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送的業績

“依你看,萬歲爺要同我說什麽?”貴人一步步走向東暖閣,越想越覺得懸心,便扭過頭問滿福,“你們常在主子跟前伺候,這兩天沒什麽鬧心事兒吧?前朝……我們家……”

嫔妃最怕的,就是娘家出纰漏。宮裏後妃們的阿瑪兄弟,幾乎無一不為朝廷效力,像前頭尚皇後,就是因為受了家裏的牽連,才給廢到外八廟去的。

貴人是個老實人,老實人膽兒小,也不出挑。事兒要是往那上頭想,難免越想越害怕,到最後幾乎把自己給吓着了。

滿福見她那模樣,也不好說什麽,只道:“小主兒別慌,主子找您說話,未必不是敘敘家常。前朝的事兒,我們做奴才的不好妄議,不過這程子并沒聽見您家裏有什麽消息。”說着一笑,“您知道的,在朝為官,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您只管進去吧,主子爺這麽溫和的人,傳您是您的體面,您怎麽倒怕呢。”

貴人想了想,确實是這麽個理兒,心裏也就安定下來。邁進前殿後整了整儀容,站在東暖閣門前停住步子叫了聲萬歲爺,“奴才圖佳氏,求見。”

裏頭皇帝的聲氣兒依舊溫暖平和,道一聲進來,門上站班的宮女向一旁掀起了門簾。

貴人吸了口氣,邁進這精巧的次間,見皇帝穿一身月白雲龍暗花袍子,腰間随意扣了條玉帶,正站在案前翻看匣子裏的奏折。書案上的料絲燈灑下柔和的光,皇帝人在其間,微微一回頭,便有種家常式的溫暖。

要說萬歲爺其人,莫說後宮諸多的嫔妃們,就連如今統領六宮的裕貴妃,恐怕也看不透他。

說他嚴厲,他分明是這世上最和善的人,對待誰都沒有疾言厲色的時候,仿佛和每個人都有過一段情。但要說他随和,其實也不是,他有人君之威,是高山是君父,是所有人賴以仰息的天。

這樣的男人,總給人一種欲親近,親近不得的距離感。然而你見了他,又控制不住生出一種孺慕之情來,大概因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引得人飛蛾撲火,也是人之常情吧。

“奴才圖佳氏,給萬歲爺請安。”貴人斂神,擡手向上蹲了個安。金磚地面上朦胧倒映出颀長的身影,很随意地應了聲“起喀”,甚至賜了她座。

皇帝還站着呢,貴人哪裏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觀色,見皇帝提起了筆,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爺筆墨。”

皇帝唔了聲,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禦批要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頓了頓又道,“朕近來政務冗雜,顧不上後宮,今兒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來,她懷有身孕,朕也沒空去瞧她,她近來怎麽樣?好不好?”

皇上是位溫情的天子,他對後宮嫔妃們沒有突出的好,但時不時也會關切一下。懋嫔如今因為有孕,已經不需再在圍房裏候着了,皇帝因貴人和她同住一宮,順便向貴人打聽,也不是多突兀的事兒。

貴人掖着手,仔細思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要給懋嫔娘娘請安,娘娘看着氣色一向很好,只是偶爾孕吐,拿酸梅子壓一壓,便也緩解了。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樣,說是人犯懶,想是月份漸漸大了,身子不便,咱們雖一個宮裏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見,也不好随意登門請安。”

皇帝聽了慢慢點頭,“懋嫔這人旁的倒還不錯,只是脾氣急躁,你們随她而居,難免要受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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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帝王,能說這樣體貼的話,縱是句空話,也叫人心頭溫暖。

貴人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可見平時沒少吃懋嫔的虧,可她也不忙着訴苦,反而為永常在說了兩句話。

“上回主子萬壽節大宴上,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貓,被貴妃娘娘降了等次,原以為最壞不過如此了,沒想到懋嫔娘娘在儲秀宮大鬧了一通,說永常在是她宮裏的人,丢了她的臉,要上請貴妃娘娘,把她遣到別的宮去。永常在年紀小,沒經過事兒,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頭謝罪,腦門上撞出那麽大個包來,奴才瞧着,實在心酸得很。不過懋嫔娘娘想是有她的用意吧,永常在糊塗,是該好好長點記性才好,這麽吓一吓,往後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畢竟身懷龍種,氣性太大對龍種不好。再說有孕在身的人忌諱打打殺殺,上次那個叫櫻桃的小宮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開肉爛,最後竟打死了。這種事兒到底不好,一條人命呢,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肚子裏的龍種積點德。”

貴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神情如光影移過窗屜子,透出瞬息萬變的況味來。

其實何嘗不知道,在皇上面前應該收斂些,畢竟懋嫔懷着龍種,人家如今是後宮頂金貴的人兒呢。可好些不滿,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堵也堵不住。

自己是個慣會做小伏低的,在儲秀宮立足也不易,更別說永常在了。年輕孩子品性單純,受了懋嫔不知多少的氣。像永常在當初封貴人時候,上頭照例有賞賜,那些賞賜為了疏通,大部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實換來了一時的太平。後來永常在不得寵,除了逢年過節大家都有的恩賞,再也沒有別的進項,懋嫔那頭沒東西賄賂了,人家就不給好臉子,橫眼來豎眼去的,全靠永常在心大,才湊合到今兒。

後宮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縱使娘家門庭不顯赫,自小也捧鳳凰一樣養到這麽大。到了年紀,送進宮去,被高了一級的嫔當孫子一樣欺負,倘或家裏知道了,該多心疼啊。

可世上就有這麽沒天理的事兒,惡人格外的好運,竟懷上了龍種。将來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少不得母憑子貴再晉上一等,到時候她們這些低位的嫔妃,在儲秀宮的日子恐怕更難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皇帝聽了她的話,半晌未語,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會兒方問:“懋嫔多久請一次平安脈?”

貴人想了想道:“儲秀宮不常請平安脈,懋嫔娘娘不信那些個,說自己身底子好,不願意聞藥味兒,也忌憚太醫給各宮看病,萬一帶了病氣,反倒傳進儲秀宮來。”

皇帝一哂,“可見她并不關心孩子的長勢。”

“這奴才就不知道了。”貴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的意思是橫豎龍胎在肚子裏,不論男女好壞都得生出來。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醫,寧願自己關起門來好好養着,說養好了,比什麽都強。”

皇帝牽了下唇角,曼聲道:“看來朕是太過疏于關照後宮了,等明兒處置完了政務,朕親自去瞧瞧她。人總在儲秀宮困着不是辦法,也該活動活動才好。”

貴人道是,“奴才回去,就把這個好信兒轉達懋嫔娘娘。”

才說完,隔着門簾聽見外頭太監叫了聲“回事”。皇帝回頭望,懷恩從門上進來,蝦着腰說:“回禀萬歲爺,軍機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戰事的戰報,請萬歲爺過去瞧瞧。”

皇帝哦了聲,打算移步出去,忽然想起什麽重又站住了腳,在貴人殷殷期盼的目光裏回身道:“金川戰事吃緊,朕要上軍機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來。你別等了,讓他們打發人送你回去吧。”說罷一提袍子,邁出了東暖閣。

貴人有些癡傻了,站在那裏直愣神,直到跟前宮女進去攙扶她,她才醒過味兒來,“你看,這一說話,把侍寝都給說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惹得皇上不高興了?”

翠喜能怎麽說呢,只好寬解她,“萬歲爺是怕議政時候太長,讓您白等一場,倒不如早早兒歇下……主兒,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又能怎麽樣,反正養心殿是不容她留下了。

滿福挑來了一盞羊角燈,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儲秀宮,小主兒請吧。”

于是貴人主仆跟着那盞燈籠的指引,走在望不見盡頭的夾道裏。仰頭看看,天上一線新月細得弦絲一樣,迷迷滂滂挂在東方,和她現在茫然的心境很相像。

後來也不知是怎麽走回儲秀宮的,但一腳邁進宮門,就見懋嫔屋裏的大宮女如意從廊庑底下走過。見她回來,有些意外,很快便轉進宮門內通傳了懋嫔。

貴人嘆了口氣,知道少不得還得應付懋嫔,眼下先向滿福道了謝,說句有勞公公了。

滿福垂袖打了個千兒,“小主兒早些歇着吧,奴才告退了。”說罷退出了儲秀門。

在這宮裏生存,孬一點兒的真沒有出頭之日,貴人唏噓着,和翠喜相攜往回走,剛走了兩步,就見懋嫔挺着肚子從殿門上出來,大夜裏的還沒卸妝,把子頭上珊瑚穗子搖擺,捏着嗓子喲了聲,“這是怎麽話說的,不是翻牌子了嗎,怎麽才這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

貴人覺得喪氣,面上卻不能做出來,只好堆了笑臉子道:“軍機處忽然來了急報,萬歲爺趕過去處置了,今兒不知忙到什麽時候,我在養心殿等着也是空等,就讓我先回來了。”

懋嫔聽罷,忽然勾起些往日的回憶來,這種事兒自己好像也曾經歷過,原本還想調侃貴人幾句的,這會兒卻沒了興致,擺手說算了,“想是你沒造化。時候不早了,回你屋裏去吧。”一面扭頭吩咐宮女,“把門關上吧。”

可是貴人卻站着沒動,什麽叫沒造化,是啊,全後宮就數她懋嫔最有造化,得了個龍子,人五人六都快橫着走了。

多想痛快罵她幾句,出了這些年的鳥氣啊,可是不能夠,人家懷着免死金牌呢,非但現在罵不得,往後的年月都得繼續忍着她。

懋嫔見她不挪動,這模樣倒像要生反骨,便道:“怎麽了,給釘在這兒了?”

貴人氣血上湧,深吸了一口氣才平複下來,重又堆起了笑臉道:“才剛我臨走,聽萬歲爺說明兒得閑要來瞧您來着。我給您遞個話,好先預備起來,不至于萬歲爺駕臨,一時慌了手腳。”

懋嫔本來因她梗脖子的樣子要發作,但一聽皇帝要來,那份喜興立時就把心裏窩的火沖散了。

“明兒真的要來?你聽明白了?”

貴人說是,“還打聽您肚子裏的龍種呢,萬歲爺很記挂您和小阿哥。”

懋嫔這才稱意,心情一好态度也和軟了,摸了摸肚子半帶輕輕的哀怨,說:“原就該來瞧瞧的,拖到這早晚……”眼波調過來一掃貴人,“行了,你今晚上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接下來關上殿門後的那股歡喜勁兒,自是不用說了。

自打往上呈報了遇喜的消息,她的綠頭牌就從銀盤上撤了下來,像上養心殿圍房等翻牌子這種局,就再也沒有參加過。

少了面見皇上的機會,可惜,但比別人多了份底氣,這是榮耀。皇帝不常走宮,這回要上她這兒來瞧她,高興得她站不住坐不住,忙招呼跟前宮女來挑衣裳配首飾,直忙活到亥正時分,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來,睜眼又在等。打發小太監上養心殿探聽,看萬歲爺什麽時候禦門聽政回來,可皇帝政務實在忙,上半晌在軍機處又耗了兩個時辰,連小食都是在軍機處進的。

“今兒怕是不來了。”懋嫔悵然說,轉頭又恨貴人,“八成是她胡嚼舌頭哄我,我竟拿她的話當了真,她背地裏快要笑死了吧!”

如意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主兒的為人,您還不知道嗎,借她兩個膽兒,她也不敢來诓騙您。想是萬歲爺叫公務絆住了腳,暫且沒法子過來,等手上的事忙完了,焉有不來瞧主兒的?”

懋嫔雖這麽聽了,心裏還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穩。

後來等得沒趣了,幹脆不等了,瞧時候差不多,準備上裏間小憩,誰知剛要轉身,門上小太監進來通傳,說萬歲爺打乾清宮那頭過來了。

懋嫔頓時一震,忙補粉抿頭,皇帝來前急急趕到廊庑上候駕。不過多會兒就見那道身影從影壁後過來,懋嫔立時笑得像花兒一樣,迎上前蹲身納福,說奴才恭迎聖駕。

“你身子重,不必多禮。”皇帝這回破天荒地,伸手将她扶了起來,“朕政務巨萬,不便來瞧你,你近來可好呀?”

懋嫔道:“奴才一切都好,只是如今行動不便,不能時時去給萬歲爺請安。”

“請安不值什麽,要緊是你的身子。”皇帝的體恤大不同于往日,一路緊握着懋嫔的手腕,一同進了裏間。

懋嫔心頭的小鹿在撲騰,進宮一年多,從來沒得皇上這樣溫存過。皇帝是君,她們為臣,君臣之間大多時候保持着彬彬有禮的距離,不是她們不願意親近,是皇上拒人于千裏之外。

皇上啊,不拿架子,對誰都客氣而疏淡,然而淡淡的最傷人,在得知她有了喜信兒之後,對她和對六宮也并未有什麽不同。今兒這是怎麽了,忽然變了個人似的,這份熱絡怪叫人受寵若驚的。

懋嫔心裏一頭激蕩,一頭又不大自在,将皇帝引到了黃雲龍坐具上,輕聲細語說:“主子爺,您坐。我得了兩個新鮮的蜜瓜,讓她們刨了瓤兒做甜碗子,您少待,這就叫她們端來。”

皇帝說不必,“朕不愛吃甜食,你自己留着用吧。不過瓜瓤不好克化,仔細引得腸胃不适,還是少吃些為好。朕今兒是往中正殿去,順道過來瞧你,看你氣色很好,朕也就放心了。”

懋嫔說是,“全賴萬歲爺隆恩,小阿哥很好,太後昨兒還打發人送了新做的虎頭帽來……”邊說邊讓如意取來給皇帝過目,“您瞧瞧,是不是做得活靈活現的,比外頭的可強了百倍不止。”

皇帝瞥了一眼,随意應了一聲,又略坐了會兒,起身道:“成了,你好好養着吧,朕得空再來看你。”

懋嫔沒想到他來去一陣風,這麽快就要走,惶然站起身道:“主子才來的,怎麽不多坐會兒……”可她話還沒說完,皇帝充耳不聞,人已經到了前殿。

懋嫔只好送出去,揚袖蹲安說:“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負起手,沿着中路一直往前,将到影壁時回頭看了看,這懋嫔撐着腰的樣子,真像身懷六甲似的。

懷恩領着擡辇的太監們,在外頭夾道裏等候,見皇帝出來忙上前攙扶,待皇帝坐穩了,方擡手拍了拍示意動身。

擡辇穩穩上肩,懷恩在底下跟着,仰頭瞧了瞧皇帝,輕聲說:“萬歲爺,要不要給禦藥房下令,隔七日給懋主兒請一回平安脈?”

皇帝一肘支着九龍扶手,臉上神情淡漠,“用不着,夏太醫已經替她診完了。朕看這儲秀宮裏好像缺了一段人氣,屋子也有空着的,再添一員也未為不可。”

懷恩遲疑了下,“主子爺的意思是……”

皇帝在辇上舒展了下手腳,華蓋底下涼風透體而過,他笑了笑,“夏太醫向朕保舉的那個小宮女,朕看很有潛質,把她擱到儲秀宮來和懋嫔就伴兒,只要她夠聰明,前頭好大的功勳在等着她呢。”

越想越得意,簡直是白送的業績。将來老姑奶奶明白了他的苦心,一定會對他感激涕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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