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波未平
這天《西風多少恨》主要戲份是兩位男女主的,但祁白露還是按照劇組要求的時間到了外景地。因為金河影視公司開在橫店,鄭昆玉還有點事情要回去處理,所以要過半日才去探班。
到劇組的時候,祁白露一眼就看到了彭依依,她穿了孔雀藍旗袍,因為劇情要求臉上化着略厚的妝容,所以在人群中很是顯眼。他們在民國城的霞飛路拍,彭依依獨自站在街道的角落裏背臺詞,她的助理站在不遠處。看到祁白露遠遠地過來了,助理跟彭依依說了句什麽,彭依依便掀起帽子上垂下的面網,朝他走過來,打招呼問他的傷有沒有好些。
祁白露說自己好多了,彭依依嘟囔了一句“沒想到還會出這樣的意外”,祁白露掃了一下劇組,因為沒看到蔡桐越等人,便道:“還沒開始拍嗎?”
彭依依撇了下嘴,示意他往不遠處的汽車道具那裏看,祁白露這才看到蔡桐越和導演等人聚在車的另一邊,好像在拍一場蔡桐越下車進門的戲。
“拍了十幾條了吧,把對戲的那個小演員都罵哭了,真是倒黴,不知道誰又把他惹火了。”
旁邊的彭依依助理八卦道:“聽說是掉了廣告資源,某個奢侈品牌子的大使,物料都拍好了,人家又毀約了。”助理說着還悄悄看了祁白露一眼,仿佛期待在他臉上看到什麽反應似的。
但祁白露面上沒什麽波瀾,他雖然站得遠,但蔡桐越的聲音拔高了,還是飄過來幾句冷嘲熱諷:“……在學校裏沒學到多少東西,就跑出來演,能不能給點正常人的反應,你們北電的老師沒被你氣死嗎……”
別的人還沒覺得,Lydia、彭依依的臉色卻是變了,蔡桐越這話分明是指桑罵槐,因為他們都知道,祁白露是在大二那年從北電退學的。
在劇組工作人員和蔡桐越經紀人的勸說下,蔡桐越終于同意再給小演員一次機會,蔡桐越說的是“演不好就走人”。本就是出場沒幾次的小配角,如果蔡桐越對她的戲還是不滿意,導演肯定會做換人處理。
那小演員看上去是個不過二十歲的女孩,因為沒有經紀人也沒有助理,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一邊擡手用手背擦眼淚一邊看劇本努力進入角色。她扮演的角色是接頭的舞女。在蔡桐越下車時,舞女要滿面春風地迎上去,挽着蔡桐越的手臂往百樂門的臺階上走,一邊走一邊在他耳邊告知最新情報,然後蔡桐越表面上做出吻她臉頰的樣子,實則是吩咐今晚暗殺的具體時間。
導演明顯很不耐煩了,帶着情緒給演員講戲,然後拍了下她的肩膀将她推到鏡頭前,那女孩明明紅着眼睛卻還是要努力擠出笑來,這樣拍下去不可能有任何結果,彭依依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監視器和導演旁邊,笑道:“孫導,狀态不好也是常有的事,何況還是新人呢,要不先拍下一場吧。”
話還沒說完,旁邊站着的蔡桐越笑了下,他臉上還有動怒的痕跡,因此這個笑看上去很有些別扭,蔡桐越道:“依依姐,大家都在等着呢。”
扛着攝像的大哥和燈光師等人都往彭依依這邊看,既然蔡桐越這麽說了,彭依依不好再說什麽,她找了旁邊的折疊椅坐下看劇本,臉上的笑這才消失得明明白白。
吆喝聲、打板聲很快響了起來,為了提高演員的沉浸感,導演還在現場用音響放了一首民國的老歌。在《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歌聲裏,福特汽車緩緩入鏡,蔡桐越推開車門走下來,低頭摘下自己的圓形氈帽,然後擡頭看向臺階。
舞女踏着歌聲走下來,把手伸向蔡桐越,接下來該是蔡桐越低頭吻她戴着蕾絲手套的手,兩人微笑寒暄。但沒等蔡桐越說出第一句臺詞,導演忽然呵斥道:“卡!下臺階走慢了!”
于是撤打光板的撤打光板,撤錄音杆的撤錄音杆,大家臉上都露出了疲色,蔡桐越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不耐地回頭朝化妝師招了下手,演舞女的演員不停鞠躬,低聲說道歉,但沒有人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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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的氣氛一時無比壓抑,只有《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歌聲還在反複唱着“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濃”,這麽歡快活潑的調子一下子變得非常刺耳,導演助理連忙上前關了音響。
蔡桐越對舞女道:“你不會還要我一遍一遍陪你練最基本的走位吧?你知不知道要耽誤……”
“我來。”
人群中突然響起這樣一句,蔡桐越擡頭看是誰打斷了自己的話,見是祁白露,他倒不覺得意外,一副通情達理的笑臉說:“白露,這是我的戲份……”
“我演舞女。”
此話一出,蔡桐越以為自己聽錯了,衆工作人員也以為自己聽錯了,彭依依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連蔡桐越的經紀人臉上也露出一個不解而詫異的笑。大家都覺得這句話很有些荒誕,所以齊刷刷地愣住了。
祁白露已經走到舞女面前,低聲說了句什麽,舞女怔怔地看着他,聞言連忙摘下系在脖頸上的那條紗巾遞給祁白露。那是一條薄薄的雪色紗巾,在冷風中迎風舒展。祁白露脫下羽絨服,顯然是要親自上陣的意思。
Lydia接過外套欲言又止,導演道:“小祁,你的意思是……”
“或許在旁邊看一下更能找出自己的問題在哪。”
導演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上課時學生通過觀看優秀的片子觀摩學習,表演這種東西有時候是不識廬山真面目。不是所有的演員一上來都能開竅,有的人天賦異禀一點即通,有的人則需要通過模仿前輩日積月累。
但問題不是這個……
坐在旁邊的彭依依按捺不住,直起身想要站起來。
祁白露知道她的意圖,便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他朝導演打了個手勢,然後轉過身往臺階上走,沒有多看蔡桐越一眼。
導演出聲詢問蔡桐越的意見,蔡桐越當然沒有意見。他看着祁白露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走回車裏,用力合上車門,場務指揮着司機開始緩緩倒車。
手裏連劇本都沒拿,明擺着是要來出風頭,蔡桐越在心裏暗暗發恨,重新把氈帽戴回去,他知道祁白露演技好,但總不可能演出一朵花來。
彭依依讓助理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杯熱水給飾演舞女的演員,演員剛披上外套,正凍得發抖,有人雪中送炭幾乎又流下淚來,彭依依只是讓她去看眼前的監視器。這一下,不少人都等着看祁白露一個男性怎麽演“舞女”,好奇的、看熱鬧的、等着出笑話的,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彙集在一個點上。
導演在鏡頭外高聲喊道:“好,汽車再出鏡頭一點,三、二、一,開始……”
那首《玫瑰玫瑰我愛你》這次沒有播放,整個劇組安靜得很,偶爾有兩聲工作人員嗆了風的咳嗽聲,但從祁白露下臺階開始,仿佛他真的是踩着旋轉門裏傳出的靡靡之音走下來的。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戲中角色的雙排扣風衣,只脖頸上系了一條代表“舞女”的紗巾,十一月的寒風吹拂,風衣的衣角向後掀起,那條雪色的紗巾也往臉上拂去,擦過臉頰和耳朵搭在肩上,雲一樣輕柔。
軍靴的聲音很沉重,不似高跟鞋敲在地上清脆,但祁白露仿佛刻意收了力氣走的,于是整個人倒像是袅袅飄下來,腳步聲帶着活潑的韻致。蔡桐越摘下氈帽猛然擡頭,那只手已經遞到了眼前,再往上看,“舞女”眼如橫波,正在笑吟吟地看他。
蔡桐越似乎怔了一下,連忙穩定心神松松捏住了他的手,低頭作勢吻他的手背。祁白露的手很好看,纖細白皙,蔡桐越将嘴唇在他的手背上貼了貼,像是逃避潘多拉魔盒一樣很快擡起頭。祁白露等他走上臺階後,親密地挽住他的手臂靠上來,道:“好不容易等到你來了,今天可要不醉不歸。”
蔡桐越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一時又是慌亂又是厭惡,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或許只是嫉妒。吻手背這個姿勢讓他想起的不是風花雪月的事,而是黑幫電影中衆人低頭接過教父的手,被親吻的人立在陰影中靜默如神。
“好久不見。”蔡桐越笑說。
祁白露仰着頭看他,兩個人的臉幾乎就要貼在一起,離一個男人這麽近,蔡桐越差點向後仰,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後又忍住了,祁白露的臉上混雜了一種認真的神情,悄聲道:“人在二樓的包廂……”
這段臺詞稍微有點長,所以兩個人上臺階的動作拖得很慢,臺詞跟劇本上的有很大的出入,不過總體意思差不多是對的,比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更可怕的不就是可以自如臨場發揮嗎。蔡桐越看着他亮盈盈的眼睛,這張臉實在太近了,他溫熱的呼吸就拂在自己臉上,蔡桐越幾乎被不适感吞沒了。
除了不适感之外還有壓迫感,但并不是氣場上的壓制,而是他那混亂了的性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的穢亵感。
蔡桐越在試圖貼近祁白露的耳朵尖時,腳下一滑,差點踩空。一直盯着監視器的導演擡頭看了眼現場,确定人沒事之後,繼續去看監視器。
祁白露穩穩地扶着他的胳膊,繼續往上走,等臺詞都結束之後,導演遠遠地喊了聲“卡”,說他們表現得都不錯,劇組響起小聲的議論聲,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雖然蔡桐越演得并不出戲,勢頭卻被祁白露壓了下去。
出了戲,蔡桐越終于能将手抽出來,他什麽也沒說,冷淡地跟祁白露保持距離,但祁白露卻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頭,示意他先別動,然後他靠上來分享秘密似的,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蔡桐越猛然扭過頭,那神情仿佛被蛇咬了一下,他試圖從祁白露臉上看出端倪,但祁白露已經對他失去興趣,轉身走遠了。
他知道什麽,昨天的事,還是今天的事?這是威脅還是警告?要不是他先散布了那條選角的消息,怎麽至于變成這樣?蔡桐越面無表情地想,經紀人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保溫杯,蔡桐越不接,經紀人斂起神色,低聲道:“這件事到此為止,胡鬧也要有個度數——鄭總在旁邊看着呢,好好拍完這場戲,等會兒過去打個招呼。”
蔡桐越這才看到鄭昆玉來了,人坐在副導演的椅子上,抱着手臂聽制片主任說話,不時點一下頭。
祁白露的确沒想到鄭昆玉這麽早就來了,也不知道剛才在片場看了多少,程文輝也站在那兒。他隐約聽到他們在聊公事,所以并不過去,一邊窩在椅子裏吃Lydia拿給他的巧克力,一邊捧着熱水袋跟彭依依說話。
但是鄭昆玉卻總是往他這邊看,彭依依也覺得了,道:“鄭總是不是在看你?不用過去打招呼嗎?”
“不用。”
看就看,他又不怕被看,大不了看回去,祁白露瞥了他一眼,卻看到鄭昆玉臉上有那麽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