一直未曾起身,他未曾梳洗,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寝衣,頭發披散在胸前,隐約可見黑發下的鎖骨和蒼白的膚色。

趙雲兮從沒見過他這副頹然的模樣。

在她眼裏,每每見着他,總是一絲不茍的帝王之姿。

她終于清楚的認識到,她之前原來都想錯了。

他真的病了。

她抓着帳幔,看着趙明修的目光終于聚焦在了她身上,而後像是不可置信,帶着遲疑般低聲喚她,“姑姑?”

他剛說了兩個字,便捂住唇低聲咳了起來。

趙雲兮咬了咬唇,找到了茶壺,倒了一杯溫水方才走道床榻前。

她将茶杯遞過去,沉悶的開口,“喝水。”

趙明修卻是只仰頭看着她,許是看不清楚,他微微眯着眼,頗像是一只虛弱的困獸,“你不是走了嗎?”

趙雲兮将茶杯塞進了他的手中,才道:“你病了,為什麽一直沒有告訴我?”

她心裏才是憋悶的很。

她原是對梨子精有滿腔的怒火,在此刻,卻只剩下懊悔。

鳴音隔三差五就同她說起趙明修的病情,她回回都只當是他在裝病裝可憐。

若不是王福今日跪下求她,她肯定連一面都不願意見,直接就離開皇宮。

趙明修低頭看着手中的茶杯,杯中水清澈見底,像是一面水鏡,倒映出了他稱不上健康的膚色.

他笑了一下,這才又看向趙雲兮。

“我若告訴你,我病了。”

“你只會當我在騙你。”

被一語言中,趙雲兮心裏頭隐隐有些發脹。

趙明修伸出了手,他的手許是不見天日,肌膚之下的青筋隐約可見。

他只是輕輕地觸了一下趙雲兮的臉龐,神色便有片刻的怔然,“竟是真的。”

趙雲兮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他的手冰涼,像是一塊冰握在手心裏。

怎麽都捂不暖。

她終于開始擔憂,“阿洵,你到底怎麽了?”

趙明修卻又掙脫了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推,他手裏的茶杯經手不了颠簸,茶水從裏頭淌出,灑在了被子上,浸出了一朵又一朵褐色的花。

趙明修卻是不在乎,他輕輕一笑,帶上了些許淡然,“不過是場小病,竟能讓姑姑來探望朕,倒也不錯。”

宛若這場病,不過是他的苦肉計,就為了能讓她來探望。

他有些疲憊的揮手,眼中滿是溫柔笑意和說不出的痛苦掙紮。

“你走吧。”

“你若再不走,朕便不想放你走了。”

“朕會讓你一直待在朕的身邊,哪裏也去不了。”

“所以,你走吧。”

他的耳邊有一道聲音在叫嚣着。這是個好機會,将她鎖在長明宮,困在他身邊。

趙雲兮沒有動。

她皺了眉頭。

“你騙我。”

她忽而就回想起了那日,在趙明修将他心裏的秘密全都告訴她之時,令她心中驚懼的詫異神情。

只是那日發生的事情,讓她忽略了。

此時此刻,她忽而又察覺到了那種神情。

那是讓她覺得陌生不已,但偏偏又存在于趙明修身體裏的神情。

二人相處了十幾年,她不能說可以窺見趙明修到底在想些什麽。

可是,她總歸是能感受到趙明修到底是真心想讓她走,還是故意讓她離開。

她是要走,可不是現在立刻就走。

她并未如了趙明修的意,只去尋那一盞尚且還溫熱的湯,端起來嘗了嘗尚覺得味道還不錯,“我會走的。”

“我去青羊觀的事情已經同母後寫了信,所以我不可能會留下。”

她一邊說着,一邊在床榻邊坐下,用勺子攪動着湯。

“等你喝了這碗湯,我會走的。”

“人生病了,就應該好好喝藥,吃飯。”

“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趙明修看着她,似是有些不識得她。

那夜,她一直在哭,哭着告訴他,她讨厭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這一刻,卻又一如既往的與他尋常相處。

趙雲兮輕輕的舀起一勺湯,遞到他蒼白的唇邊,裝作兇狠,“快點喝掉。”

趙明修竟是順了她的意思,喝光了這碗湯。

見他這般聽話,趙雲兮心裏頭忽而生出了暢意,她将趙明修的手塞回了被子裏,這才問起,“你到底為什麽會生病?”

“那日明明是你說了那麽多有的,沒的,不能接受的人是我,大哭了一場的人也是我。”

“我都沒生病呢。”

“你好端端的,為何會生病?”

她十分不能理解,梨子精心志堅定,怎麽會輕易的就生病後,便連精神氣也都一并消失。

趙明修腦海裏的刺痛又開始襲來,一陣比一陣猛烈,剛喝進胃中的湯,似是讓他的胃開始痙攣。

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卻是暴起了青筋,緊緊地抓住了被子,可神色與尋常無異,“不過是尋常頭疾,定是王福告訴你,朕病的無法起身了,哄了你來,朕說的可對?”

“姑姑既已知道朕的心思,被騙來此,不害怕嗎?”

又在騙她。

梨子精嘴裏到底什麽話是真的,什麽話是假的。

她到底該信哪一句。

不對勁。

梨子精的狀态不對勁。

他明明是他,卻又不像他。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似從前一般強大,令人一見便心安。

他露出了他的脆弱,就像是瀕死的野獸,想讓人救他,偏偏又不肯完全信任旁人。

趙雲兮擰着眉心,終于不耐,“既然是尋常頭疾,你就好好養病。”

她一咬牙,“快要中秋了,你難道想要那日,皇祖母擔心你為何沒去同她一起過節嗎?”

“中秋佳節,誰家不團圓。”

她不想在看他,便轉過了身去,“你那日說的話,你總要讓我有時間好好去想。”

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就算不去想,也日日都在她的心間環繞。

沒有一刻忘懷的時候。

偏生現在‘罪魁禍首’成了病秧子,她連一句重話都不能說。

“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何會生病,但是你要快點好起來。“”

“中秋那日,我在青羊觀等你來。”

她頭一次覺得與趙明修道別,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我走了。”

身後傳來輕聲應答,“去吧。”

分明是不舍,偏又不曾開口挽留。

寝殿裏重歸了平靜,趙明修一時露出古怪的詭異笑容,一時又緊縮眉頭,似在抵抗着腦海中那股催促着他将人留下的叫嚣。

打昏暗的寝殿走出,外頭天色極為不錯,她忍不住擡手擋在了自己酸澀的雙眼前。

王福終是按捺不住,上前來輕聲詢問,“殿下。”

她沒多說什麽,只道:“你們好生伺候着陛下。”

說完這句話,她似一陣風般離了長明宮。

王福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只聽見寝殿中,傳出來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他心一顫,忙叩門而入。

“陛下。”

趙雲兮已經快要走出長明宮,忽而擡頭去看那院中的梨樹。

已經是秋天了,這棵梨樹挂的果,早就掉光了。

她終是沒能吃上今年的梨子。

出發的車馬,等了許久,終于見着她走來。

她忍住了朝後看一眼的沖動,吩咐下去,“出發吧。”

車馬緩緩駛出了皇宮,去往青羊觀。

王福讓人收拾着地上碎裂的碗瓷,一邊看着太醫為床榻上昏迷過去的人診脈。

太醫收好了脈枕,方道:“陛下并無大礙。”

王福心中大喜,果然見了那小祖宗,陛下心裏總歸是好受些,于病情十分相宜,就連那碗早就端來的湯也喝了。

可太醫又說,“但陛下頭疾的症狀并沒有多少緩解,今日可是香料又加重了。”

王福神情凝滞,“所以陛下是因為香料味重,方才昏迷了過去?”

太醫同樣凝重點頭,“此物不能再多用了。”

陛下一直強行用香料壓着頭疾,實則是在加重病情。

“我等要盡快找到新藥,方能讓陛下的病情好轉。”

他們二人并未瞧見,床榻之上原本昏迷的人,雙眼卻是微微一動。

青羊觀離京都算不上太遠,卻因為青羊觀修建的地理位置極其特殊。

它依山而建,距離山腳足足要行上四個時辰的馬車,從山腳往上,明明是秋天裏開花的樹,卻因為地理位置不同,呈現着完全不同的模樣。

趙雲兮撩開了簾子,眺望着山間。

尚能看見那花開的正盛呢,往上行了小半個時辰,卻又是不同,花正含苞待放。

一直往上,終是見着那花才不過打了個花苞。

連氣溫都徒然降了不少。

她呵了一口氣,便能瞧見白霧了。

她趴在車窗上頭,遙想起了遠在京都的人。

也不知道,梨子精有沒有好好養病。

趕路的這幾日,她心裏是有些後悔的。

她是不是應該等着梨子精,病好些了,再離開?

嫂嫂肯定是不知梨子精病的有多重。

再有便是,前朝那麽多朝事,也不見他完全能放下心來。

王福肯定也無法勸動他好好養病。

她的擔憂,随着離京都越來越遠,而愈發濃郁。

上山的路,總歸是颠簸不平的,百靈在坐了三個時辰的馬車後,終于是忍不住開口,“這條路,着實是連坐馬車都覺着疲憊。”

鳴音卻再擔心着趙雲兮的身子,“殿下,您的腿傷可還好?”

趙雲兮這才輕輕活動了腿,這一路都不曾休息,她的右腳腳踝難免有些腫脹,她卻一笑,“我沒事,咱們就快到了。”

她擡手開始揉搓起自己的臉龐,“等到了青羊觀,你們就好生歇歇。”

而她,要歡歡喜喜地去見她母後。

她生起了些許的雀躍。

可算是在天黑前,抵達了青羊觀。

她已經換上了厚衣裳,輕車熟路的去了太皇太後的住處。

剛走到院門前,便有人打着燈籠前來迎她,是位兩鬓生了銀發的嬷嬷,正滿目慈愛看向她,“殿下。”

趙雲兮彎了眉眼,笑容明媚,說話聲卻放低了不少,“張嬷嬷,母後可歇下了?”

張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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