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荔枝 我佛不渡哈批
南方每每到梅雨時節,空氣就變得濕熱又沉悶,叫人心生煩躁。
天色灰暗,雲團稠密地堆積在上空,不時,像承重過載似的,水霧撞開雲層,劈裏啪啦打在玻璃上,潲雨順着微微敞開的窗戶滲了進來。
沈荔剛從主管辦公室走出來回到工位,就看到這副慘不忍睹的景象。
她手忙腳亂地把文件挪到安全地帶,起身關窗。
玻璃剛撞上防震框,坐在對面的同事就不樂意了。
“咱們這片兒本來就沾不着空調什麽風,你把窗戶關了,熱成這樣誰還幹得下去活?”
“抱歉,晴姐。”沈荔倒過鍵盤,輕手輕腳地磕了磕。
還好,還能用。
她松了口氣。
公司标配的鍵盤又硬又難按動,噪音大得出奇,沈荔一度懷疑是從二手市場淘的實際上不知道幾手的老舊貨。
像她這樣從事文職工作的,不由會格外注重鍵盤的手感,加之手速又快,打字時難免會制造出不小的動靜。
被對面工位的同事陰陽怪氣幾次後,沈荔一咬牙,從網上下單了一個藍牙鍵盤,噪音小、不卡指甲、手感也很輕。
除了貴以外沒別的毛病。
鍵盤才買回來不到兩周,花了她将近半個月的工資,沈荔可不想它這麽快就報廢。
“外面下雨了,開着窗雨會潲到我桌子上。”
沈荔盡量委婉地表明她的為難,可惜對方像裝了過濾網一樣,自動篩掉後面的話,只聽見了前半句。
“下潲雨了?那說明有風,正好開窗涼快一會兒。趕緊的,一屋子人呢,別那麽自私光緊着自己。”
“……”
沈荔沒接茬,推開窗戶,沉默地收拾着辦公桌上的狼藉一片。
小同桌邊做表格,邊騰出只手遞過來一包紙巾:“對不起啊荔荔,我這忙暈頭了,沒注意你那邊。”
“沒事兒。”沈荔接過紙巾:“謝謝。表格做得怎麽樣了,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啦,你自己的事還嫌不夠多……”
“哎,沈荔。”聽到這話,選擇性失聰的王晴從寬大的顯示器後面探出半個頭,一邊說話還對着小鏡子拍粉餅,臉塗得煞白一片。
“你要是閑的話,幫我把上個月出勤表做了呗?我等下要去約會呢。”
沈荔猶豫一瞬,應了下來:“好。”
“謝謝你啊。”
王晴沒什麽感激之心地敷衍道謝,下班點一到,一秒鐘也不多待,提上包扭着腰離開了。
她前腳剛走,沈荔的餘光中,只看見小同桌翻了一個驚天的白眼。
“今兒早上我去接水,聽見主管問王晴為什麽沒打卡,你猜怎麽着?”
沈荔很捧場地問:“怎麽?”
“她非說自個兒打了,是考勤機出故障了,把主管氣得禿腦殼頂青煙直冒。”小同桌一本正經地說道:“依我看,她那臉塗得跟刮大白似的,考勤機能識別出來才怪。”
沈荔被對方豐富的肢體語言和表情逗笑了,籠罩在心上一層又一層疊buff似的陰霾一掃而光。
好在重要文件都用塑料封層蓋着,也沒什麽損失,她整理好桌面,把濕成一團的紙巾收進垃圾桶,打開excel,點開右下角跳躍的頭像,接收了王晴傳過來的考勤表。
阿昏
小同桌湊過來看了一眼:“好家夥,上個月的考勤表,拖到這月中才做了一半,還敢成天踩着點上班打卡,傍上大款的人就是不一樣,硬氣。”
說着,比了個陰陽怪氣的大拇指。
“什麽大款?”沈荔抽空回了一句。
“你沒看見她朋友圈動态?一天發十幾條,連世界無煙日都要秀她那富二代男朋友送給自己的電子煙。”
沈荔恍然大悟,随即不合時宜地偏離了重點:“電子煙也不是完全無害。”
“……”
小同桌看着她,眉心擰成一團,露出一點難以言說的神色。
“其實你來之前,王晴坐的就是你那張桌子。公司原本給你安排的對面那工位,被她自作主張給占了。她穿得少的時候別人熱死也不能開冷氣,她裹得嚴實了就要開窗通風,沒有公主命渾身公主病,辦公室裏的同事誰不是這麽撐過來的,要怪也該怪老板舍不得裝中央空調,欺負你一個新人算什麽本事……”
小同桌在耳邊絮絮叨叨,沈荔眼觀鼻鼻觀心,時不時面帶微笑敷衍地應付兩句。
挨到八點鐘,最後一批加班的同事起身準備回家,手頭的工作也忙完了。
沈荔打開對話框,把文件傳給王晴,對方接收後,等了五分鐘也沒有回複,卻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條動态。
【打卡米其林~不過我還是更喜歡Hakkasan的味道,這裏的廚師仿佛沒有味覺。】
配圖是蘋果鵝肝派。
沈荔垂着眸,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再繼續等待,以明天要出差回家收拾行李為由婉拒了小同桌的約飯,拎包離開。
身後同事的低聲議論一字不落地傳進了耳朵裏,隐隐約約間有幾個字眼尤為清晰。
“清高”、“自命不凡”,雲雲。
沈荔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
人們總以為只有大公司內部才會勾心鬥角,上演社會新聞裏出現的“下毒”、“扯頭發”事件,實際上,就算是在這一隅狹窄擁擠,人均占地面積只有兩平不到的辦公室裏,也難免會有拉幫結派的行為。
打抱不平是真,隔岸觀火也是真。
沈荔看得清楚,卻不予置喙,就像她懶得戳穿Hakkasan其實就是倫敦的米其林這個事實一樣。
她普渡衆生,身後自帶佛光,哪怕內心叫嚣着我佛不渡哈批,面上也要做出一副火化後能燒出一把舍利子的姿态,面對一切矛盾都保持微笑。
最好不要有任何人企圖在她這裏尋求同為被害者的共同感,誰知道哪裏會突然冒出來第三只耳朵。
自然,前提是不觸及她的底線。
沈荔坐地鐵二號線回家,到站後還要步行将近一公裏才能到她租房的小區。
單元樓門前圍着一圈打麻将的大爺大媽,旁邊拴着條咖啡色的比熊。
沈荔打了招呼,照例從包裏摸出根犬類零食小肉腸,蹲在一邊看它吃完了才慢吞吞上了樓。
這個小區老舊、破落,遠離市中心和交通線。
唯二的好處就是便宜,哪怕以她微薄的薪水也可以過上獨居的清淨生活。
以及還有一群和藹的鄰居和一只乖巧可撸的小比熊。
簡單裝箱了幾件換洗衣物,晚飯照舊用樓下粥鋪裏的包子應付,兩塊錢拳頭大一個的梅菜包子,再加一顆茶葉蛋和一碗紫米粥,正正好。
沈荔剛剝開蛋殼一口塞嘴裏,枕邊的手機便亮了起來,綠色的接通鍵在屏幕上不斷跳躍。
電話那頭是沈荔的母親安女士,她聽見沈荔嘟嘟囔囔的說話聲,叮囑幾句“吃飯不要太快”、“吃飯的時候不要看手機”之類。
随後問起工作,得知沈荔要去雪溪出差,囑咐她把上次寄給她的臘肉給在雪溪上大學的表弟帶過去些。
聊到最後,将近十分鐘的其樂融融,末了一句“最近有沒有努力上班”讓沈荔陷入了沉默。
喉嚨裏像是卡住了一整顆雞蛋,難以下咽,卻也無法幹脆利落地舍棄。
短暫的無言後,沈荔笑了笑:“放心吧媽,公司裏誰的加班費都沒我多。”
“那就好啊,你可要上進,別讓同事把你落下了,不然爸媽白花十幾萬供你讀那四年大學。”
“我知道。”沈荔垂眸,指尖刮蹭着茶幾上的雞蛋殼,“我會努力的。”
雲川距離雪溪幾乎一千多公裏的路,公費出差,滞留時間緊迫,沈荔幹脆果斷地選擇了直達最快的飛機,兩小時後抵達雪溪機場,攔下輛出租徑直朝雪溪大學去了。
項目催得急,前一位負責人壓力大胃出血住了院,便臨時落在了沈荔頭上。
橫豎有個在這讀了兩年書的半個本地人表弟,她也不着急訂酒店,先把這半行李箱的臘肉臘腸卸貨了再說。
到了目的地,僅僅透過栅欄門便能看出來校園內部別致的裝潢風格,沈荔心中感嘆不愧是能擠進國內排行前十的985。
她拎着皮箱在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鐘,隔着段距離,便看見宋渺不緊不慢地朝她走過來。
穿着白大褂,手裏還握着手術刀。
沈荔:“……好特別的見面禮。”
宋渺推了推護目鏡,面無表情地說:“解剖用的。”
“那可太巧了。”沈荔晃了晃手裏拎着的一塑料袋風幹特産,“剛好,給你帶了臘肉。”
“……”
林蔭路旁間種着兩排晚熟的櫻樹,在晚春時節開得恰好,滿苞盛放,甜絲絲的花香分外沁人。
沈荔漫步其中,不由想起自己苦行僧修行一樣的大學生涯。
別人談戀愛,她在圖書館。別人逛街唱K,她在自習室。別人看劇追番,她在熬夜刷題。
結果發現“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這句名言,并不适用所有人。
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幹着996的活,拿着連只貓都不敢養的微薄薪資。
還把自己最好的娛樂時光給賠了進去。
比如。
沈荔微微眯起眼,迎面朝她的方向,并排走來的一對小情侶——
也不一定是小情侶,氛圍感微妙,而且男生似乎在有意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
也許是處于暧昧期的朋友,或是一方單相思的校園暗戀。
總而言之,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她這朵“國色牡丹”不曾有過的體驗。
沈荔兀自感嘆着。
兩人越來越近。
一直走到直面相撞,避無可避的距離時,卷起一陣風,櫻花瓣落在肩頭,男生稍稍側首。
他穿着件淺駝色的針織衫,長身鶴立地站在那兒,瞳孔漆黑,唇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眼尾微翹,笑時便如月牙下彎。
兩道視線相撞的一瞬間,沈荔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要更痛恨自己的高度近視。
她整個人像卡殼了一樣楞在原地,大腦宕機幾秒後,随着對方開口,才逐漸恢複運行。
顧停眉梢微挑,似是比她更驚訝。
“沈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