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中人
林悅微也說過他瘦了,可能是因為這一陣子發生了太多事,他一直沒有睡好,祁白露不知道怎麽回答,正好面前的電梯快要到了,他捂緊圍巾點了點頭。他穿得太厚實了,連帽衛衣的帽子蓋在腦袋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怕阮秋季注意不到他的動作似的,刻意加大了點頭的幅度,倒讓阮秋季想起了冰天雪地裏的企鵝。
他們坐電梯下去,電梯裏沒有一個人,但到了地下一層,還是有一些工作人員和顧客走動,阮秋季輕車熟路地引路。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站在寬闊的走廊上發傳單,阮秋季擺手示意不用,但祁白露已經伸手接了過去,祁白露研究了一會兒,念道:“冰雕展……”
然後他擡頭道:“不如看這個吧。”
阮秋季瞥了眼他手裏的傳單,道:“你想看這個?好像就在滑冰場的隔壁。”
“……”
祁白露知道他的意思是可以滑完再去,他頓了頓道:“但是——我不會滑冰,從來沒試過。”
阮秋季很輕松地說:“凡事都有第一次。”
其實去年鄭昆玉帶他到北海道度假的時候,他們滑過一次雪,但是他對這種運動實在沒什麽興趣,摔了好幾次後就堅決地拒絕了教練,坐在雪地摩托上不肯下來,鄭昆玉沒辦法,最後兩人每天的活動就是泡溫泉。
“我可以站在旁邊看你滑。”
“這麽害怕嗎?”
“沒有。”
阮秋季看上去并不信,祁白露只好改口道:“有一點兒。”
話說着,他們已經走到了溜冰場門口,工作人員迎了上來。既然人已經過來了,少不得進去看一看,祁白露還是有一點猶豫,阮秋季站在他身側,道:“如果你真的怕,那我們就不去了。”
正在等待他們的工作人員聽到這話,目光頗為熱情地轉向了祁白露,似乎躍躍欲試想要勸說,她看上去很年輕,應該是剛出來工作。祁白露本來心想激将法誰不會,我偏不中招,但只是被對方一這麽看着,他的心的确軟化了……
“走吧。”
祁白露丢下這一句就往裏面走,阮秋季笑了笑,示意工作人員帶他們去穿護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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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場地比祁白露想象中大很多,而且空曠光滑的冰面上一個人也沒有,因為都是真冰,望過去有一種專屬于冬日的岑寂感,偌大的空間中回蕩着溜冰圓舞曲的音樂,難怪阮秋季說不會有人,估計他提前包了場。
因為祁白露是第一次滑,所以全副武裝,阮秋季在一旁看着他戴頭盔,祁白露對着鏡子調整扣帶,但好像松緊一直沒有調好,阮秋季便道:“我來吧。”
祁白露當然選擇相信專業人士,阮秋季将手指貼着他的下颔上,先試了一下頭盔的間隙,然後将颔下的扣帶再剎緊了一點,祁白露用手扶了扶頭盔,問道:“可以了嗎?”阮秋季看他把頭盔扶歪了,兩只手放在頭盔兩側又給扶正,道:“我相信你的确是第一次了。”
“我騙你幹什麽?”
“你們演員不是最會騙人的嗎?”
這麽說……好像是沒錯……
祁白露知道自己說不過他,索性放棄了争辯。他已經換好了冰刀鞋,但是只敢小心翼翼地扶着欄杆往前走,他能感覺到在冰上行走迎面有寒氣撲來,說是行走,對于祁白露來說是挪動。他看阮秋季踩在冰面上倒像是站在地上一樣自如,自己腳下卻老是打滑,不由得道:“我不太行……”
阮秋季靠過來慢慢教他,教他俯身、彎腰,保持重心在前,但手剛松開欄杆的時候祁白露還是差點栽倒。阮秋季手疾眼快,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确認他保持住了平衡之後,拉着他嘗試往前滑,然後就一直沒有放開。冰刀劃過冰面,留下兩串淅淅索索的聲響,阮秋季讓他別看腳下,保持感覺只管向前。
滑冰場的音樂已經換了好幾首輕快的歌,雖然祁白露還是有些緊張,但是隔着手套,他能感覺到阮秋季的手掌傳遞過來的溫度和力道,慢慢地倒是越滑越好。他們繞着場地慢慢滑了幾圈,阮秋季問:“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什麽?”祁白露滑得專心,一時沒有聽清,隔着圍巾聲音悶悶地問。
阮秋季便又重複了一遍。
“當然。”
“這個跟自行車一樣簡單。”
祁白露不喜歡冬天,不喜歡北方的冷風冷雨,他一向喜歡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在這個小小的冰雪世界之上,他慢慢找到了一點樂趣,就像阮秋季說的,跟自行車一樣簡單。中學的時候,他學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而現在的他們就像是冰面上的兩粒小小芥子,仿佛可以被上帝随手拈起。
中間祁白露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嘴裏呼出白氣,看阮秋季自己一個人滑,阮秋季滑得很好,他不懂滑冰,只覺得的确是行雲流水一般。最後阮秋季折返回來,伸出手問他要不要再來,祁白露本想拒絕,卻被他一把拉起來,這一次他們加快了速度,遠離了欄杆一直滑向冰面的最中心。
冰刀在足下唰唰地響着,突然響起的搖滾音樂的鼓點輕快而富有激情,祁白露聽到前奏知道是小紅莓樂隊的《Dreams》,這首歌的翻唱做過王家衛電影的主題曲。四面八方的場館設施在眼前一一掠過,變成了模糊不清的流動的色塊,這樣看倒真像是在拍電影。祁白露嘗到了速度的甜頭,就還想更快,仿佛把危險這東西給忘記了,阮秋季默默跟在他身後,在看到他重心不穩的時候,扶住他的手臂,讓他小心點。
祁白露聽到聲音下意識扭頭看,冰刀鞋也跟着掉轉了方向,但因為還不太會轉彎,這一下反而真的摔了出去,連帶着拖住他的阮秋季一起跌倒在了冰面上,因為他是向前撲倒的,阮秋季在自己後仰的一剎那将他圈在了臂彎裏。
天地仿佛一下子颠倒,祁白露被摔得有點懵,額頭砸在阮秋季的前胸,因為阮秋季沒戴頭盔,他連忙坐起來查看他的情況,一邊摸他的頭一邊問“沒事吧”,阮秋季躺在那裏,皺着眉心看他,臉上有很淡的一絲微笑:“看來我們還不夠小心。”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那就是沒事了,祁白露收回在他發頂亂摸的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問:“是不是很疼?”
“比這摔得更慘的時候有很多,有一次還差點摔斷了肋骨。”阮秋季說得輕描淡寫,他動了動手臂跟着坐起來,一只手揉着肩膀活動身體關節。
“在瑞士嗎?”
阮秋季的動作停了一小會兒,擡頭凝視着祁白露的眼睛:“你是怎麽知道的?”
祁白露自悔失言,強裝鎮定道:“百度百科上寫的,你在瑞士讀過書。”瑞士是滑雪勝地,阮秋季在那裏待過四年,說不定學校裏都有滑雪、滑冰的課程。
阮秋季難得怔了一下,笑道:“他們還真是不給人一點隐私。不過——”阮秋季摸了下膝蓋,确認腿部沒有受傷,他狀若無意地說:“你還在網上搜索我嗎?”
祁白露坐在那裏看着他,手還按在阮秋季的小腿上,這時忽然意識到了,把手縮了回去。阮秋季就着一個角度擡起頭來,正好跟他湊得極近,臉上的神情仿佛一時變得高深莫測,祁白露的眼睛低了下去,片刻後又擡起來:“只是在慈善晚會那天。”
阮秋季沒有回應,祁白露又道:“沒人說你的壞話。”
“那看來的确有一些壞話。”阮秋季輕輕一笑。
如果他覺得那些花邊緋聞也算是壞話,祁白露心想,的确是有不少壞話。
阮秋季閑适地躺回去,臉上那種讓祁白露緊張的東西也随之消失了,他枕着一只放在後腦勺的手臂,道:“你想知道什麽可以問我。”
他還能想知道什麽……幾秒後,祁白露認真地思索了起來。他沉思的時候會下意識垂下眼睛,濃而密的睫毛蓋在眼睛上,像蝴蝶敏感的觸角一樣顫動,冷靜下來後,他隐隐覺得今天的親密已經有些危險了。
阮秋季望着他的臉,過了好一會兒,祁白露才道:“地上冷不冷?”阮秋季同樣穿着厚重羽絨服,方才又滑了那麽長的時間,自然不冷,他搖了搖頭。
祁白露便在他旁邊躺下來,臉朝上看着滑冰場的頂棚,阮秋季微微低頭看過去,看到祁白露圍巾上有短短的流蘇挂在肩頭搖曳,他的臉頰因為運動而變得紅潤,平躺下來的眼睛像湖泊一樣湛然。祁白露道:“我想這樣做很久了。”
阮秋季沒問為什麽,而是道:“你是北方人?”
祁白露笑了笑:“小的時候我們經常偷偷跑到結冰的湖面上玩,大人不許,反而更想去。我們總是比賽誰能在湖上走得更遠。”
很多時候,越危險的事情仿佛越有一種隐秘的快樂,結了冰就是一個禁忌。阮秋季也去看場館的頂棚,說了一段自己初學滑冰的事情,說他們學校附近有一個很大的池塘,學生們夏天在那裏游泳,到了冬天基本都是情侶去那裏滑冰,偶爾他們還會坐着火車去爬山,坐雪橇,有一次大雪攔住了火車,他在火車上跟一個捷克女孩用完全不同的語言聊天,那個女孩染着藍色的頭發。
祁白露覺得他的語氣裏有一種很溫和的東西,至少跟他平時挂在臉上的表情很不一樣,但他不敢去看阮秋季的臉,他只是靜靜聽着。過了一會兒,祁白露道:“聽起來像是查理考夫曼會寫的劇本。”
音樂背景音裏,阮秋季似乎笑了一聲。
離開溜冰場之後他們去吃地方菜,餐廳就在江邊,因為地方離得不遠,他們散步過去,司機就落在不遠處打着車燈跟着。一整條街都種法桐,因為葉子落得幹淨,在路燈的映照下,地上都是幹枯的枝條縱橫交錯的樹影,偶爾有車子呼嘯而過,但冬日的街頭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寂寥感。
阮秋季在祁白露的手機上訂餐,讓祁白露看還想要選什麽菜,祁白露把臉湊過來看屏幕,阮秋季上下滑動頁面,祁白露看到喜歡的就點一點頭,但點完之後,祁白露又道:“會不會點太多了。”
他從袖子裏伸出一根手指,往上翻确認自己到底有沒有點那一道水晶蝦仁,阮秋季把頭側過去一點,正想要說話,卻沒想到祁白露離得太近,他一偏頭,嘴唇就蹭在了他蓬松的發頂,倒像是一個吻。
祁白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還在努力向上翻看,阮秋季慢慢向後移開一點,把手機交到祁白露的手裏,祁白露喃喃道:“好像送了優惠券。”
因為要參加跨年晚會,祁白露殺青後就做了新發型,短發燙成了羊毛卷,現在的男明星都很流行燙韓式風格的頭發,看上去難免有一點千篇一律,但阮秋季覺得他的好看是不太一樣的。祁白露今天沒化妝,臉上很幹淨,耳朵尖被凍得有些發紅,跟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印象不大一樣了,那一天的祁白露像油畫一樣美而豔,雖然用豔來形容是有一些奇怪。
如果祁白露擡頭看到他的目光,就會感到微微的惶惑,阮秋季看起來很平靜,甚至平靜到有些冷酷,他似乎在祁白露的臉上尋找着什麽,不知道是找到了還是沒找到,總之在祁白露擡頭的一刻,他垂下了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