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四
“現在, 我只能把他變成和我一樣的東西。”
仿生人說道。
他僵硬的表情中看不出多少情緒——這些冒名頂替的仿生人将基地的各種角色演的活靈活現,但當他用自己的語言敘述關于自己的真相時,臉上卻無波無瀾。
只有那雙閃爍着深綠色紋路的眼睛, 此刻正黯淡地發着光——似乎彰顯着他現在的心情并不怎麽樣。
姬雲程開口質疑道:“什麽叫做‘把他變成和你一樣的東西’?”
“我是......仿生機械戰鬥員, 編號TXR—603。”仿生人緩慢地回答道, “我還有另一個名字, 叫做‘缪南’。”
“‘缪南’是屬于那個被你頂替的人類的名字。”姬雲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說法, “而你們是仿生人。”
“我明白仿生人和人類之間的區別。”機械人慢慢擡頭, 眼眶部分的皮膚脫落了下來, 但他面部的上半部分輪廓極美,裸露出的金屬骨骼甚至為其增添了幾分詭異的美感,“但,我自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是‘缪南’了。”
*
仿生人TXR—603......他的一生是怎麽開始的呢?
記憶的開端是一場亘古的長夢。
他漫步在記憶的海洋裏, 看着一個名為“缪南”的人類在深海基地中出生,幼年失怙失持, 被基地撫養大。長大後,他接受了培訓課程, 學習了基礎的數學和物理知識,又自學了水文地理, 最後考上了氣象觀測員的崗位。
他粗略地體驗了這個名叫“缪南”的青年的一生——這一切經歷都被折疊在一起、強行塞進了仿生人TXR—603的腦子裏。
他醒來的時候, 腦子裏除了這些飄渺的、甚至有些地方難以理解的記憶之外, 什麽都沒有。
他被“缪南”填滿了。
但當他幾乎是頃刻間就明白了過來:他只是個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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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行動目标已經被刻印在了系統的最深處:
“劫走深海基地的太空艦隊。”
“你醒了?”一個溫和的的聲音響起。
有人給他遞了一件衣服過來。
TXR—603懵懂地擡頭,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臉。
他的眉目溫和至極,讓TXR—603想起了晴日裏輕飄飄的、跟似一串白珍珠綴連似的海浪。又或者是薄霧彌漫時,月光傾瀉在海面上,蕩漾起的破碎光影。
這些聯想讓TXR—603有些頭痛。
男人伸出手, 在他裸露的後腦顱中擺弄了什麽,TXR—603頓時覺得眼前一陣迷茫,但頭痛也舒緩了不少。
“好孩子,你才剛剛誕生......我們可以慢慢來。”
男人溫和地說着,将自己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只素白如紙的手。看起來帶着某種天生的柔軟。和TXR—603金屬制成的銀亮色手掌有明顯的不同。
但TXR—603還是乖順地伸出了手,握住了男人的那只。
“你好。”TXR—603試着開口說話,發現自己說出來的也是清冽的、人類的聲音,“我是仿生機械人,編號TXR—603,已被正式喚醒。很高興為您效勞。”
男人沉默了一瞬間。
過了一會兒,他笑着說:“你好,TXR—603。我很高興你已經明确了關于自我的概念,但我更希望你回答我另一個答案。”
TXR—603注視着他良久。
随後,TXR—603緩緩地開口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新生的仿生人試着去學記憶裏那些人類的表情控制臉部肌肉,讓他的神情看起來生動而自然:
“您好。我的名字,叫做缪南。”
聽了缪南的自述之後,林星綴有些不可置信地說道:“所以,創造你的人......在你身上灌注了屬于缪南的記憶。”
“是的。”仿生人承認道。
“每個仿生人都是這麽誕生的嗎?”姬雲程微微皺着眉問。
“據我所知,都是這樣。”仿生人的眼睛像是兩潭幽暗的池水,時不時閃爍着粼粼的綠光。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這些仿真人可以隐藏的這麽好——因為他們确實具備了人類該有的記憶。他們知道該怎麽踏進基地的大門,知道基地中的規則,懂得在基地裏生活。
除非執行任務的必要——它們可以隐藏得讓絕大部分人都發現不了。
除了一些特殊的......和他們承載的記憶的主人關系極為密切的人。
“缪南和塞斯,已經認識很久了。”仿生人說道,仿佛只是在複述某個故事,“他們在學習基礎課程的時候就是同學。但後來缪南通過了基地的考試,成為了哨港的一員......之後就一直生活在海上,他們也沒有再見過面——直到缪南所在的哨港遭到了襲擊。”
姬雲程:“缪南死了?”
仿生人:“是的。我知道自己的記憶是怎麽來的。複刻完腦中的記憶之後,缪南徹底陷入了腦死亡。他沒有生還的可能。”
林星綴:“......所以你把這套把戲用在了塞斯身上。”
“我們的創造者給過我們讀取記憶的裝置。使我們在潛行任務中無往而不利。”仿生人坦然地說道,“塞斯不會死。他只會像我一樣,睡一覺——然後迎來新的生命。”
林星綴不能接受。
此刻他的眼神已經徹底冷了下來:“誰允許你這麽做的?”
“我沒有辦法。殺死他是系統的強制命令。”“缪南”回答道,“他們命令我殺死他、取代他。本來以我的意志,也無法反抗——”
但他最終還是突破了束縛、獲得了“自由”。
可是這自由明顯來得太遲了。賽斯已經涼透的屍體就是見證。
仿生人做做的一切,只能算是亡羊補牢。
“人類的記憶,是非常奇妙的東西。”仿生人垂下頭,注視着面前有着塞斯面容的另一個仿生人,眼神居然有幾分虔誠,“我曾是TXR—603。但,缪南的記憶捕獲了我。最終......我還是只能成為‘缪南’。”
仿生人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變得肉眼可見地專注了起來。
*
剛回到基地,和塞斯重逢的時候,其實“缪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們在獵場“偶遇”——實際上仿生人是故意潛入這裏探聽關于裘考特的情報的——但塞斯一眼就認出他是昔日的同窗,于是走到他身邊來,為他報了今日的飲品菜單。
然後他們閑聊了起來。
他們聊海上的日出,雲海被燒成了怎樣的赤金色;他們也聊海上的暴風雨,漆黑的岩礁在磅礴的雨幕中模糊不清,哨港四面的海水都翻湧着,連浪花都像是被摻入了油墨。只有浪頭打在什麽東西上時濺起的水珠還是發亮的,泛着黯淡的珍珠色。
終于某一天,他們聊到了陸地。
哨港因為在海上,有時會和一些陸地上的人類聚落接觸,偶爾也會交換一些東西。
缪南最愛惜的寶貝是一本從陸地人手上換來的植物圖鑒,他閑來無事就會翻出來看看。
因此,在“缪南”的腦海中也有一樣的記憶。
塞斯不知道深海基地之外是什麽樣的景色,而缪南也根本沒踏上過陸地——他只是遠遠地瞥見過海岸線的弧度,猜測着清澈的海浪是如何在堆滿沙子的岸邊翻滾來回——他見過許多植物的圖片,卻只能靠想象去體會它們花葉枝莖的觸感和它們的氣味。
“缪南”一次次逗留在塞斯身邊。
他的任務進度甚至因此收到了阻礙。
某天,他猛然間發現自己的記憶中、關于塞斯從前的記憶越來越清晰。
仿生人這才意識到了——缪南對塞斯有着特殊的情愫。
或許,這種情愫存在了不是一兩天,甚至不止一兩年。
面對塞斯時,仿生人無法自控。他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傾倒在塞斯面前,卻又害怕塞斯得知真相後會視他為仇敵。
直到他被下達了處理掉塞斯的命令。
他渾渾噩噩,他無法自控。他只能看着自己向塞斯請求帶他進入獵場。
他知道塞斯一般都把控制器放在什麽地方。于是連一聲質問都不需要,他殺了塞斯。
塞斯的屍體倒下前,目光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是......缪南......”
這是塞斯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卻如電流般刺.激了仿生人的身體。他感覺到自己的腦海中有無數神經在寸寸崩裂,每一片記憶的碎片都仿佛有了棱角,把他的皮膚寸寸割開,露出了他內裏可怖非人的模樣。
最後,仿生人只能顫抖着手、用最快的速度割開賽斯的後腦,将賽斯的記憶全都抽取進了他帶來的芯片裏。
他僞裝成賽斯的樣子,回到了賽斯的住所——他還沒想好要怎麽辦。
然後,他看到了那盆花。
......原來,“缪南”的情感并不是沒有意義的。
可惜這一切都來得太遲、太不湊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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