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電燈膽
祁白露在河北待了三天,其中有一天時間都花在路上奔波。作家回縣城的老家過年,祁白露下了高鐵又轉短途火車,最後乘上了到縣裏的大巴。一月下旬正是極冷的時候,他一向怕冷,所以裹着長到膝蓋的羽絨服,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來,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幾乎沒摘下羽絨服的帽子,可能因為僞裝得好,一路上沒有人認出他,除了看過他身份證的鐵路工作人員。
北方的冬天幾乎都一個樣子,從凝着霧水的玻璃窗看出去,在僵冷的蒼白色的天與地間,大片大片荒蕪的田野連綿不絕,仿佛外面的世界從來沒有移動過,窗子上挂着的是一副永恒冰凍的畫。
祁白露的睡眠一向不好,但奇怪的是,這一次在綠皮火車上睡足了兩個小時。自然醒來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車廂一片漆黑,只有斜對床上的人在玩手機,照出一小片冷光。他掀開床頭薄薄的綠絨窗簾看,平原千裏,霜雪彌望,半空中還有細小的雪花飄着,時不時地撞上來貼着玻璃融化。
四下裏一片寂靜,只有旅人們輕輕的鼾聲和咳嗽聲,祁白露将臉貼着枕頭,在半睡半醒間想起,這是他退學之後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出遠門,平時要麽有助理、經紀人跟着,要麽就是跟鄭昆玉在一起。在這樣的夜晚,那些紛紛擾擾的人和事好像一下子淡去了,淡得就像窗外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消融。
到地方的時候,作家開車過來接人,他說雖然有不少人打過電話,但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了角色專門跑來。作家對祁白露有些好奇,以為對方是想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讓自己幫忙向片方說情,但兩天相處下來之後卻發現不是這樣。祁白露沒有主動問任何事,角色也很少提,只是跟着作家在這片土地上閑逛。
他們去爬山,回來時經過一片田野,作家說自己年輕時就在那割過麥子,祁白露問他要下去看看嗎,于是兩個人把車停在路旁,站在田埂上抽煙。身後的馬路有汽車飛馳而過,兩個人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作家問他為什麽想演潘小勻,祁白露說潘小勻是一個說謊的人。作家耐心地聽他繼續說,祁白露說得比較和緩,顯然是經過了一番深思重慮,他說:“表演可能跟寫作一樣,有時候不得不是私人的,但我不并想把私人的那部分展示出來,至少當我展示出來的時候,觀衆不應該知道那個部分是我。有的人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個謊言,表演等同于說謊。”
這話有些難懂,但作家聽明白了,他問祁白露自己也是一個說謊的人嗎,祁白露頓了一下,平靜地說:“我的職業和生活都是一個謊言。”
或者說,在祁白露的心裏,這個行業就建立在無數的謊言之上。他們差不多只聊了這些,然後作家的妻子就走出來叫他們吃飯。祁白露返程的時候,作家送他去車站,兩個人都沒提電影的事,和和氣氣地告了別。
鄭昆玉沒有過問祁白露去河北的事情,但他還是在天氣放晴的這一天開車到了臨湖別墅,鄭昆玉沒有進門,就在車裏等着人。他是來接祁白露去試鏡《泉水兇猛》的,經紀人跟着祁白露出來,兩個人一上車,經紀人就拿着試鏡通知跟祁白露對這次行程的細節。
車開得穩且快,一路上基本只有程文輝在說話,他們還不知道試鏡要表演哪一段,于是程文輝問祁白露要不要再看看劇本,多熟悉一下角色,祁白露說不用。他們很快到了電影籌備組在的酒店,祁白露低頭收拾膝蓋上擺得亂七八糟的劇本大綱,一擡頭鄭昆玉已經下了車,徑直走過來拉他這邊的車門。
車門大開,祁白露走下車,繞過鄭昆玉的目光站在一旁,鄭昆玉在他身後不輕不重地關上門,拿起汽車鑰匙随手一按,祁白露沒有看他,而是等鄭昆玉先走了自己才跟上去。程文輝落在最後,眼睛在他們兩人之間轉了轉,雖然這幅情景看上去不樂觀,但他覺得鄭昆玉至少還是在乎祁白露的,不然為什麽專門跑一趟來陪他試鏡。
等會員電梯的時候,他們正好碰上了下來的蔡桐越和蔡桐越的經紀人,電梯門一開,兩撥人面面相觑,倒是蔡桐越的經紀人和程文輝先反應過來,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問好的問好,然後一進一出,各走各路,蔡桐越出去時還瞥了眼祁白露的額頭,看到那個疤很淡了。
這幾天都是男二的試鏡,制片人為了選出最适合角色的演員,除了年齡不符合的幾乎來者不拒。很多不出名的小演員也抱着撞撞運氣的想法跑來,因此酒店一樓的大堂坐了不少表演系的在校生,臉上帶着特有的天真蓬勃的稚氣。
電梯門在面前徐徐關閉,鄭昆玉看着朝這邊投來視線的那些學生,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白露。其實祁白露也不過跟他們同齡而已,但他二十歲一舉成名,跟着林悅微走過了國際A類電影節的紅毯,雖然還沒有實打實的獎項傍身,卻是被電影界最看好的年輕演員。畢竟有鄭昆玉在後面捧着他,讓他的資源和人氣更上一層樓,戛納的風光就不會是昙花一現。
祁白露仿佛也知道他在看什麽,他瞥了一下鄭昆玉的眼睛,兩人的目光對上,祁白露沒說話,鄭昆玉也沒說話,程文輝覺得他們交流的目光都是又冷又沉,像是挑起的刀尖上的光芒,因為鄭昆玉是低着頭的,更帶了一種向下推的壓迫感,電梯門“叮”的一聲向兩邊分開,兩人也沒移開在對方身上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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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輝先走出電梯,硬着頭皮說:“到了。”
這次反而是鄭昆玉先撤回目光,緩步邁出了電梯門,祁白露又在裏面站了幾秒,電梯門就要合上,程文輝連忙伸手扶住自動門,無奈地看着祁白露,輕聲提醒道:“小祁……”
祁白露跟着他走出去,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房間門口,鄭昆玉剛敲了敲門,立刻有人過來開門,他們被笑臉迎了進去。祁白露還沒走到客廳,便聽到了電影的制片主任和鄭昆玉的說笑聲,制片主任說:“鄭總,你來得倒早啊。”鄭昆玉也是笑:“你們人都到了嗎?”
“到了,早就試過一輪了……”裏面吵嚷了一會兒,制片主任又叫監制和導演,祁白露遠遠地站在客廳邊上,他跟導演薛放合作過,兩人自然是認識的,薛放從監視器後的椅子上站起來,也看到他了,跟鄭昆玉打完招呼就朝他走了過來。
房間很大,有好幾個人走來走去,裏面好像還在忙一場試鏡。方才有兩個站着談話的人擋着祁白露的視線,他們走開之後,祁白露這才看到那張單人沙發上還坐着一個人,制片主任的聲音又響起:“……秋季,你看是誰來了?”
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阮秋季聞言擡起頭,鄭昆玉已經走到沙發旁邊,一只手搭在沙發靠背上跟他寒暄,兩個人一坐一立,都是客客氣氣地有說有笑,鄭昆玉将手放在阮秋季的肩膀上拍了拍,阮秋季一邊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側過了臉,找到祁白露後他游走的目光閃爍了一秒,又很快轉回頭去。
試鏡結束之後,這群人少不得聚在一起吃飯,跟着制片主任一起來的還有試鏡的另一個當紅小生陳向峰。到了飯店的包廂之後,陳向峰還在誇祁白露試鏡時演得真好,自己就差一些,祁白露沒有回應,陳向峰也不介意,反而大大方方地朝祁白露一笑。
他這一笑,旁邊的程文輝倒是怔了一下,其實陳向峰長得跟祁白露完全不像,但是笑起來的時候都很清甜,氣質上就有了那麽一點相似性。陳向峰跟祁白露同齡,長相十分清俊,兩年前演鄭昆玉的劇出道,當時陳向峰在那部古裝劇裏演一個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雖然是男二,但是因為癡情不改的形象,一下子火透了大江南北,這兩年一直活躍在電視劇領域,開始演男主戲。
陳向峰雖然年輕,但是極會說話做人,四面玲珑、親切妥帖,菜還沒上來就把制片主任等人敷衍得開懷大笑。他看起來這樣清爽漂亮,站起來輪番給人敬酒,姿态也做得謙遜好看,連坐在一旁的阮秋季也笑了笑。
雖然祁白露沒出什麽岔子,但是跟陳向峰相比起來就是個不會動的花瓶美人了,與試鏡時的靈動活潑幾乎截然不同。他坐在鄭昆玉的旁邊,在滿桌活絡熱鬧的推杯換盞中,淡得幾乎只剩下一片薄薄的剪影。
阮秋季就坐在他們的對面,祁白露一直沒有擡頭看,事實上,今天下午他們還一句話都沒說過。因為是在包廂中,不少人指縫間都夾了根煙,肆無忌憚地吞雲吐霧,阮秋季靠着椅背,一邊跟旁邊的導演說話,一邊也點了根煙。正好服務員走過來上酒,阮秋季直起身擡頭,目光跟着酒水落下時,順便瞅了一眼對面一直沒怎麽說過話的祁白露。
坐在導演另一旁的陳向峰笑着接過酒瓶,看了眼上面的标簽,轉向正在剝蟹的鄭昆玉報了下酒名,道:“這是你最喜歡的。”
他這話沒帶敬稱,聽上去有一點說不出的親昵感,還伸手将瓶身給鄭昆玉看,鄭昆玉擡頭看他,點了下下巴示意自己騰不出手,陳向峰就笑了笑,站起來走到鄭昆玉身後,将鄭昆玉的酒杯拿得近些,俯下身來給鄭昆玉倒酒。
陳向峰站在鄭昆玉和祁白露中間,半個身體偎着鄭昆玉的肩膀,倒完之後他還沒有走,而是扶着鄭昆玉的肩膀跟他小聲說話,旁邊的制片主任不樂意地道:“說什麽悄悄話呢?”陳向峰一笑道:“談工作。”
“吃飯呢說什麽工作?”
兩個人又你來我往了幾句,鄭昆玉已經拿起餐巾擦幹淨了手,陳向峰便專心對着鄭昆玉的耳朵道:“上一次你只在電話裏說,這一回得說清楚吧。”
鄭昆玉淡淡地笑了下,拿起酒杯來喝,故意不說話。陳向峰便輕輕掐了下他的肩膀,說話的聲音更小,嘴巴幾乎貼到了鄭昆玉的耳朵尖,祁白露在旁邊隐約能聽到他們在談某個籌備的新劇,但是他實在不習慣陳向峰暧昧的笑聲,便放下筷子摸出身上的煙盒,臉朝向另一邊點着了火,擡頭吐出第一口煙的時候,他看到對面的阮秋季很直接地望着自己,阮秋季就着手邊的煙灰缸在彈煙灰,臉上沒有笑。
沒想到他剛抽了沒幾口,旁邊在跟陳向峰說話的鄭昆玉擡起手背,示意陳向峰稍微站直一點,然後他看着祁白露的側臉,用很強硬的口吻道:“掐了。”
鄭昆玉的聲音不大,但明顯擺出了一個管他的姿态,站在他們中間的陳向峰愣了下,帶了點意味不明的情緒去看祁白露。祁白露沒有說話,他吸煙的手支在桌面上,又不緊不慢地抽了兩口,這才狠狠地将沒掐滅的煙頭丢進面前的煙灰缸。
丢完之後,祁白露看也沒看他一眼,繼續若無其事地拾起筷子吃菜,陳向峰的目光流轉,又給鄭昆玉倒了一杯酒,笑着說了句什麽,在酒水淅瀝瀝的聲響中,他低下去的肩頭重新擋住了鄭昆玉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