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一更(瞧呀,這就是她拾到的寶……
榮枯看着寧王府的大門, 不知怎的,心裏就是略微有些發憷。
畢竟……他六天沒有回王府了。
雖然寧王殿下似乎也知道的樣子,但是……他就是不知為什麽心裏有些發慌。除了庵堂之外, 他将永安城內外四座僧寺都走了一遍。
發現這些寺廟多多少少都有積蓄良田,貯藏金銀的問題——雖然說沙彌十戒之中有一條不蓄金銀財寶, 但是這些財貨是作為寺廟共同財産, 由專門的阿阇梨為了寺廟的各種活動掌管着的, 倒也算是在清規戒律裏尋了一處可以鑽的空子。
很快就要到四月八浴佛節了,這對于寺廟來說就又是一筆開支,裝點佛像, 供奉花車,這些都要用上錢——所以說,沙門雲空,為了宣揚佛法,卻又離不開俗世那些阿堵物——終究成了未必空的悖論。
榮枯一時間,心裏的想法也頗為糾結。
想着想着,卻最終還是一個人步行回了寧王府。
他交出入府的腰牌,負責看守側門的府兵驗看了一番之後,便将人放入了府中。
榮枯一路往自己暫住的偏廂房去, 推開門卻看見李安然和元容坐在廊下下棋,李安然手裏把玩着白子, 皺着眉頭:“你讓我兩步啊。”
“今日是來尋法師的,奈何法師不在, 原本是打算靜坐等着, 偏偏殿下說想下棋,草民陪你下了,殿下又嫌棄草民不讓着你……”元叔達落下一顆黑子, 吃掉了左角上一大片白棋,“叔達始終是不懂,殿下是心思玲珑,帶兵打仗之人,怎麽會偏偏是個臭棋簍子。難道那些兵法,殿下都是讀了就忘不成?”
李安然:“兵法,什麽兵法,不是只要莽上去就可以了嗎?”
元容:……你認真的?
李安然哈哈大笑:“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限的,若是在一處耗費了,那就不想再在另一處挖空心思了,叔達可明白?”
元容思忖片刻,道:“大殿下真是個臭棋簍子。”
李安然:……嘤。
兩人相談甚歡,以至于邊上的榮枯插不進話,只好站在門口嘆了口氣。
元容笑道:“法師回來了?”
李安然鼻子裏輕輕哼出一聲來:“管他呢,我們棋還沒下完呢。”言罷,又下了一子,一副這棋雖然必定是要輸了,但是我就是要下到最後,不為別的,只是就要晾着那邊那個夜不歸宿的禿賊一般。
元容本也是個人精,他這幾日在太學也聽說過那日長明寺辯法,知道這位“踢館”的野僧不是別人,就是榮枯,也知道他這幾日宿在天京之外的佛寺裏頭,沒有回王府。
他今天說是來尋榮枯的,其實還是來找李安然,為的其實是太學蒙學那一幹東胡小童生。
東胡一幹蒙學的童生是從瀚海都護府裏精挑細選出來的聰明孩子,但是他們十個裏頭有八個不識字,剩下的兩個能背個“一一如一”也算是盡力了。
東胡人彪悍,從孩子身上就能窺見一斑,這些東胡小崽子雖然漢化說不順溜,但是他們打架行啊。
太學蒙學不僅教授琴棋書畫,四書五經,連騎射、摔跤、馬球也在學習之列,這些東胡童生別的不會,摔跤打架那是真的狠。
一來二去,雖然太學為了防止起沖突,專門給東胡的蒙學生開辟了一個位置較為偏僻的學舍,但最終還是沒能阻止兩邊的學生正面怼上。
東胡是柔然後裔,當初佛法東穿的時候,一支南下傳到了漢地,還有一部分傳教僧人北上,以淨土宗的學說,融合了柔然薩滿巫術,最終在瀚海都護府一帶站穩了腳跟,王室也将這些僧人視為座上賓,王室之中也經常有子弟出家修行,最終發展為了無論貴族還是平民,對身披褐紅色法袍的僧人,都會禮讓三分的情況。
元容剛上任,就把這班小崽子一個個都揍了一頓,算是在他們心中樹立了高大的形象,但是這班小崽子在太學除了元容誰也不服,一身野氣,急需人磋磨。
于是元容想到了精通各宗經典的榮枯。
于是他笑道:“一盤棋而已,犯不着這般認真。”說着搖了搖頭,對着已經走近前來的榮枯眨了眨眼。
李安然把手上的棋子一丢:“還知道回來呀?”
榮枯:……
不是,大殿下,你這發言是不是有些奇怪?
元容覺得這話耳熟,似乎在什麽什麽地方聽到過,于是側着頭仔細想了想,頓時恍然——自己幼時,父親夜訪友人,吃酒不回,第二日母親必定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配上這麽一句嗆死人,又像是撒嬌一般的“還知道回來呀”。
元容:……
他擡起眼來,瞥了一眼李安然——不要以為李安然平時裏喜歡着男裝,胡裝,辦做男子打扮四處行走,若是放在自己家中,她還是喜歡做女子打扮,怎麽嬌俏妩媚怎麽來。
“法師也不是故意的,”元叔達淺笑,“硬要說,法師本就是佛寺中人,流連佛寺才是應該,投宿王府才是怪哉。”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叔達這話說的,是怪我拘着法師不肯放?”
榮枯道:“殿下這邊清淨,離群索居,比佛寺還清淨幾分,小僧過的很是清閑。更何況,只要心向佛法,何處不是淨土佛龛呢?叔達執迷了。”
元容摸了摸鼻頭,幹笑了一聲:“既然如此,我就先同法師有約了——你在長明寺那場辯法實在精彩,太學之中多有人以此為藍本推演辯論之道,我想請法師到太學一敘,順便幫我些小忙。”
榮枯雙手合十道:“叔達盡管開口,小僧盡力而為。”
李安然被兩人一來一回丢在邊上,便挑眉:“你二人聊得歡快,倒把我丢在邊上。”她抓起棋子,将它們收歸棋盒。
元容淺笑:“我是請法師去教導我那些東胡來的學生的,殿下在瀚海都護府素有兇名,我怕吓着他們。”
他移開些位置,給榮枯騰出坐的地方,拿起邊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狻猊狻猊,夜止小兒啼,說得可不就是大殿下麽?”
榮枯只是抿唇,眉眼一片柔和。
李安然把棋盤往廊裏一推,笑罵:“你們兩個湊做一幫打趣我。”
榮枯道:“話都是叔達說的,怎麽還怪上小僧了?”
元叔達便撫膝大笑:“法師明明也被逗樂了,卻盡把事往我身上推。”他借勢撐了一把,站了起來,“如今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快些出長樂坊,回太學去,晚了怕是給關在坊外。”
李安然道:“晚了也無妨,留下來同我喝一杯,用些晚膳,我這王府客房也不少呢。”
元叔達擺手:“不了,給藍管事添麻煩,再說我還有些卷子沒有批閱完,還是早些回去——”他轉向榮枯道,“法師,我們約個時日?”
“浴佛節之後吧。”榮枯道,“浴佛節之前,我還得抄些供奉經書。”
元容也沒有多做糾纏,只是拱了拱手,便辭別了榮枯和李安然。
李安然這才得和榮枯獨處說說話。
她喝了口香薷飲道:“法師游歷寺廟,可有什麽收獲?”
卻見榮枯嘴唇微抿,一副為難的模樣。
李安然淺笑:“法師在長明寺雄辯諸僧,近日在永安城內傳得很快,孤聽了一些,覺得有趣的很。”
榮枯露出了窘迫的神色:“殿下莫要嘲笑小僧了。”
李安然給他倒了一杯香薷飲,示意他在邊上坐下。
等到榮枯坐下之後,她才繼續道:“法師辯論精妙,步步為營,孤卻注意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法師說自己去長明寺是為了讨教讨教佛法,可是……”
李安然眼波流轉,目光落在榮枯的身上,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她手中那個被捏住的杯子一樣,在她掌中無所遁形。
“法師……其實不是為了辯法去的吧。”
他如果是個懷着一身本事,卻按捺不住輕慢、賣弄、虛榮之心的人,他早在雲上寺的時候,就已經積聚了極好的口碑和一定數量的信衆,人有了根底就會想安定。
但是榮枯沒有,他甚至沒有仗着自己在寺廟之中還尚且有追随者,去争一争掌握雲上寺的機會。
他斷舍離十分幹脆,像是根本不需要多想一樣,就離開了雲上寺,避免了雲上寺僧團的分裂。
李安然之前的幾次試探,以權力、財帛、趣好這些東西去誘惑,得到的結果都是榮枯對這些不感興趣。
這讓她對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法師肅然起敬。
相較之下,李安然從不否認她熱愛權力,若有機會,一定會像是捕獵的獅子一樣,快狠準地出手,将其中的利益牢牢攥在手裏。
但是榮枯……為她展示了一種她雖然不會去嘗試,卻由衷感嘆的生活态度。
——這大約,就是所謂證道的阿羅漢吧。
李安然并不像篤信道教,追求長生的魏武帝一樣厭惡佛教,她以一種平和的姿态審視着這個集團,承認其擁有令人向往的優點。
榮枯,是這些“優點”的集大成者。
榮枯思忖了片刻,頂着李安然探尋的目光,老實回答道:“是的。”
李安然把玩着手裏的玉瓷杯子,耳朵上的珍珠珰随着她的動作暈開讓人目眩的柔光:“法師不欲卷入是非,卻為何最終卷入呢?”
榮枯的聲音還是溫柔恬淡:“因為……小僧擔心自己走了以後,那位師弟會為難小僧幫助的那位檀越。”
他不是不懂這世間人心,人之常情。
李安然哼笑出聲。
瞧呀,這就是她拾到的寶珠,在雍州的時候,一旦把孩子還給了親娘,便再也不去看他一眼——那時候,他的心腸硬得好像是金剛石雕的一般。
可如今再看,卻又讓人覺得,他那顆砰砰跳着的心,軟得像一泓春水。
滋潤它路過的每一寸土,哺育它見到的每一個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