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鞭笞
月來館門口脂粉香濃的姑娘們看到男人過來便蠢蠢欲動,何寄忙将馬遲遲讓到了幾步開外的地方說話。霜涼的月色似乎被晃眼的紅沾染上世俗煙火,在馬遲遲臉上勾勒出深重的陰影,看起來又一點都不像秦舒。
“我來看看你,前些日子那起無賴可還有找你麻煩?”何寄問她。
馬遲遲微微一笑,道:“月來館是什麽地方?那些人怎敢上門搗亂。倒勞煩公子記挂了。前幾日的事多承公子俠義相助,遲遲無以為報,請公子受遲遲一禮。”
說着她便盈盈福身。
這還是七天前發生的事。她出門時遇上一夥無賴,大約是前段時間來的恩客,因為銀兩不夠被月來館掃地出門,沒能見着她,所以聚了起惡棍想要堵她,幸而被何寄救下。
何寄救下她之後,便常來打聽她的消息,但凡她有些難處,他便傾力相助,也不問緣由。起先馬遲遲以為這不過是個迷戀自己美色的少年人,可看久了又不像。他知道她在月來館卻從沒踏進過一次,隔上一日就來面攤這裏坐着,等她出來又或者她的婢女出來,問上幾句話,再捎點補品給她,好似知道她有了身孕般,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倒是個奇怪的男人,不過馬遲遲看得出來他沒惡意,熟了以後碰上面也能多聊些話,聽他言語間對江湖俠士甚為向往,馬遲遲覺得他大概就是個天性熱血的少年,遇上不平就會拔刀相助的那種。
“別客氣,我應該的。”何寄忙扶起她,目光不動聲色掠過她的小腹。
這個時候,馬遲遲應該懷有身孕了吧?他對馬遲遲是愧疚的,上輩子不過與她相處了一夜,誰知竟會生出那番變故來。大婚前一個月,他心裏還記挂着秦舒,消沉度日,整天在外游蕩,那日也不知如何就走到月來別苑外頭,瞧見當時着杏黃襖荷粉裙的馬遲遲像極了秦舒,他便上前搭話,聊了幾句就被她請入屋中小坐。
馬遲遲談吐很好,他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他飲光了整壺酒,醉在她屋中,翌日醒來時人已躺在她床上……其實他不記得那夜到底發生過什麽,馬遲遲沒說,與他一笑而別,之後兩人再無交集,直到她奉子而來,跪在了侯府門外。
秦婠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确對不住她,可那樣的情況下他也做不出讓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再流落煙花柳巷之事,更何況懷的還是他的孩子,故他頂着重重壓力執意要讓馬遲遲進門,只可惜秦婠撕破臉将此事鬧回了娘家,老太太動怒,驅逐了馬遲遲,且拒不承認那個孩子——不過一個月時間,馬遲遲就落了胎,跟着便銷聲匿跡,生死不明。
是他欠了馬遲遲。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何寄見她洗盡鉛華背着行嚢的模樣不由問道。
“我以後不在月來館了。”馬遲遲回頭看了眼月來館,住了十幾年的地方,離開時也不過背上這小小行囊,她什麽都帶不走。
“你要去哪?”何寄想了想,忽然沉道,“你去了鎮遠侯府?他們要将你趕出京城?”
“你誤會了,我是去侯府求見了侯夫人,不過她沒将我趕出京城,她替我贖身了,又幫我在外賃了處宅子叫我先住着。侯府的馬車就在前頭停着,我要過去了。”馬遲遲搖搖頭解釋道。兩人相識有段時日,偶爾聊起時馬遲遲也會将些微心事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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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你贖身賃宅?秦婠怎會那般好心?”何寄眉頭攏成結,百思不解。
“她為什麽不會好心?”馬遲遲反問他。雖然和秦婠接觸時間不長,但她從小在煙花之地嘗遍人生百态,自問看人還是有些道行,那年輕的小侯夫人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似陰毒狠辣之人。
何寄語結。他無法告訴馬遲遲曾經發生過的事,而上輩子馬遲遲落子後失蹤之事,也許就出自秦婠之手,畢竟她是個連妹妹都害的女人,可惜他沒找到證據。
“大宅院裏難免有陰私勾當,總之你小心些就是,特別是侯夫人。若你日後遇到什麽急難之事,都可以來找我。”
“知道了,多謝何公子。我真的該走了,告辭。”馬遲遲恐馬車等得太久,便不再多聊,告辭離去。
何寄悄悄跟在馬遲遲身後,見她果然上了鎮遠侯府的馬車,又一路跟着馬車到了一處宅子外頭,再目送馬遲遲進了宅子,這才沉着臉若有所思地離開。
這輩子,哪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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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遠侯府的祠堂外頭已經圍了群神色焦急的人,可誰也不敢往裏去,只能聽着祠堂裏一聲接一聲響起的鞭笞音,砸得人心裏不住發慌,連太陽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你還說你不知道?”老太太拿着鞭子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浩初,氣得聲音都在顫抖,“我已經拿了你跟前的小厮逐一問過,那日是沈興跟着你去了月來別苑,他還勸過你別進那狐媚之所,你偏不聽。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倒推個幹淨?”
越說越來說,老太太又是一鞭子抽下。
她年紀雖大,可手上力道卻不輕,再加上又是盛怒,竟把鞭子揮得獵獵作響。
沈浩初悶哼一聲,咬着牙愣是把火燒似的痛給咽下去。他跪在院子裏,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月白中衣,背上是鞭笞後的斑斑血痕,已經透衣而現。
秦婠已被驚呆。沈浩初和老太太這對祖孫并不親近,蓋因老太太對沈浩初管得太過嚴厲,這點她是知道的,可她也沒料到老太太竟會下這樣的重手來教訓孫子,上輩子可沒有這出戲,沈浩初只被罰跪了三天祠堂就算了事,為何會不一樣了?
她卻不知上輩子因為她的吵鬧,老太太對沈浩初雖也是氣的,但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平息這場鬧劇之上,再加上又将家醜外揚的錯怪在秦婠身上,對沈浩初的怒火自然被沖淡許多。
“老太太,侯爺只是一時糊塗,年輕氣盛才做出這樣的事,您看在老太公和去了的從海侯爺份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便饒他這一回吧。”許嬷嬷在一旁哭着求情。
老太太這人年輕時就強勢,老太公去得早,後來嫡長子又比她早走,嫡次子不長進,偌大的鎮遠侯府都靠她一人撐着,好容易有個承爵的沈浩初,她怎不費盡心思教養,可不料越是嚴厲,這孩子便越頑劣,到頭來連祖孫情分都淡了。
沈老太太早就紅了眼,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哭的,蒼老的聲音裏透着悲怒:“這不肖子孫打死便罷,留着也是禍害別人,到時候還不知道闖出什麽禍事,反倒連累家裏!”
說着她又要将鞭子揮下,秦婠飛快上前抱住了老太太的手,勸道:“老太太息怒。”
“怎麽?你也要攔我,我這是在替你出氣。”老太太看着秦婠顫聲道。
“我不氣了,老太太也莫氣,身體要緊。回去之後秦婠會好生規勸侯爺,定然不叫侯爺再做出這種事來。”秦婠抱着老太太的手不松——再打就真要打壞了,到時候麻煩的還是她。
老太太雖然強硬,到底上了年紀,揮了幾下鞭子就後繼無力,被秦婠抱着手直喘氣,許嬷嬷見狀忙上前搶下鞭子,又再三勸她。有了這兩個臺階,老太太這才真正撒開手,指着沈浩初又狠狠訓斥一通,被許嬷嬷勸回了豐桂堂,留下秦婠在院裏站着。
得,爛攤子又甩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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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前挂的燈籠光芒與月光一道,淺淺落在院子裏,沈浩初還跪着,背挺得老直,牙關咬緊唇色發白,氣息喘得紊亂,除了最初那一句“我沒做過”的分辨外,他沒說過第二句話。
秦婠看着他滿背的血痕,有些痛快,又有些心軟,嘆了口氣只朝外吩咐:“來人,擡春凳來。”
話才落,她就聽到沈浩初啞忍的聲音:“不用。你過來扶我一把。”
“傷成這樣,你如何走路?”秦婠見狀俯到他身側。
才靠近,她已看見他滿身的汗,額間的汗珠子滾落臉頰滴在地上,想必是疼得狠了。
“還是用春凳送你回去吧。”秦婠勸他。
沈浩初不語,伸手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秦婠無法,只能用力扶他起來。沈浩初半身力道都壓在她手上,她不得不再倚近他些才好扶住人。
“你慢點。”外面的下人還沒進來,秦婠只能先撐着,可沈浩初才邁了一步,也不知扯到哪處傷,口中“嘶”了聲,身形晃了晃,眼見要倒地,她下意識地去扶——
被他抱了滿懷。
秦婠只覺得他的身體沉沉倚在自己身上,溫熱的氣息急促地拂過她的脖子。
“對不起。”沈浩初一開口就道歉。
秦婠以為他指沒站穩的事,轉開臉道:“不礙事,我叫沈逍進來扶你吧。”
她可沒力氣把他撐回屋。
腦後忽然有手緩緩撫上她的發,她聽他喘了幾下才緩道:“不是……我是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秦婠一時錯愕,待反應過來後才知道他是在為馬遲遲的事道歉。
一詞“委屈”,并非什麽感人肺腑的話語,卻讓她眼裏酸氣突湧。五年,她受了五年的委屈,從來沒聽到有人真心實意說一句,她委屈了。
“別說了,回去吧。”她吸吸鼻子,忍住淚,平靜道。
“嗯。”沈浩初點點頭,再無二話。
這頓鞭,他卓北安替沈浩初受了,這歉,他也替沈浩初來說,只希望這一世,她能少些怨忿。
日子大抵會舒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