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方的冬欲走還留,於是春未暖、花未開,倒是枝頭幾只鳥兒啼叫,顯得生氣惬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兩名男子對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書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着靛藍長衫,佩帶未系,烏黑長發紮得随性。藍衣人身後,一名護衛立身随侍在側,其人高大壯碩,是魁梧身形。

「大人,該您了。」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話他是聽過的。然立身的護衛自認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這麽觀棋,從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動動尊手下幾顆子實在屈指可數,一盤棋下上三個月還未見輸贏,再這麽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護衛人微言輕,他家大人仿若無耳,於是……兩眼投向了與大人同座的書生。

「大人,該您了。」書生輕輕重複着護衛的話。棋逢敵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這麽一日三着棋,餘下工夫全拿來一同發傻下去,莫說那護衛沒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這窮鄉僻縣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頭,手執白子的藍衣男子較他二人年歲稍長,聽着那催促,他單手倚面,并未回話,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張清磊面容,膚色白淨一如遍地未融盡的雪;他眼眉若畫,相較於書生,男子少了分斯文書卷氣,多了分漫不經心。

然而他并非發懶,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閑哪。

這偏鄉偏得很,天高皇帝遠的,冬日雪裏吟詩寫字撫撫琴,春夏秋來賞花玩鳥上青樓,還有啥事可做?一盤棋下完,謄了棋譜,不又是繼續再下,急什麽?

他與書生天天對弈,起先下得快,輸了,他當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後來越下越慢,總想着該細思對策,綜觀全局後再落子……怎知仍是輸。

他輸了幾回了?

怎麽他就贏不了呢?

……唉。

罷了罷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懷輸贏又有何用。這麽想着,手中動了動,長指夾着一顆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絕佳之處送去。

書生與那護衛見狀,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着今日的第三顆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興?

偏偏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高呼,打斷了兩人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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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麽點!就差那麽點!護衛一個洩氣,伏在了石桌旁,哭喪着臉,眼角瞥見一旁的書生斯文臉上迸出殺氣。

信局小仆穿過拱門後停了停,他口裏高聲喚着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這福平縣的閑人縣令江蘭舟大人了。

遠遠望見三人,小仆急急奔來,在小亭外跪低回禀着話道:「信送到了,還請江大人過目。」原先誇口自個兒腳程快,本該昨日便回來,怎知路上一場大雨耽擱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亂。

「拿來。」江蘭舟平聲說着,語氣中并無責怪。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涼的茶,不以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窩在石桌後瞪人的護衛直起身,領命出了小亭,一把抽過小仆垂面高舉的信件與方便出入縣城和府裏的令牌,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爺親自回的?」江蘭舟頭也不擡地問道,随手解了油封。信紙才抽了一半,一陣幽香傳來,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将信攤開。

「是。江大人。」縮縮脖子,不敢瞧亭中那兩道莫名的殺人目光,小仆抱拳應道:「小的按江大人囑咐,務必親身送信,請陶爺讀了便回信,再親身收了,快馬回到福平。」

「嗯,來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蘭舟細細讀起那散着香味紙張,一會,才道:「打賞。」

書生斯文臉上沒有好臉色,聞言從腰間掏出幾錠錢銀,便揮退了信局小仆。見那小仆領了錢銀,歡喜離去,他觑着大人将信收妥,才問道:「大人什麽時候派人送信,還是喚了民間信局的小仆,而非府裏衙役送去了遠在臨海寧州的日江,怎麽我等都不知?」平日府裏閑得慌,衙役仆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們也不會到現在才知道有這回事。大人這等繞圈子,莫不是……有什麽有趣的事要發生了?

江蘭舟看了那斯文臉上愈發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問:「有聽過哪個縣令得向師爺事事交代詳細的?」

絲毫不覺自己以下犯上,書生嘿嘿兩聲,道:「大人自是無須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樂子,又怎能獨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護衛。

「是呀,大人。」打蛇随棍上,護衛也學着嘿嘿兩聲,邪笑搭腔道:「我等随大人到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餘了,鄉下不比京中,這屬下自然明白,可此處也真是無聊透頂了哪。若大人有啥樂子,就別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話一吐為快,順暢幾分。

不過是上青樓那日路上經過信局,一時冒起的念頭給老友寫封信罷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暈頭轉向的懸案,忽得一證物而露出曙光那般興奮嗎?兩人雙眼精光乍現,江蘭舟失笑,故意道:「也虧得你二人還有尋樂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結?」

一句問話,讓兩人靜了靜。

大約一個月前,有縣民無意間在縣城外的雜草堆裏發現了一具屍體,随即到縣衙擊鼓;大人問了詳由,便命人給擡了回來,當日傳了幾人來問話,錄了案帳;接着……接着就這麽擱下了。

這一擱,也就過了一月有餘。

「……大人真有臉指責我等?」書生語氣極輕,望着遠處枝頭鳥兒的眼似是不經意飄向下了許久的那盤棋。天邊見白便來到亭中思索路數,入夜時常秉燭研讀棋譜,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會不知?

「就是。」護衛嘴裏咕哝了聲,聲音不大,卻足夠三人聽見。

張了張口,江蘭舟萬分無辜地眨眨眼,辯道:「這福平縣小,月供又少,養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縣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驗,可仵作得上臨縣去傳哪……過去一月來,我差人到山城縣幾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說他平時未與其他官員交好吧,就連借個仵作回衙驗屍都會被刁難,真是無奈。他三日遣人去臨縣一回,總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時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還能怎地?

只不過,再這麽下去,怕是那具屍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蘭舟有些悻悻然地,循聲望向了枝頭鳥兒。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鄉小官能過問幾多?能否沉冤得雪,向來該問天。

他憂心的是幾日前天已見暖,雪也将融,再過些時日,必然開始發臭的呀……

書生望着他沉默的側臉,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親驗呀。」

「就是。」護衛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來說,他與書生同一陣線,附和便是。

眼前兩人連成一氣,實屬難得,難得難得。對於書生所言不置可否,江蘭舟噙着笑,執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過頭将棋碗撈過時道:「下完這盤棋,今兒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發,你等随我到日江走一趟……」

語未竟,書生與護衛交換了個眼神,随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煙地回房打點行囊去了。

***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鋪了手染繡花布,上頭壓着幾方扁木盤,盤中擺着十支一捆的短香。狹長的店舖不大,這頭是花香,那頭是果香,再過數月,大哥花了整個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許也能擺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時正值午後三刻,豔陽高照,卻照不進店舖深處。

深處一方小臺後,一抹人影皺着鼻頭枕着交疊在案上的雙手,阖了阖眼,明目張膽地偷懶。從此方向,尚能見到這全日江南北雜貨最齊全的紅虎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但……那萬分無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門被猛地拉開,大步跨入的男子見狀,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蟲後頸,疼得她低呼一聲。「你這小丫頭,可別真打起盹來啦!」

「三哥……」低鳴了聲,陶知行撫着痛處,回過頭,可不是那愛鬧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責怪地搖搖頭,推開了小窗,透透風也透透光。

暖陽由窗邊透進,照亮那張蜜色小臉蛋;深刻的眼眉與陶三有幾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該有的柔媚嬌羞,多了分陶家男兒特有的正氣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絲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搖頭嘆氣,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頭行來,聽見幾個姑娘家談論陶氏新開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幫着大哥料理親戚出路、給兩頭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該是你顧着舖子,還真要以為我家九妹給人調了包哪。」

打了個呵欠,陶知行低頭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覺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勞動工作時不都穿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髒。她又打了個呵欠,才應:「今晨幫着捆香搬貨,爬上爬下的,這身打扮方便些。」

「貨?」陶三聞言一愣。「送去寧安那批?」

點點頭,連話都懶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爐炭,準備煮杯茶水給這成日忙進忙出、嘴上卻沒一刻歇下的三哥潤潤喉。

「那貨不是前兩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問道。這筆生意可是大哥談了好久才談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誤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長木杓舀水到壺中,又彎身取了茶罐,才緩緩回道:「昨兒夜裏落了雨,伯父應當同你說過了。那時濕了當中幾捆香,我與幾位姑姑、嫂嫂趕緊補上便是。午前堂哥們已押貨南下,定能準時交付的。」

那語氣雖懶散,有氣無力地,卻是很能安撫人心。陶三看着她毫無所謂的側臉,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業,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問:「知行,夜雨濕了貨,是你發現的?」

「……誰發現的,有何分別?」停頓良久,直到水滾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擺上了杯子,才回問。

若說她在意,這反應未免太過冷淡;要說不在意,又斷不會深夜見大雨便起身護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撚起茶葉放入小壺,沖入燒滾的水,為自己添了茶,他溫聲說道:「我與大哥離開日江辦事,今晨方回,可我聽說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麽?」

低垂的眼神微飄,陶知行輕咳了聲,含糊回着:「看書。」

「看書?」陶三有些好笑地重複着她的話。世人或許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卻從不禁止女眷讀書;家裏有人看着,諒小妹也沒膽出門,多半如她所說,是夜裏看書。

可,看的是什麽書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嘆着氣。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顧着香行生意,夜裏還不能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嗎?日操夜也操,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內架上擺得精巧的香爐香粉,兩人說話之時,店裏又來了幾位客人試香;轉頭她又看向收錢用的扁木盒,昨兒未點錢,眼下盒蓋都要蓋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頸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實在是……很提不起勁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為新舊兩間香行賣力,尤其大哥有生意頭腦,從前在京中當過官,因而有些人脈;陶家的香,再過數月連京裏都能買到了。人人都做得歡歡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裏不說,是不想讓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嘗不知她還未死心?

上回大哥還說,小妹再不想通,遲早出亂子、遲早給陶家招來麻煩事……這事,真不知該怎麽了了。瞧着她的兩眼空洞無神,陶三眉間輕擰,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喝起茶;一會,轉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這頭我替你顧着便是。」

「……謝三哥。」

「……謝啥?快走吧。」

「是,謝三哥。」

「再謝就甭走了。」

陶三專心品茶,直至聽見後門開啓又阖上,他才擡頭。

回身望着掩上的後門久久,思緒有些紊亂,卻只能硬是揮了去;此時店面前頭傳來聲響,他打起精神想打聲招呼;只是一見來人,嘴張了一半,吐不出聲,回身直想跟着小妹一塊逃之夭夭。

「三弟。」出聲喚他的是陶氏當家的陶知方,身後還跟着三兩人影,一同入店。「怎麽見了我就轉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見你帶了朋友過來,正想多拿幾個杯子,給各位泡點茶呢。」

「嗯,三弟有心。」掃了三弟及店中,不見小妹,他短暫皺眉;旋過身時陶知方溫溫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見過福平縣的江大人,是從前我在京中的舊識;另兩位爺是江大人的随行人。蘭舟,這是我三弟。」

「見過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見大哥沒再多問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書生,和在後頭立着的魁梧護衛,最後又看回一臉悠閑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來,我還真不知你出任福平縣令呢。」離開時老友還在京城,後來輾轉聽過一些消息,卻不知有幾分真,寫過幾封信卻沒收過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顧不暇,也就沒追究過老友行蹤,以為就此斷了消息。如今看來,他消瘦許多……張口良久,最終,只是關心問道:「蘭舟,這些年都還好嗎?」

「尚可。」三年前被貶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覺委屈,就不知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蘭舟神色自若地應道:「倒是你,知方,看來極好。只是,我記得你老家香行賣的不是這種香,是我記錯了嗎?」

老友轉了話題,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誰都知,陶氏在這大街上有兩間香行。老香行賣的是立香、燭臺、壽金等祭祀禮佛用品,是間五十年老舖;這間半年前新開的香行賣的則是各式薰香,點在屋內能香上數日不減,有幾種還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極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愛。」

那語氣中透着老友身上少見的驕傲,江蘭舟淡笑不語。不一會,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來,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遠遠看着三弟與幾位客人介紹香時的認真模樣,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視。蘭舟的來意他豈會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絕了那的請求,不想這家夥竟親身來了……嘆了口氣,他開門見山道:「蘭舟,我若還是從前的我,怎可能與你同桌飲茶?」

與他對視着,江蘭舟淡出笑。「知方記性變差了,我等從前也常同桌對飲,對月高歌。」

「那是在夜裏,在京城外,在微服時。」陶知方說道,語氣裏有隐藏得極好的怒意,而那怒意并非針對老友。「蘭舟,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說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将他們一一勸回,開始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導家人們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陰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門、賤民之階?」

「陶氏并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蘭舟只是陳述事實。

「可仍是賤民,蘭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賤民。」陶知方扯開苦笑。方才話一出,老友的随行人皆是一頓,是礙於他江大人顏面才未作反應。倒是這老友,還是如當年一般,明知兩人身分懸殊,仍不避諱,甚至曾多次不顧身分與他一同研究檢驗之法……

是,陶知方珍視江蘭舟曾經給予的友誼,感激他曾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為他賠上一家子在迷霧中打轉了好幾個世代,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尋得的一條出路。

江蘭舟聽着那話,有些明白了為何知方方才在客棧接了三人便将他帶到此香行。老友想說的是:閃遠點。我好不容易才從泥沼中爬了半個身子出來,莫要再将我拖下水。

「蘭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說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遠來此相見,可我的答覆還是沒變。若你等不嫌棄,今晚容我在舍下設宴洗塵;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兒我讓三弟領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檢驗錄,舍下書房你可自由進出。」沒說出口的是,其實那日回了蘭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書僮謄寫檢驗錄,準備寄去福平給他。怎知還沒謄完,蘭舟已來到日江。

以往想借來一看卻老說沒這玩意兒的檢驗錄,眼下倒能雙手奉上了。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側首,江蘭舟看着陶三說服人客買下了數件薰香、香爐,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試成主顧;老友有生意頭腦,陶氏一門上下想必亦是勤奮努力,看了着實教人不忍破壞這一家子的和樂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點,江蘭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歸位了。

見老友不說話,陶知方喚來三弟,交代起洗塵宴之事。話還未說完,就見蘭舟望着兩人,滿面愁容,啞聲說道:

「從前在京中,一聲令下,底下人也只得應聲照辦;如今被貶至偏鄉,連個仵作都能傳上一個月還傳不來。知方,我不是在自憐,也明白人不能活在過去,更非想為難於你,我滿心想的,不過是此刻在福平縣衙裏有具枉死的屍體待驗,堂外還有其家屬等着公道二字……」

那聲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蘭舟一臉走投無路的哀傷,只差沒舉袖掩面,擦拭眼角淚光。

陶知方眯細眼。

感傷當中,悄悄擡了擡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擠出幾滴淚,是否太矯情?江蘭舟衡量着,一時還未能定下決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賭。

賭他認識的陶知方,賭那被世人輕賤的仵作行人,其實內心與常人無異,不願他人的蒙冤與自己相幹,不願惡人逍遙法外。

對望許久,久到就怕真要見到他作戲作到落下男兒淚了,陶知方不怒反笑,問着:「天下仵作何其多,你這又是何苦?」

江蘭舟收拾悲傷,小聲反問:「你答應了?」

「我自是不可能随你回去。」陶知方馬上打斷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於我,不過……」

語尾拖了許久,眼神不斷飄移,江蘭舟心下明白,於是令身邊的師爺及護衛退到了店外頭。

***

小小木屋中堆滿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乾燥花草、各式藥粉、各式器具、各式書籍……形形色色看來毫不相關之物,集結一同。

稍早離開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尋了片刻方尋到此處。敲着半掩的門敲了半晌還是沒人來應,迳自推門而入,立在門邊上打量了許久,口鼻間有股說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兒,令得三人愈發疑惑。

「請問,有人在嗎?」這已是護衛第三次揚聲問着,但仍未聞應答。

「大人,您瞧。」這回出聲的是書生,表情怪異,指了指雜亂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動腳步,江蘭舟順着他手指之處望去,堆積如山的書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着暗色污水,當中浸着不明腑髒。

書生兩眼已轉向別處,單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隐隐的腥氣;護衛本是武人,血腥場面是見過幾回的,因而僅僅皺了皺眉。

細細審視其中一個陶碗,看清了那是顆心……江蘭舟眉微挑,正要發話,側邊一扇窄門咿呀被拉了開。

步入屋中之人是個少年,身着鐵灰的粗布衣裳,長發系起收在頭巾後,露出光潔的前額。少年懷裏拽着本冊子,低頭正寫着什麽,太過於專心,又或者沒想過有人會來到這隐密小屋中,因此絲毫不察那不請自來的三人正盯着自己瞧。

十分苦惱地落下淩亂字跡,寫着寫着,停頓一會,接着又提筆劃去了幾行,翻至下頁再寫;側身摸了摸櫃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筆杆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腳踢開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來。

三人沉默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從他一進門便未曾移開過。就見他将書冊放到了腿上,側側首,未擡眼,空出的手不停摸摸找找,一個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書牆。

那刻,書生與護衛倏地瞠大眼,瞪着倒塌的書牆後,橫擋在那人身前的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死豬側躺,開膛剖腹,內部腑髒被挖出,因此略顯扁瘦。

豬腹側邊朝天處,放置一顆咬了一半的肉包;少年仍低頭讀着自己寫下的幾行文字,幾番琢磨還是略顯煩惱,而那只不停摸摸找找的手終於摸到了肉包,一把抓過湊到嘴邊,大口咬下。

碰一聲,有人奪門而出;嘔一聲,有人彎身傾吐。

肉包還在嘴邊,少年一驚擡頭,這才發覺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見到不遠處一男子單手背在身後,兩眼彎彎,不動如山。

久久,對望的視線不曾移開,江蘭舟緩緩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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