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絲雀

林悅微接起電話的時候,祁白露還沒有睡醒,但他隐約聽到有人在說話,很容易就被驚醒了。林悅微站在門外一邊抽煙一邊講電話,透過那面中式大玻璃窗,祁白露可以看到林悅微的背影以及一方蒼白的冬日天空。

祁白露蜷縮在沙發上,手臂睡得有些麻,于是動了動身體翻身看着被燈照得明亮的天花板。房間雖然有暖氣,但還是稍稍冷了,他身上那床薄薄的毛毯明顯不頂用,所以上面還橫七豎八地披着兩件羽絨服外套。

電話很快打完了,林悅微只穿着毛衣出去的,進來時抱着手臂喃喃罵了句“操,好冷”,她看祁白露醒了,便不客氣地撿起自己的那件外套披着身上,坐在另一旁的沙發上道:“醒了?我買了早餐,起來吃。”

祁白露看桌子上放的是豆漿油條,站起來去洗手間,過了一會兒人走了出來。林悅微一邊吃着雞蛋灌餅一邊用手機聽BBC新聞,祁白露問道:“今天出門嗎?”

“要出去見個朋友,但不會太久,你安心在這就好了。”

昨天半夜祁白露過來她的個人工作室時,林悅微窩在電腦前剪一個實驗短片,聽到門鈴響還以為幻聽了。她去給祁白露開門,看他提着行李身上挂着雪花,幾乎想罵他一頓。祁白露沉默地跟着她進去,林悅微問他怎麽不提前打電話,祁白露說怕她睡下了。難道他直接過來她就一定在嗎,林悅微沒好氣地說:“算你運氣好,這個片子拖了一個月沒剪完,我天天都睡在這邊。沒床給你,你睡沙發吧。”

林悅微又問:“如果我不在你去哪?”

祁白露說他可以先去酒店,然後再想辦法。畢竟他現在的存款還買不起北京的房子。

林悅微沒問他大半夜發什麽瘋,不過今早這通電話讓她猜到了一些,她看着祁白露也拿起雞蛋灌餅,道:“鄭昆玉知道你在我這了,電話是他打來的。”

祁白露去喝自己的那杯豆漿,眼珠上挑看着她道:“你怎麽說的?”

“還能怎麽說,我說人不在我這兒,你去別的地方找吧,他說你在北京沒有別的朋友,不可能去別的地方,讓我告訴你:早點回去。反正聽起來是挺有病的,也就你受得了他。”林悅微輕飄飄地罵着鄭昆玉,絲毫不以為忤,照舊很閑适地半躺在沙發裏。

祁白露默默地吃着雞蛋灌餅,林悅微看他這幅樣子,知道他不會如鄭昆玉所願回去了,便道:“這裏夠你住上幾個月了,別告訴我你想撂挑子不演了就行。”

更多的話她沒有問,吃完早餐就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林悅微的導演工作室是今年才裝修好的,之前祁白露只匆匆來過一次,林悅微便給他一一介紹每個房間,客廳的架子上整整齊齊地碼着各種經典碟片,林悅微說他悶得慌的話可以在那個看樣片的放映間看電影。

今天天色很暗,林悅微走的時候已經開始下小雨。工作室進門便是一個不小的院落,廊上廊下擺滿了各種綠色植物,滿眼都是被雨水洗得幽冷的綠色。林悅微叮囑他可能會有人因為工作過來,讓他高興就開門,不高興就攆人。

祁白露知道自己現在需要的是休息,然後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管鄭昆玉耍什麽花招,自己可以從頭再來。他有存款,林悅微也會幫他,他可以找一個新東家,跟鄭昆玉解約,不管官司多麽難打,再不濟也只是淪落到群演的地步。一個念頭冒出來之後,他對新生活很快有了信心,但是他顯然低估了鄭昆玉的雷霆手段。

不過到了晚上,程文輝就打電話過來,疲憊地問:“頭條你看到了吧,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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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露的确看到了,連林悅微這樣八風不動的人看到之後都暴跳如雷,她給公關公司打電話,對方卻明确地說他們不會提供任何幫助,祁白露道:“你知道視頻裏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不是你!我是問你和鄭昆玉怎麽回事?”程文輝急了,甚至直接報了鄭昆玉的名字,“那天我走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到底做了什麽,讓他要把你逼上絕路?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不可能有任何公關,這件事一旦咬死了是你,你的後半輩子就完了!”

祁白露很清楚,他太清楚了,面前的電腦上滾動着鋪天蓋地的網友評論,每一條都在罵他,他曾經收到過多少贊美,現在就成倍地收到了更多污言穢語。跟在他名字後面的詞,不再是“演技好”、“年輕漂亮”、“最佳男配提名”,而是“渣男”、“談戀愛”、“網紅”、“堕胎門”。

奇怪的是,他看到這些詞彙并不覺得多麽難過。這個圈子有過很多颠倒黑白的事,或親眼所見,或道聽途說,因為太聳人聽聞總不太像是真實發生過的,現在真的發生在他身上,倒像在看別人的人生。僅僅他知道的,有一位被認為“婚姻出軌”的女明星,一夕之間事業完全被毀,其實她是因為自己的丈夫是同性戀才交了男朋友,而她出事之後,還是忍氣吞聲地幫他隐瞞了下來,她的丈夫反而因為“好爸爸”人設而再度爆紅。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觀衆看到的那個“真相”。

祁白露知道視頻裏的人是誰,把視頻從頭看完之後,他意識到那個人可能是陳向峰。雖然那個人戴着鴨舌帽看不清臉,但是身形、年齡、穿衣風格都跟祁白露這麽像的人,只有可能是那天在飯局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陳向峰。視頻的像素很低,連祁白露都差點以為那真是自己,更遑論被輿論惡意引導的陌生網友。

視頻的女主角是一位模特,因為出衆的美貌在社交平臺坐擁千萬粉絲,巧的是,她曾經跟祁白露合作過一個廣告,還po過兩人的片場合照表達對祁白露的喜歡。這一下,祁白露是有嘴也說不清。

林悅微要聯絡那位女模特,被祁白露攔下了,祁白露道:“沒用的,他們是有備而來。”女模特肯定被買通了,甚至那篇控訴“渣男”的文章也不是她自己寫的。只要他們再多動一下手指,就可以将祁白露推進不見底的深淵。

這件事情不是沒有回旋的餘地,女模特之所以沒有直接說出祁白露的大名,就是因為鄭昆玉在背後等着,等着祁白露的選擇。如果祁白露懂事,現在立刻回頭求饒、撒嬌,還來得及繼續做鄭昆玉的金絲雀,如果祁白露打定了主意不回頭,鄭昆玉寧可毀了他。

祁白露第二天也沒有回複,他在工作室裏沒有出門。林悅微說她再想想辦法,但他們都知道沒有任何辦法。如果祁白露接受了這個鄭昆玉精心為他寫的“劇本”,他的演員生涯就完蛋了,他這一輩子都要背負着不堪的罵名,就算他忍辱負重繼續表演又怎麽樣,鄭昆玉絕不會讓他這一行好過。

林悅微還是到處幫他奔走接洽,祁白露坐在廊下看雨,昨天還是雨夾雪,今天全都變做了冰冷的雨水,雨打在植物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祁白露就是在這時又接到了程文輝的電話,程文輝道:“他給你三天。”

程文輝的聲音似乎帶着那麽一點憐憫:“今天是第二天了。小祁,不要拿你的人生來賭,你知道他說到做到。回來吧。”

祁白露什麽也沒說,等程文輝說完,他不聲不響地挂掉電話,捏在手機上的手指慢慢收緊,攥得骨節泛白。雨聲隔絕了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這裏,祁白露不知道自己又坐了多久,想了多久,門鈴聲響起來時,他的眼珠終于慢慢轉動,看向雨簾之外的那扇鐵門。

祁白露扶着藤條躺椅的扶手站起來,來的人是誰,他的心裏閃過了無數可能。可當他打開門,看到獨自撐着一把傘站在門外的阮秋季,這卻實在是意料之外。

阮秋季聽到門開便擡起頭,漆黑的傘面跟着緩緩往上擡,看清面前的人之後,他似乎也有一點意外。雨水噼啪打在傘面上,寒冷而潮濕的雨氣被風吹着直往人的骨頭裏鑽。阮秋季沒有笑,也沒有打招呼,他的表情像是被天氣凍僵了,但至少口氣還是溫和的,他低聲對祁白露道:“你在這兒?”

語氣仿佛是在說“原來你在這兒”。

“你是來找林悅微嗎?”

阮秋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收了傘,兩三步走到門裏,正好站在祁白露的跟前,一下子拉進了兩人的距離。今天阮秋季還是圍一條細軟的開司米圍巾,是那天他們一起滑冰時戴過的,他一只手提着精致的點心盒,一只手握着傘柄,讓傘尖安靜地立着地面上,目光似有若無地射出去,端詳着祁白露的臉。

“她不在。”

“我可以進去等嗎?”阮秋季的語氣很随和,但是臉上有着沉郁的陰影,或許是天氣的緣故。他沉着臉的時候,看上去不好琢磨。

祁白露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讓他進來了,好在阮秋季的話并不多,祁白露給他泡了茶,兩個人坐在廊下的柳條藤椅上,一開始并沒有交談,對着潺潺的雨簾,一個只是喝茶,一個只是發呆。

阮秋季托着溫熱的茶盞,偶爾會看一眼祁白露,但祁白露似乎恍然未覺。過了一會兒,雨聲中忽然響起“喵”的一聲,阮秋季的目光轉向身後,只見林悅微養的那只貓從沒關好客廳門裏走了出來,正懶洋洋地踱着步子。阮秋季放下茶盞看它,貓也有些警惕地舔着爪子擡頭,一人一貓對視片刻,它又徑直走到阮秋季的腳邊,去啃阮秋季的西裝褲,似乎覺得并不好吃,失望地叫了一聲。

祁白露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叫了一聲“讓娜”,讓娜扭頭看他一眼,卻是一下子跳上了阮秋季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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