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煙霧輕飄飄的從竹簾之內溜出,帶着苦味,充斥門廊。正值黃昏,血色夕陽沉在遠山之後,殘光爬上窗棂,再透過簾幕,投下一大片陰影。

蘇聿站在門廊上,眼睛死死盯着屋裏,遠處街市的聲音仿佛隔在另一個世界,他右手站的是那個與他同來的南劍門弟子,左邊卻是白洛楓與穆惟遠。

從卓州到紅葉谷,再回來,不過四日,白洛楓與穆惟遠還在蔔梅處養傷,誰知道一眨眼,竟出了這麽大的事。

淩漠寒生死不明。

白洛楓與穆惟遠都沒有說話,懶得分給蘇聿一個目光。

不知等了多久,小姑娘進屋去把燭光都點了起來,又剪了幾次燈花。幾人直等到後半夜,才看見簾子動了動,蔔梅一臉疲憊的走了出來。

蘇聿上前一步,卻被穆惟遠一把隔開。

蔔梅看了眼他的動作,不予置評,只搖了搖頭道,“他傷上加傷,身體十分虛弱……但最麻煩的卻是所中之毒,我封住了他的心脈才止住毒素蔓延……但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白洛楓立刻問道,“怎樣才能解毒?”

蔔梅又搖了搖頭,擺手道,“之後再細說,趁他神志清醒,你們先進去看看,還有什麽事……要說。”

這句話太不祥,聽的幾人心裏皆是一跳,白洛楓率先進了屋中,穆惟遠卻回頭看了蘇聿一眼。

神色間毫無善意。

蘇聿頓了一頓,被撩動的竹簾噼噼啪啪的打下來,要不是他退得快,肯定被打一臉。

蔔梅看了看他,嘆了口氣,說道,“你的傷,也處理一下吧。”

蘇聿站在門外,頓了一下,說道,“我要進去……”

蔔梅搖頭道,“他們應有自己的事物要說,你最好還是先避一避。”

淩漠寒是一教之主,如果真有意外,魔教教內要交接的事并不少。

蘇聿靜默了一會兒,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于是嗯了一聲道,“那我在這兒等。”

蔔梅似乎還想說,倒是南劍門中的弟子挺不解的看了蘇聿一眼,有些不平道,“你為何不能進?人可是你救出來的。”

蘇聿沒說話,他其實倒隐約知道白洛楓與穆惟遠的看法。

教主是與他同去紅葉谷,且修為遠高于他。怎麽他都好好的回來了,淩漠寒卻傷的這麽重?更何況,蘇聿這個人,是有前科的……

雖然不知淩漠寒為何忽然摒棄前嫌,但白洛楓與穆惟遠兩人卻并沒對蘇聿放下戒心。

蘇聿面無表情的看着屋裏晃動的黑影,心裏倒絲毫不委屈……除了恐懼與悲傷,他已經裝不下其他情緒了。

小姑娘在旁邊看着,端了盆清水來讓蘇聿洗傷口,蘇聿勉強沖她笑了笑,卻仍然搖了搖頭,沒說話。

竹簾再一響,卻是白洛楓與穆惟遠出來了。

穆惟遠對上蘇聿的目光,冷哼了一聲,抱着手臂靠到牆上,冷道,“你進去。”

蘇聿趕緊就往裏走。

屋裏的光線已經很暗,淩漠寒閉着眼,神色虛弱疲憊。蘇聿在床前站定,瞪大眼睛看他。

淩漠寒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眼,瞳仁依舊極黑,他看了蘇聿一會兒,微微一笑。

“低頭。”淩漠寒輕聲道,真的很輕,輕得蘇聿近乎聽不清楚。

“……教主……”蘇聿乖乖低頭,只覺得唇上微微一涼,口腔裏霎時就有了濃重的腥味。只是這個吻稍縱即逝,淩漠寒猛地偏頭一陣咳嗽,咳出來的都是血。

蘇聿按在淩漠寒身邊的手一緊,下意識的咬住嘴唇。

他聽見淩漠寒低聲道,“蔔梅說我活不了多久。”

蘇聿沒說話。

淩漠寒咳了幾聲,繼續道,“別在魔教,你……還是回家。”

蘇聿死命搖頭。

淩漠寒有些好笑,想要擡手拍他的頭,卻實在沒力氣,只能道,“有吳道明在,沒人欺負你……”

蘇聿仍然搖頭,似乎想說什麽,卻只是堵在胸口說不出來。

“別鬧。”淩漠寒閉了閉眼,又睜開,聲音顯得愈發虛弱,只道,“世上景色千般……你這一生,又不是只為我活的。”

蘇聿手下一緊,人這一世,本不該為另一個人活着。

大好河川,大把光陰,走一趟不過百年,酸甜苦辣時間百味,怎麽能只系在一個人身上?

只是這一刻,蘇聿卻覺得其他一切都顯得十分荒謬。

極為荒謬。

“我已經為你而活,可能改不了了。”蘇聿輕聲說道。

然而淩漠寒沒再回答。

蘇聿猛地跳起來,向外面叫道,“蔔大夫!”

蔔梅撩簾子快步走進來,看了看,低聲道,“說的太久了,他身體受不了。”

蘇聿似懂非懂的點頭,忽而問道,“教主……他……”

蔔梅嘆了口氣道,“我能保他一個月毒素不侵入心脈,但而後若毒仍無法解,便沒辦法了。”

“怎麽解?”蘇聿緊緊盯着蔔梅擡頭問道,“……還有辦法,是不是?”

蔔梅避而不答,反而向門外看了看,見白洛楓與穆惟遠還站在門外,這才皺了皺眉,有些猶豫道,“有……一個,我只知道一個。”

蘇聿盯着他道,“您是神醫?”

蔔梅笑了笑,“我雖然不吹,但這一點還真不想反駁。”

蘇聿也想笑一下,可是實在笑不出來,只是急道,“那……什麽辦法?只要有辦法……就行!”

“……這個辦法,我不想當着那兩人說。”蔔梅看他,“你可知為何?”

蘇聿搖了搖頭。

“神山有冰蓮,能解百毒,起死回生。第一,這說法不知到底是否真實,從兩百年來,就沒人說得清到底有沒有冰蓮,因為所有去了神山的人都死了。第二,這傳說還有半句,叫作以命換命。”

“用冰蓮救一人,則必死一人,你既然摘了它,就是承下了這份因果。”蔔梅看着蘇聿,卻見蘇聿的目光連動也沒動過分毫,只是輕聲問,“那神山,在何處?”

蔔梅本想再問他是否想好,但看着蘇聿的目光,卻知道已經不用問了。

他輕輕舒了口氣,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寬慰,只道,“一直往北,出了國界,跨過荒漠,到達冰原,你便問那些原住民,他們的神山在哪兒。”

蘇聿點了點頭,隔了半晌,終于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樣挺好,”他說道,“就算我拿不回冰蓮,至少也是和教主一起死。”他停頓了一下,又低聲自言自語道,“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和他一起死……”

當天晚上,南劍門弟子連歇也沒歇,要連夜趕回紅葉谷。

“幫我給吳道明帶個信……”蘇聿站在門口看他,“就說……我挺好的,不用找。”

對方爽快的應了一聲,翻身上馬往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挺疑惑道,“你是吳家人……你救回來的是誰?跟你有什麽關系?”

蘇聿還沒回答,他又繼續道,“那兩個……”他指了指小屋裏,看樣子是在說白洛楓與穆惟遠,“對你這麽差,你還待在這兒幹嘛?不是一起的就跟我回紅葉谷。這次南劍門及吳家剩餘的人幾乎都過來了,門主和吳家主應該已經控制住了場面,只要不是什麽太重要的人,就別和些不知來路的人在一起。”

蘇聿笑了笑,“我要嫁他。”

“……”南劍門的弟子掏了掏耳朵,挺難以置信道,“什麽?!!”

蘇聿一挑眉,“有何不好?”

對方趕緊擺手道,“不不不,沒什麽不好!是我大驚小怪!”他說完話,上下左右看了看蘇聿,嘀咕道,“哎,要真嫁人,也是嫁吳道明這樣來路清楚的比較好吧?”

“……怎麽說?”

“你看那個好像他下屬的人,就那個!眼神頗有些兇狠的那個,渾身上下的血腥氣,掩都掩不住,不定殺過多少人呢!”對方彎腰低聲道,“喂,你真想清楚了?”

蘇聿挺無奈的看他,擡手拍了馬屁股一下。棕色的高頭大馬受驚了般嘶鳴了一聲,立刻向前馳去,馬上那名弟子一個不防備差點被甩下來,不禁破口大罵道,“好心當成驢肝肺!你愛嫁誰嫁誰吧!”

話沒說完,一人一馬的影子已經在夜色中不見了。

蘇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緩緩把唇邊的笑容收回去。

四周再次回歸安靜,夜一深,整座城都睡了。

他慢慢往回走,屋裏還亮着燈,其他人都睡了,小姑娘揉着眼睛站在門口。

“……怎麽了?”蘇聿蹲在她面前,“做噩夢?”

“沒有……”小姑娘看着他,小聲道,“等你。”

蘇聿笑了笑,“等我幹什麽?”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從懷裏摸出個木盒子。

蘇聿愣了愣,接過來看了看,認出這是淩漠寒說的從蕭若塵手裏摸來的盒子。

“我聽蔔哥哥說……那個大哥哥要死了。”小姑娘輕聲道,這話如果是其他任何人說,蘇聿可能都會生氣,但此時,他卻只覺得心裏空洞的那一塊,顯得愈發明顯。

“我爹死的時候,娘拿走了爹身上常配的玉,以後都天天挂着。”她小心翼翼道,“我看你什麽也沒拿,所以趁蔔哥哥睡得時候摸進屋裏,但是那個大哥哥也不配玉,我只從他懷裏找到這個。你拿着,以後想他的時候,是不是還能拿出來看看?”

蘇聿正要遞回去的手一頓。

這是聖焰教的聖物,是魔教藏在分壇處幾百年不見天日而且至今也不知道是什麽的秘密。

有這盒子與沒這盒子,對魔教并沒什麽影響,反而還會讓聖焰教十分不痛快。

更何況……她說的對。

蘇聿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縱使知道應該将這東西拿給白洛楓,但卻仍是将盒子揣回了懷裏,低聲道,“謝謝你。”

小姑娘搖了搖頭,“你要傷心,哭出來就好。”

“……”

“媽媽哭了一個月,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得到,後來,媽媽說眼淚哭幹了,就再也不會哭了。”

蘇聿頓了頓,勉強笑道,“說的也對。”

他蹲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本來想繼續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發出的卻是一聲壓抑的嗚咽。

蘇聿終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哭聲壓抑在肺腑之中,發出的聲音仿佛垂死掙紮的幼獸。

小姑娘往前走了幾步,好像很有經驗一樣抱住蘇聿,學着她母親以前哄她的調子小聲道,“風不吹,樹不搖,鳥兒也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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