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吳道明頭疼欲裂。
他揮退了聞訊而來的侍從,扶着頭慢悠悠的從房頂上坐起來。
清晨,天空将将泛白,前院已經傳來吳家弟子練武的聲響,一切平常的一如既往。
……昨夜,發生什麽了?
記憶已經模糊,他隐約記得似是遇見了蘇聿,而至于兩人到底談了些什麽,卻都記得不太清晰。
迷蒙之間,他總覺得他聽到過道華叫自己的聲音。
那樣的語音音調,縱然多年未聽到過,也從不可能認錯。
吳道明甚至忽而想到,也許世上真有鬼魂之說,也許昨夜在道華常住的小院中,真的是道華在自己身邊?
但随後,他頗為自嘲的笑了笑。
……恐怕還是喝的太多了吧。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道華的屋頂上醉酒,如果道華的鬼魂真在那裏,怎麽之前不出來與他相見呢?
吳道明在房頂上坐了一會兒,眼中的恍惚飄了幾飄,慢慢沉澱了下來,餘下一片清明。
紛亂的思緒被他強行清理到一旁。
父親的仇尚未報,吳家的敵人更不知道隐藏在何處,他……只能用絕對的理智,阻隔住自己的妄想,更阻隔住自己的軟弱。
吳道明本來想先回到煙雨閣先好好睡上一覺,誰知道屋裏竟然還有個人在等他,而且是一個從來沒出現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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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吳道明很是奇怪的叫了一聲。
煙雨閣一層書桌後面,幾個月都不出陌鳳閣的吳秋嚴正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桌上的白玉鎮紙翻來覆去的玩。
“雕的什麽?”吳秋嚴将鎮紙對着光照了照,問道。
“異獸。”吳道明回答道,又想了想,有些無奈,“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這鎮紙是他留在邊塞時一位朋友送的,上面的雕刻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卻看不出雕的是個什麽東西。
“尖牙利爪。”吳秋嚴哼了一聲,将鎮紙放下,這才看向吳道明,上下打量了兩眼,居然露出頗為滿意的表情,說道,“哦,終于會喝酒了?”
“……”吳道明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酒污的白衣,又看了看吳秋嚴滿意的神色,覺得還是別接話的好。
吳秋嚴也沒管他的反應,漫不經心的往後一靠,說道,“有一件事告訴你。”
吳道明愣了一下。吳秋嚴這人平常我行我素,他要做什麽,從來不也從不需要對他說。
吳秋嚴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的說,“我要收個徒弟。”
語氣神态間看來是已經确認好了,只是來通知他一聲罷了。
吳道明一點不惱,還很驚訝,他一方面驚訝吳秋嚴居然想要收個弟子,另一方面驚訝對方居然還把這件事告知自己。
吳道明看着不知道為什麽對鎮紙表現出很大興趣的吳秋嚴,笑了笑,“小叔要收弟子……本不必告訴我。”
吳秋嚴有些看了看他,陰沉着臉,說道,“你現在可是吳家家主。”
“……我何時是吳家家主?!”吳道明莫名其妙,随即立刻轉過彎來,叫道,“小叔!”
“別用那些長幼尊卑的破道理煩我。”吳秋嚴冷道,“家主這位置,我不願意坐,更不适合坐。”“我今日來,就是來告訴你一聲。”吳秋嚴繼續道,“我要收個徒弟,不知道是吳家哪一輩誰的弟子,你去和人說,說得通告訴我,說不通我就直接搶過來。”
“……”吳道明無語,原來他小叔來告訴他是這個目的……搶別人的徒弟還這麽理直氣壯,估計也就他小叔幹的出來。
吳秋嚴看他不說話,眉間一挑,嘲道,“幹不了?”
吳道明苦笑,“不知道小叔想要的人是誰?”
吳秋嚴愣了一下,而後沉着臉十分理直氣壯的說,“不知道。”
“……不知道?”
“名字沒問。”吳秋嚴滿不在乎的道,随後想了想,哦了一聲,“不過人長的挺漂亮的,嫁了個武功挺不錯的冰塊臉。”
“……”吳道明真不記得吳家有誰是嫁了個冰塊臉的……不過這不妨礙他心中隐隐有了個不祥的猜測。
“……小叔何時何地見到這人的?”
吳秋嚴頗為不耐,“昨日傍晚,他們路過我院外,一開始聒噪的很。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子,沒想到兩人還都挺有趣。”
“不會是……蘇聿與淩漠寒?”
“似乎是有個什麽漠寒,”吳秋嚴毫不負責任的說道,“估計是吧。”
“……”吳道明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小叔要收的弟子是蘇聿……
未來的吳家家主皺着眉,斟酌了一下用詞,隐晦地說道,“小叔說要收為弟子的……并非吳家人。”
吳秋嚴哈的一聲笑出來,“不是?”
“……算是我帶回來的朋友……”吳道明繼續隐晦的解釋。
吳秋嚴十分奇怪的看他,似乎覺得他的說法很荒謬,然而随後他啊了一聲,若有所思的說,“也說不定……是大哥或者二哥誰在外面的私生子……”
“……”
“要不然,他從哪裏看來月西江的心法?”吳秋嚴面對吳道明不贊同的神色,擺了擺手,難得有耐心的解釋道,“月西江從來只口口相傳,只有閣樓裏那本,還是我二哥剛學那會兒怕記不住每天晚上偷偷一點點默下來的……”
吳秋嚴興趣上來了以後,完全不考慮自己的猜測是否合理,他心情好的時候,話也多起來,征求意見一樣問吳道明,“你說,是我大哥還是我二哥?”
“……”吳道明真想阻止他小叔天馬行空毫不靠譜的想法,只是這一會兒他的腦袋更疼了,實在沒精力和他小叔争。
再說了,他小叔認定的事情什麽時候他争得過了?
吳秋嚴問了半天,見吳道明沒有回答,很是不高興的哼了一聲。剛剛萬年難得轉了多雲的面色又陰了下來。
“小叔……”吳道明苦笑着看他,也不管自己沒說話是不是惹了對方不高興,只是趁對方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趕緊說,“蘇聿,他的身份,恐怕不太合适……”
“身份?”吳秋嚴哼了一聲,“我想收徒弟,什麽身份都能收。”他不等吳道明回答,徑自說道,“既然他本來就不是吳家門下的,也就省的跟他原來的師傅溝通了。你就告訴他,明日讓他來陌鳳閣找我。”
“……”吳道明有心再阻止,吳秋嚴已經飄身從窗戶越了出去,人剎那已經出去很遠,聲音遠遠送過來,嘲諷道,“還有,小子,多練練。下次喝完酒別顯得這麽狼狽。”
“……”
一杯杯慢慢喝時嫌他不是在喝酒,喝的太斯文。
開始一壺壺灌着喝了,倒是表揚他總會喝酒了,又嫌棄他喝的太狼狽。
吳道明嘆了口氣,連衣服也沒換一頭倒在自己的床上。
……其實他倒還是挺喜歡他小叔的。
……但是,想要收蘇聿做弟子這件事,實在,十分難辦。
他小叔對蘇聿哪裏感興趣?
吳道明躺在床上,這才仔仔細細的開始回想剛剛他和吳秋嚴的對話。
似乎是因為月西江。
在八方臺上,吳道明就已經知道蘇聿有多熟悉吳家的武學,劍法、步法,甚至還有心法。
都是道華告訴他的?
這麽想來,吳道明覺得這種說法,真是極為荒謬。
蘇聿對吳家武學的熟悉度,甚至和道華不相上下。可道華卻是在吳家藏書閣讀了十多年,才能将如此多的知識了然于胸。
蘇聿怎麽可能因為道華的一兩句敘述,在一年之內,就有如此深入的了解?
除非他真是吳家的人。
吳道明想到他小叔剛剛的猜想,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然而沒一會兒,他的笑聲便停住了。
……和道華一樣,并且真是吳家的人。
吳道明霍然從床上坐起來。
因為用力太過,本來就疼的要命的頭嗡的一聲。
然而也就是這樣,在炸開的劇痛中,一道閃光忽而劈亮了他的腦海。
他忽然想起昨夜他似是而非聽到的話,因為被重複了太多遍,所以被毫無意識的印入腦海深處,在此時倏然被他想了起來。
應該是蘇聿對他說的話。
吳道明臉色發白,按着額頭,一個字一個字的回憶昨日那句話的內容。
他靠在床頭,回憶中,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懼怕,連指尖都微微發抖。
我聽錯了麽,他一遍遍的問自己,是真的麽?
他聽見蘇聿說,“大哥……吳道華沒有死……因為我就是他……”
番外
番外
——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如願以償的。
建封六年春,聖焰教甫一現身江湖,便掀起了腥風血雨,那一年,吳道華8歲。
吳家家大地大,他很早就從父母的房子中搬出來自己睡一間了。
那年春天十分反常,才到春末,江南已經開始下大雨。春雷轟隆,震得吳道華半夜就醒了,還怎麽也睡不着。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嘗試着數了幾只綿羊,卻只覺得外面的雷聲一聲大過一聲,雨澆得窗前花影搖落,搖得本來還剩了一點的睡意跑的全無蹤影。
頻繁的雷聲,嘩嘩的雨聲,樹葉花瓣搖曳的沙沙聲,聽久了,卻從中聽出幾分異響。
一男一女的争吵聲。
吳道華凝神細聽,沒一會兒就分辨出來是他爹與他娘在争吵。
這幾天爹娘之間的氣氛一直有些不對,然而兩人每次看到吳道華卻又馬上恢複平時的樣子。他爹還是那個溫柔的父親,體貼的丈夫。他娘也還是開朗的母親,活潑的妻子。只是吳道華敏感的察覺到有什麽不對了。
一直無法探究出的事實在今夜露出一角,吳道華忍不住坐起身來,拿上門邊的傘蹑手蹑腳的出了門。
爹娘的房間就在對面,還亮着一縷昏黃的燈光,在雨夜中被風吹的有些搖晃。
吳道華不敢站的太近。他爹娘武功都很好,吳道華早就知道能練武的人是不一樣的,比如他爹站在他窗外時他從來發現不了,而不管什麽時候他到他爹那裏去找人,總是還沒走近屋子就被發現了。
為了怕這種情況再發生,吳道華只打着傘站在庭院中央。
院中有一顆幾十年的老桃樹,開的淡白的花,借着燈光紛紛落落的在他面前劃出雜亂的白影。
“你不能去!”,站在這裏,娘的聲音能聽的很清楚,音調卻比平常高上很多,以至于顯得有幾分尖銳。
“紅葉……”,吳有話的聲音則低了很多,吳道華基本聽不太清。
“你根本就不是必須去!”,姜紅葉的聲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圓潤,她看着眼前臉色疲憊的吳有話。對方的臉上沒有現出一點不耐和怒意
,只是安靜平和的看着她。
那目光包容的一如既往,也正是多年前她沉迷的那種目光。
然而此刻,她卻忽然痛恨起這種平靜來。
在沉淪了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吳有話看她目光中的安靜平和,只是因為他不夠看重,也并不在乎。
姜紅葉終于扯破了最後一絲理智,她叫道,“有話,你根本不用……他的那些威脅,根本就不會成真。”
“紅葉!”吳有話的聲音依然很低很平穩,“他畢竟是聖焰教……”
“與他到底是什麽人無關!”姜紅葉斬釘截鐵的說,“他……就算是殺盡天下的魔頭,也絕不會做一點害你的事!”
“紅葉!”
“別怪我戳你痛處!他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給你一個讓你見他的借口!”
吳有話沉默了。
半晌,他才又嘆了口氣,“我不去見他,他還會繼續殺下去……”
“武林中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你不可!怎麽會沒有一個人能阻止得了他!”姜紅葉近乎有些歇斯底裏,“有話……他給你一個借口,你也不過是順杆爬罷了!你也要去見他……你放不下,你是不是還怕真的死在這兒?”
“他不會。”吳有話語氣平緩而有力。
姜紅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隔了半晌,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有話……我們在一起已經十多年了,我們有了道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下本來就聽不見他爹說什麽的吳道華也聽不見他娘說什麽了。
吳道華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剛剛只零零星星聽了幾個詞,還聽的雲裏霧裏。吳道華心裏十分好奇,大着膽子小心翼翼的往前踏了一步。
只是他這一步尚未踏實,忽然被人抓住往後輕輕一扯。
吳道華幾乎就要叫出聲來,如果不是背後的人已經出手如電點了他的啞穴。
吳道華回頭,只見身後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
對于八歲的吳道華,他必須仰望着才能與那人對視。
對方穿着黑色繡金的外袍,頭發半放半束,長得俊美,卻不太像漢人。
這人沒打傘,一聲驚雷引了一陣劇風,桃花瘋了一樣揚下,濕淋淋落了一身。
吳道華看到他在笑。
他的目光正正的盯着吳有話的房間,看那樣子,是聽得清他爹娘在說什麽。
“噓——”注意到吳道華的目光,那人拉着他的手往後輕輕退了兩步,“小聲點,別被發現。”
吳道華:“……”
對方又聽了一會兒,雖然吳道華什麽也聽不見,卻看出那人聽的很認真。
吳道華隐約聽到了自己娘的哭泣聲。
他瞪大眼睛就要往屋裏跑。
……從來沒見娘哭過。還是8歲的吳道華只能隐約覺得,似乎是出大事了。
然而還沒等他跑出一步,背後就有一只手撈起了他,帶着猛然向上躍去。
是那個陌生的男人。
吳道華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跳的那麽高。高的仿佛伸手能摸到落雨的天空。
吳道華手中的紙傘被吹的飛了出去。
雨點就這風砸落在臉上,他看見對方的臉上也全是雨,仿佛流出的淚水。
那人看了他一眼,解了他的啞穴,問到,“你是有話的孩子?”
吳道華看着他躍出了吳家,甚至頗為輕松的躍出了高高的城牆。
“你是怎麽跳這麽高的?”吳道華答非所問。
那人笑了笑,“看你這眉眼,長得就像你父親。”
“……”
“別怕。”,他說,聲音聽不出喜怒,“就算你是有話和姜紅葉的兒子,我也不會害你。……我不做真正讓他傷心的事,這一點,姜紅葉還真的沒說錯。”
“……你要見我爹爹?”
“對。”,對方平淡的應道,“我本來是找他做個了結的。”
吳道華歪了歪頭,有些疑惑,“了結?你是爹爹的敵人?”
對方難以抑制的笑出聲來,“敵人?我是你母親的敵人,是你父親的……朋友……”
吳道華愈發不解。
“我以為是有話不願理我,卻沒想到他居然也是想來的。”,那人自顧自的說道,帶着吳道華進了郊外的一所小茅屋,将吳道華往地上一放,臉上露出笑容,“好歹……還是願意來見我的。”
吳道華不明所以的看他。
那人平淡說道,“乖乖在這兒待着,你在這兒,姜紅葉可就不再敢那麽安心了。”,他冷笑一聲,“等天亮,她絕不再敢說一個阻止的字!”
吳道華眨了眨眼睛,問道,“你用我要挾我娘?”
“要挾?”那人也學着他的樣子眨了眨眼睛,笑容還在,卻冷的吓人,“她搶了我的人!我不過是來……”話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因為不知怎麽措辭。
吳道華看着對方,想了想,哦了一聲,一拍手,說道,“爹娘都很厲害,會來救我的。”
對方有些詫異的擡眉看他,小孩沒表現出一點害怕或者緊張,相當的鎮靜。他心中一動,忽然問道,“你叫什麽?”
“……不能告訴壞人我叫什麽。”
“哦?”
“……你叫什麽?”,吳道華反問。
“……”他本來不想回答的。
然而眼前這個孩子,長得太像吳有話,尤其是小時候的吳有話。
他忽而有點恍然。
原來已經這麽多年……原來連他的孩子都已經這麽大……
只是在他腦海裏,一切都仍像開始時一樣清晰。
“蕭臣晏。”他忍不住說了,聲音很輕。
那一年,那一春,漫天花開,紛紛如雪。
可惜,一別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