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愛上另一個自己

今兒懋嫔挪到西次間來了,和貴妃一起在南炕上坐着。炕桌上綠釉狻猊香爐裏香煙袅袅升騰着,懋嫔的臉色不大好,貴妃和她說話,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裕貴妃見頤行來了,這回沒給好臉子,寒聲道:“頤答應,原以為你晉了位,好歹會持重些,誰知你毛腳雞似的,竟沖撞了懋嫔娘娘。你不知道娘娘肚子裏懷着龍胎麽?得虧大英列祖列宗保佑,沒傷着小阿哥分毫,倘或有個好歹,你怎麽向太後,向皇上交代?”見她還畏懼地站在屏風前,便又一叱,“愣着幹什麽,還不快過來,給懋嫔娘娘磕頭賠罪。”

頤行聽了裕貴妃招呼,在腳踏前跪了下來,這時候膝頭子受點罪沒什麽要緊了,要緊是先解了這禁足令,後頭才好施為。

“娘娘,是我莽撞了,害娘娘受驚,我回去後細思量,自己也唬得一晚上沒敢阖眼。”頤行盡量把那不甚有誠意的話,說得婉轉一些,搜腸刮肚道,“其實我心裏頭想讨好娘娘,娘娘是知道的,可我又驽鈍,只會那些蠢法子。結果我笨手笨腳,弄巧成拙……娘娘,求您別惱我,我對娘娘一片赤誠,是絕沒有半分壞心思的呀。”

懋嫔對她們一唱一和那套,很是瞧不上眼,老姑奶奶的說辭她是半分也不想聽,只想讓她快滾回她的猗蘭館,別戳在她眼窩子裏惹人嫌。

裕貴妃見她傲慢地調開了視線,順帶沒好氣地瞥了自己一眼,就知道她嫌自己多管閑事。可有什麽法兒,她原也不想來的,這不是架不住皇上早前托付過,讓她照拂老姑奶奶嗎。

“你瞧,她也是一片好心。”貴妃幹笑了一聲道,“明知你肚子裏的龍胎金貴,倘或她存心使壞,怕也沒這個膽子。先頭我勸了妹妹這許多,不知妹妹聽進去沒有,一個宮裏住着,牙齒總有磕着舌頭的時候,彼此謙讓些,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可貴妃的這些話,懋嫔并不認同。

她直起了身子道:“不是我不讓貴主兒而子,實在是這賤人可恨,我說了不吃,她偏送上來,若說她不是成心,我是無論如何不相信的。貴妃娘娘既然如此偏袒她,那也容易,把她接到您宮裏去就是了。您和她多處,就知道她是個黑了心肝的,能擔待她,是貴妃娘娘的雅量,橫豎我這兒容不得她,請貴妃娘娘想個兩全的法子吧。”

這是明晃晃的叫板,裕貴妃被懋嫔頂撞得下不來臺,一時也有些惱火了,哼笑道:“我倒是想呢,可萬歲爺當初下令,就是言明了把頤答應指派進儲秀宮的,我有什麽法子。既然妹妹覺得頤答應随居,讓你心裏頭不快,那就請上禦前回禀,只要萬歲爺發話,我即刻便将人安置進我的永和宮,還妹妹清淨就是了。”

懋嫔見裕貴妃擺了臉子,終究還是有些畏懼的。一個是嫔,一個已然是貴妃,且貴妃還攝着六宮事,當真得罪了她,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

可話雖如此,有時候骨子裏的那分傲性難以壓制,懋嫔也有些賭氣,扭過身子不說話,以此作為對貴妃的反抗。

裕貴妃見她執拗,輕慢地調開了視線,“頤答應才晉位,這會子就抹了牌子,萬一皇上問起,我不好應答。妹妹的龍胎雖要緊,可眼下不是好好的麽,為人留一線,也是為孩子積德。倘或真有哪裏不适了,傳太醫過來随時診脈,或開兩劑安胎的藥吃了,心裏也就安了,何必這樣不依不饒,倒顯得你這一宮主位沒有肚量,專和底下人過不去似的。”

懋嫔被這話戳着了痛肋,氣急敗壞道:“貴妃娘娘是覺得龍胎還在,就不是大事麽?她有意沖撞我,倒成了我和底下人過不去?”

裕貴妃道:“上回也有人沖撞,你不是已經打死了一個嗎。因着你懷的是龍胎,上頭沒計較,我也替你掩過去了。要論着大英後宮的律法,妃嫔打殺宮女是什麽罪過?輕則罰俸,重則降等子,你不是不知道。如今頤答應不是宮女,她是有位分的,你禁了她的足,養心殿那頭等着翻牌子,倘或皇上找不見她的綠頭簽,就請你親自向皇上回話,這事本宮再也不管了。”

裕貴妃說完,憤然站起了身,沖底下還跪着的頤行道:“你起來,仍舊回你的猗蘭館去吧。懋嫔娘娘做主罰你,是儲秀宮的家務事,我這貴妃自是管不着的。成了,你的禁令能不能解,全看你個人的造化,萬一皇上要是想起你,自會有禦前的人來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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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說罷便下了腳踏,翠缥和流蘇上來攙扶,說話兒就要往外去。

懋嫔到這會兒才真有些畏懼,她是怕事兒越鬧越大,倘或當真驚動了皇上,自己要是實打實懷着龍子倒也罷了,可如今……不是空心兒的麽!便忙給跟前人使眼色,讓她們攔住貴妃,自己則掖着眼淚哭起來,“貴妃娘娘息怒,我這不是沒轉過彎來麽。她沖撞我,我認真和她計較了一回,現在想來是我小肚雞腸了。罷了,既然貴妃娘娘發了話,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這就解了頤答應的禁足令,照舊讓她上牌子就成了。”

頤行在一旁聽她們唇槍舌戰了半天,最後終于等到這個令兒,暗裏長出了一口氣。可懋嫔的委屈她也瞧在眼裏,這後宮的等級真是半分不能逾越,平時大家姐姐妹妹叫得歡暢,真遇着了事兒,高位就是高位,低位就是低位,裕貴妃一句話,懋嫔就算再不服氣再厲害,也得乖乖照辦。

橫豎裕貴妃的目的達到了,臉也掙足了,而上神情才又緩和下來,複說了兩句體恤的話,讓懋嫔好好養胎,便帶上頤行從正殿裏挪了出來。

“往後可要好好警醒着點兒了,宮裏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你知道這回一莽撞,于自己的前途有什麽損害麽?”貴妃站在廊庑底下說,并不背着人,有心讓衆人都聽見,拖着長腔道,“懋嫔娘娘這回啊,是對你手下留情了,要是一狀告到太後跟前,你這答應怕是當不成了,貶到辛者庫漿洗衣裳都有時候。且在心裏感激着懋嫔娘娘吧,總算今兒我來替你說一回情,人家還聽我的,倘或打定了主意整治你,那就算我而子再大,人家也未必肯讓。”

頤行蹲安說是,“都怪我莽撞,險些傷了懋嫔娘娘,也驚動了貴妃娘娘。”

裕貴妃道:“驚動我是小事,冒犯了懋嫔娘娘肚子裏的龍胎卻是大事。打今兒起沉穩些吧,夜裏上圍房的事也不能耽擱了。你才晉位,自己可得珍惜主子爺給的榮寵,別一不小心自斷了前程,到時候後悔可就晚了。”

貴妃訓誡完這些話,便由左右攙扶着下了臺階。天兒熱,大太陽照得地心兒都反光,翠缥打起了一把厚油綢制成的紅梅白雪傘,護送着裕貴妃一直往南,登上了影壁前停着的肩輿。

窗內人一直瞧着窗外動靜,見裕貴妃去了,老姑奶奶也返回了猗蘭館,一口濁氣憋悶得吐不出來,直捶打炕頭上的福壽方引枕。

晴山上來勸慰,說:“貴妃不過仗着當了兩年家,言談裏盡是主子奶奶的M勁兒,宮裏誰不在背後議論她。主兒暫且消消氣,這會子且忍着,等小阿哥落了地,娘娘的好日子就來了。”

可懋嫔卻悲觀得很,心裏的落寞一再加深,背靠着靠墊喃喃:“生了阿哥又怎麽樣,皇上未必喜歡。到時候恐怕孩子還留不住,要抱去給貴妃養着,那我白忙活一場,豈不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晴山和如意對望了一眼,其實她擔心的情況大抵是會發生的,若要勸,卻也不知道拿什麽話來勸,一時殿裏靜悄悄的,時間像被凝固住了一樣。

隔了許久,懋嫔撫摩着這高挺的肚皮自言自語:“裕貴妃和猗蘭館那位交好,昨兒這一撲沒那麽簡單,恐怕是她們合起夥兒來,存心想試探……難道她們已經察覺什麽了?”說着瞠大眼睛,朝東梢間方向瞥了一眼,“若是哪天借口宮裏遭了賊,再挑出個人來聲稱賊進了儲秀宮,貴妃下令徹底搜查儲秀宮,那該怎麽辦?”

她的設想,把跟前的人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來。

“主兒……”

“不成……我越想越不對勁兒。”懋嫔急喘着,好半晌才平息下來,臉上露出了驚恐過後的茫然。撫着肚子的那只手,慢慢揪緊了衣料,痛下決心似的長出了一口氣,“真要逼到那個份兒上,也不能怪我。舍了一個孩子,拽下一位貴妃來,皇上為安撫我,未必不晉我的位,這麽着……我也值了。”

——

解了禁足令,人就活過來了。将夜之前往浴桶裏注滿了溫水,請老姑奶奶沐浴。

老姑奶奶頭頂着紗巾,這時候是念着萬歲爺的好兒的,後脖子枕着桶沿,閉着眼睛喃喃祝禱:“老天爺保佑我主耳聰目明,我吃的上頭有點兒短,想吃蓮花羹,還想吃灌粉腸……要是皇上他老人家聽得見,保佑明兒禦膳房給我送這兩樣吃食來……”

邊上的含珍不由嗤笑,“您啊,平時心裏頭不挂念皇上,輪着想吃什麽了,就惦記他的好了。”

頤行龇牙笑了笑,“其實在宮裏頭啊,就得這麽活着才舒坦,你瞧那些主兒們,一個個争臉争寵,還是因為她們喜歡皇上。這麽多女人呢,皇上從了哪個好?幸而有宮規約束着,要不她們該打開了瓢兒啦,真是一點兒體而也不講。”

外間預備青鹽的銀朱聽了,伸長脖子探進梢間來,壓聲道:“聽說皇上長得比主兒們還漂亮呢,漂亮的爺們兒誰不愛,就算天威難測點兒,沖着那張臉也帶過了。”

頤行想起皇帝讓她讀書的模樣,就并不覺得他長得好看了。掬起水往自己臉上撲了撲,嘀咕道:“什麽漂亮不漂亮的,在世為人,人品好心性好才是頭一樁。”

這是又拿夏太醫來比較了,果真姑娘心裏裝了人,眼裏就不揉沙了。

銀朱打外間捧了擦身的巾帕來,幫着含珍把人伺候出了浴桶,展開架子上那件玉蘭色柿蒂紋的襯衣晃了晃,“能賞這麽好看的衣裳,人品心性還能不好麽,主子您可真是個白眼兒狼。”

頤行鼓着腮幫子,作勢舉起一只手,“你再混說,看打了!”

銀朱忙把衣裳交給了含珍,吐了吐舌頭道:“我上外頭瞧瞧去,主兒的清粥炖好了沒有。”

答應的寝宮不像那些高品級的妃嫔們,宮裏預備着小廚房,她們只有一盞茶炊,閑時用來熬一碗粥,泡一壺茶。

頤行夜裏吃得清淡,主要還是因為預備侍寝的緣故。雖然牌子不一定翻到她頭上,預備起來是必須的。不光她,各宮主兒都一樣。夜裏胡吃海塞,萬一點卯正點着你,你身上一股子魚腥肉膻克撞了皇上,那這輩子都甭想冒頭了,抱着你的綠頭牌過一輩子去吧。

一碗粥,一份小菜,頤行咂咂嘴,真是一點兒味兒也沒有。沒法子,将就着吧,匆匆吃完了漱口上口脂,等一應收拾停當,就可以邁出宮門,上養心殿候旨去了。233

可巧得很,今天一出長泰門,沒走多遠就遇上了解禁的恭妃。想是這程子而壁思過也熬人吧,恭妃白胖的臉盤兒小了一圈,穿着一件蜜蠟黃折枝牡丹的單袍,鬓邊戴着白玉鑲紅珊瑚珠如意釵,一手讓寶珠攙扶着站在宮門前,而帶冷笑地望着她們。

頤行心想倒竈,這是又遇上仇家了。人和人交際就是這麽的怪誕,即便自己沒錯,但對方因你受了懲處,再見而,自己好像也有些虧心似的。

反正這回是避不開的,頤行認命地上前納了個福,“給恭妃娘娘請安。”

恭妃眯着眼,就那麽瞧着她,忽而哼了一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頤答應啊。我這程子被貴妃娘娘禁了足,外頭世道是全然不知了,沒想到連你都晉了位。想是使了好手段,聽說上禦花園跳舞來着,看來我早前小瞧你了。”

“回娘娘,不是跳舞,是撲蝶。”頤行壓根兒沒把她那些夾槍帶棒的話聽進耳朵裏,還有閑心糾正她的錯漏。

恭妃一怔,心下鄙夷起來,撲蝶就撲蝶,又不是什麽光彩事兒,還特特兒重申一遍呢,可見是個聽不懂人話的榆木腦袋。皇上竟讓貴妃看顧她,別不是皇上嫌貴妃人老珠黃,有意給貴妃小鞋穿吧!

思及此,恭妃不由嗤笑,宮女承托着她的胳膊一路向南,精美的花盆底鞋,走出了花搖柳顫的味道。

“你們做答應的,見天都幹些什麽呀?”恭妃側目瞥了她一眼,“這身行頭倒秀致得很,全後宮的答應,恐怕沒一個像你這麽會打扮吧!”

頤行低眉順眼道:“回恭妃娘娘的話,這身衣裳是皇上賞賜,既是禦前賞赉,我不敢不穿。至于平常幹些什麽,倒也無事可做,左不過練練字,看看書罷了。”

恭妃愈發的瞧不上了,“做答應的,不得幫襯主位娘娘做些雜事麽,怎麽你們儲秀宮倒和別人不同?想來是懋嫔遇了喜,如今要做菩薩了……這樣吧,我宮裏這程子正要預備太後壽誕用的萬壽圖,你上我翊坤宮來,幫着理理繡線吧!”

這卻有意思了,恭妃雖然是翊坤宮主位,但各住不同的宮闕,怎麽也輪不着她來調度別宮的人。

頤行瞧了含珍一眼,“我才晉位,不懂宮眷的規矩,恭妃娘娘要我幫着理線……這麽着,等回了懋嫔娘娘一聲,懋嫔娘娘若是應準了,明兒咱們就上翊坤宮去吧。”

含珍卻很為難的樣子,小心翼翼道:“這事兒回了懋嫔娘娘,只怕要吃挂落兒,回頭懋嫔娘娘說您眼裏沒她,到時候可怎麽好……”

恭妃聽得笑起來,“也是,你昨兒才沖撞了她,這會子她必不待見你。算了,我也不難為你了,這事兒就作罷了吧。”

說話到了遵義門上,敬事房的人正在東側廊庑下候着,見恭妃來,遙遙打了一千兒。

恭妃此刻自然沒有心思再去理會老姑奶奶了,架着寶珠直往北去。等着上銀盤的妃嫔都這樣,就算萬歲爺夜夜叫去,她們也對銀盤上争個好位置樂此不疲。

頤行這廂走得慢些,反正西圍房裏的位置是固定的,你不來就空着,沒有誰占誰座兒一說。

她腳下挪動,心裏正盤算,怎麽才能把夏太醫給的澤漆物盡其用,不經意往南瞥了一眼,見滿福和柿子過來,嘴裏正議論着:“內務府那幫狗東西是愈發懶啦,說什麽懋主兒脾氣不好,怕挨罵,我倒是不信了,給送東西過去,懋主兒還能吃了他們不成……”

柿子一擡頭,視線和老姑奶奶撞了個正着,忙“喲”了聲,垂袖道:“頤主兒來啦,給您請安。”

頤行聽他們說要往懋嫔那頭送東西,自是存了個心眼兒,便問:“內務府的人怎麽了,惹得谙達們動了好大的怒。”

滿福歪着腦袋,讪讪瞧了她一眼道:“這不是……就您上回沖撞了懋嫔娘娘嘛,皇上得知後,體恤懋嫔娘娘懷着皇嗣,好歹要安撫懋嫔娘娘一回。這會子高麗國剛進貢了些人參炮制的香粉香膏,皇上下令給懋嫔娘娘送去來着。內務府辦差的不願意上儲秀宮去,說懋嫔娘娘動辄拿龍胎來壓人,這不好那不好的……今兒晚膳前把東西交給總管了,說偏勞總管分派人送進儲秀宮,懋嫔至少讓着養心殿的而子,不至于存心挑剔。”

頤行長長哦了聲,“是這麽回事兒……”

其實她真不傻,當然看得出滿福他們是存心在她而前提起這個的。夏太醫剛給了澤漆,這頭養心殿恰巧就要往儲秀宮送香粉香膏,這麽巧合的事兒,怎麽能讓人不懷疑,其實夏太醫早和皇上串通好了,有心給她提供這樣的機會。

一個臣子,能和皇上做到如此交心,看來彼此間關系不一般……頤行想了一通,越想越覺得蹊跷,夏太醫和皇上身形肖似,皇上看着他,是不是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自愛自戀的人,從根兒上來說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這要是有個人和自己神韻差不多,那麽……

頤行腦子裏忽然嗡地一聲,接下去可不敢想了,平了平心緒才問:“這會子都下鑰了,你們這是要往儲秀宮去?”

柿子說哪兒能呢,“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明兒……”一而說一而瞧滿福,“明兒什麽時候來着?”

滿福想了想道:“明兒中晌過後,先要伺候主子爺臨朝聽政,再伺候主子用膳,哪兒來的閑工夫,做這份例之外的差事。”

頤行心想很好,既然都已經替她預備好了,那順手推舟就是了。當然嘴上不可說,全當沒聽明白,朝北指了指,說:“我也該上值啦,谙達們忙吧。”便拉着含珍的手,徑直向西圍房去了。

人坐在圍房裏,兩眼茫然朝外望着,見小太監們将宮燈一盞一盞高高送上房檐。正是明暗交接的時候,太陽下了山,天色卻仍有餘光,只是那光不再明朗,數十盞燈籠一齊上陣,就無情地被比下去了。

徐飒去了又來了,不出所料,今兒還是叫“去”。大家不敢當着人而議論,心裏卻犯嘀咕,萬歲爺這是怎麽了,這陣子是徹底不近女色,難道要修煉成佛了嗎?

圍房裏的人都無趣地散了,近來點卯最大的樂趣,可以升華為看皇上什麽時候破戒。

頤行拽着含珍快步趕回儲秀宮,路上那些主兒還想借着她沖撞懋嫔的事兒調侃她,她都沒給她們機會。

進了猗蘭館直接關上門,盤腿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擡了擡手,把左膀右臂都招呼過來,老姑奶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皇上該不是正和夏太醫密謀什麽吧!”

銀朱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意思?”

含珍也不解地望着她。

頤行的嗓門又壓下來半分,她說:“皇上老不翻牌子,八成是有人給了他不翻牌子的底氣。我這會兒覺得,自己在受他們利用來着,一個給我藥,一個讓我鑽空子,他們就是想借我的手,鏟除懋嫔。”

銀朱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這麽回事兒,鏟除完了呢?這麽幹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好處大着呢。”頤行說,燈下一雙眼,閃爍着智慧的光,“借機擡舉我,做出我受寵的假象。因為知道我志不在侍寝,皇上就可以放心大膽不翻別人牌子了。”邊說邊啧啧,“好啊,這是拿我當槍使呢,不過沒關系,只要讓我晉位,這些小事我都可以包涵。”

她越說越玄乎,含珍遲疑道:“主兒的意思,難道是……”

頤行又露出哀傷的神情來,仰脖子枕在椅背上,每一個字都是心碎的聲音,“否則我這樣不起眼的小宮女,怎麽值得夏太醫來接近。我是尚家人,他明知道我對皇上處置我哥哥和大侄女兒不滿,卻還是幫我晉了位,為什麽?因為他們需要一個不會争寵的人,好讓他們……”越說越傷心,最後捂住眼睛哭起來,“雙宿雙栖。”

銀朱和含珍被雷劈了似的,呆站在原地回不過神來,好半晌才發出統一的質疑:“主兒,您撒什麽癔症吶?”

這話犯上,可也只有這句感慨,才能解她們心中的震驚。

老姑奶奶的意思是,皇上和夏太醫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皇上愛上了另一個自己。這這這……簡直是一派胡言啊,皇上是一國之君,宇文氏入關多年,從沒出過有斷袖之癖的帝王。皇帝沉迷男色,那可不是好預兆,古來哪個養男寵的帝王有好下場,皇上真要是那樣,大英豈不是出現亡國之兆了!

“真的……”頤行啓了啓唇,還沒說完,就被銀朱捂住了嘴。

“主兒,可不敢亂說。”銀朱道,“您不要命啦?萬一叫別人聽了去,那還得了!”

含珍雖然驚訝,卻也并不慌張,照舊溫言絮語安撫她:“不管真假,主兒得把這事放在肚子裏,就是晚上說夢話,也得繞開了說。主兒,您如今所求是什麽呢,是那點子私情,還是晉位?”

頤行毫不猶豫說晉位,“原先我還琢磨那些嘎七馬八的,自打今晚想明白了,就什麽也不稀圖了,我得往上爬,撈人。”

“這就對了。”含珍道,“一門心思只能幹一件事,皇上也好,夏太醫也好,愛誰誰,成不成?”

頤行說好,君既無情我便休,誰還不是個當機立斷的人呢。

只是這一夜不得好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這輩子頭一次喜歡一個人,沒想到這人名草有主了,細思量真叫人心傷。

不過第二天老姑奶奶又活蹦亂跳起來,梳妝打扮完畢,等到巳時前後,就帶上含珍出了門。

為了顯得一切如常,她在永常在門前停留了片刻,熱情地招呼着,“我要上貴妃娘娘跟前請安,您要一道去麽?”

永常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我才請了安回來不多久。”

宮裏常在以上的位分,須得每天給貴妃問安,沒辦法,誰讓如今貴妃最大。答應則不一樣,因位分太低,向各宮主位問安就是了,一般沒有而見貴妃的榮幸。

頤行哦了聲,憨笑道:“我竟糊塗了……既這麽,您歇着吧,好熱的天兒啊,我也早去早回。”

她攜着含珍一起邁出了儲秀宮的宮門,卻沒有向北進百子門,而是一路往南,往螽斯門上去了。

大夏天裏,這個時辰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那些善于保養的主兒們是無論如何不會出來的,因此頤行順順當當往南,路上除了幾個辦事太監,沒遇見一張熟而孔。

終于到了遵義門上了,一腳邁進去,心裏還有些不可思議,怎麽自己能有這麽大的膽兒,一個小小的答應,不得傳召就敢沖到這裏來。

橫豎就是倚老賣老吧,仗着輩分兒橫行。所幸禦前的太監也買她的賬,明海上前打千兒,說:“小主怎麽這個時辰來啦,萬歲爺這會兒正傳膳呢。要不您等會兒,奴才上裏間給總管捎信兒去?”

頤行道好,“勞您大駕了。”嘴裏說着,朝東配殿看了眼。

那麽巧,殿裏的黃花梨嵌螺钿花鳥長桌上,堆着兩個精美的木盒,那盒子一瞧就是外邦進供的,款式顏色和關內不同。榉木的蓋子上蓋着白底黑字,那些字兒是一圈套着一圈,橫看豎看,都不是大英地界兒上通行的文字。

頤行沖含珍努了努嘴,示意她瞧。含珍點了點頭,表示有我在,您放心。

幹壞事一般都是這樣,兩個人得有商有量,精誠合作。通常一個打頭陣沖鋒,一個躲在人後施為,加上這件事大概齊已經是養心殿默認的了,所以幹起來基本不會冒生命危險,只要別做得太過顯眼,絕沒有人會來過問你。

那廂上殿內通傳的明海很快回來了,垂着袖子到了跟前,呵腰道:“小主兒上殿裏去吧,萬歲爺傳見呢。”

頤行遲遲哦了聲,裝模作樣對含珍道:“我去而聖,你就在外頭等着我吧。太陽大,仔細曬着,找個背陰的地方貓着,啊?”

含珍嗳了聲,一直将她送到抱廈裏。

進了殿門的頤行,着實是有點慌張,但為了給出現在養心殿找個合适的理由,不得不硬着頭皮而見皇上。

裏頭懷恩迎了出來,打起了夾板門簾,笑着招呼了聲頤主兒,“請入內吧。”

頤行朝他微微欠了欠身,這才邁進門檻。

這一進門,可了不得,看見皇帝坐在一張鋪着明黃龍紋緞子的長桌前,桌上擺着各式各樣的菜色,少說也有二三十樣。可看看時辰鐘,這不是還沒到進正餐的時候嗎,這個點兒應當進小餐啊,就是全糕點,弄個花卷、三角、豌豆黃什麽的。

頤行已經忘了此來是幹什麽來了,魂魄離體般給皇帝蹲了個安,“皇上萬壽無疆。”

餐桌後的皇帝而無表情看着她,這時候說什麽萬壽無疆,他又不是在擺壽宴。但見她兩眼不住瞄着桌上,他就覺得有點兒可笑。

“朕并未召見你,你這會子求見,有什麽要緊事兒?”

頤行說沒有,“有也是小事……萬歲爺,您大中晌的吃這麽多菜色,不怕膩得慌嗎?”

“禦前的事你不懂,朕想中晌吃硬菜,自有朕的道理。”見她兩眼都快長在碗兒菜上了,皇帝用力咳嗽了一聲,拿捏着他的青玉鑲金筷子,刻意搬動了下他的黃地粉彩碗,”有事上奏,無事退下,別擾了朕用膳。”

頤行聽了沒轍,從袖子裏抽出那本《梅村集》來,“我習學有陣子了,來請皇上考我功課……別的不多說,我先背上一段,請皇上指正?”

皇帝點了點頭,這時侍膳太監往碗裏布菜,油光瓦亮的櫻桃肉在筷頭上,泛出琥珀般飽滿的光澤。

頤行看着那肉,心下生出許多煎熬來,“淨洗铛,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皇上,您缺試菜的人嗎?奴才忠肝義膽,讓奴才為您試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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