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懋嫔娘娘見紅了

貴人是三人中位分最高的,自然是她出言詢問,打量了面前太醫一眼道:“怎麽不是英太醫來請脈?看你面生得很,是才進禦藥房的麽?”

那太醫呵了呵腰道:“臣吳汀白,在禦藥房辦差已經兩年了,原是伺候景仁宮差事的……”

晴山忙搶了話頭兒,笑道:“主兒們不必擔心,并不是給我們娘娘看診,是跟前帶班的芰荷身上不舒坦,特召吳太醫來瞧瞧的。”

頤行心下明白,看來又是隔簾瞧病,懋嫔的臉自然是不肯露給太醫瞧的,否則一把脈,豈不是原形畢露了,除了暗殺太醫滅口,沒有別的辦法。

永常在颔首,“不是娘娘有恙,那再好不過。”

“吳太醫瞧真周了嗎?芰荷姑姑還好吧?脈象上可有什麽異樣?”頤行一派天真模樣,含笑望向吳太醫。

吳太醫道:“回小主的話,沒什麽異樣,不過有些血熱,五志過極化火,調理上三五日的也就好了。”

晴山臉上神情有些晦澀,唯恐她們繼續打探下去,便匆忙向吳太醫比了比手送下臺階,一面道:“時候不早了,今兒有勞太醫,太醫請回吧。”

回身的時候,她們竟還沒散,沒有辦法,晴山只得上前向她們蹲安,說懋嫔娘娘一切都好,偏勞小主們費心了。

貴人見她有些異樣,知道這位晴姑姑是懋嫔爪牙,一向比懋嫔更會看人下菜碟,便一笑道:“娘娘果真體恤底下人,竟請了景仁宮的太醫過來給底下人瞧病。”

永常在到這會兒才想起來,哦了聲道:“對,宮人病了,明兒上外值看診就成了,眼下都下了鑰,難不成芰荷病得很重麽?”

晴山有點懶于應付她們了,宮裏頭女人就是這樣,平時閑暇慣了,湊到一塊兒沒話也得找點兒話出來,便皮笑肉不笑道:“小主兒,才剛吳太醫的話您也聽着了,太醫說就是血熱,沒有旁的毛病,病勢也不重,小主就別操心了。”

晴山說完就要返回殿內,剛要邁步,聽見頤行幽幽說了句:“既然不是懋嫔娘娘不舒坦,那咱們就不必愁了。只是娘娘宮裏有了病氣兒總不好,明兒我要上殿裏請個安,還請晴姑姑代為傳話。”

晴山霍地轉回頭來望向頤行,老姑奶奶臉上帶着老奸巨猾的笑,這副神情分明是察覺了什麽,開始有意作梗了。

難不成她果然窺出了懋嫔娘娘遇喜的騙局麽,今兒還上貴妃的永和宮去了,別不是商議怎麽戳穿這件事吧!晴山一瞬白了臉色,她不敢斷定,但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以前滿以為蜜罐子裏泡大的老姑奶奶四六不懂,原來并不是的,一切她心裏門兒清。

是啊,大家大族,哪戶門頭裏沒有後院争鬥,怎麽能誤以為她糊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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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山驚愕之餘,強自定下神來,這種随居宮眷給主位娘娘請安的事兒,她不便替懋嫔回絕,只好讪讪道是,“明兒娘娘精神頭兒也不知怎麽樣,這兩天人愈發倦懶了……主兒來了,我替主兒通傳,見不見的,再聽娘娘示下。”

晴山蹲個安走了,貴人望着她的背影一哂:“這晴姑姑随主子,懋嫔娘娘的做派學了個十成十。”

永常在道:“她沒來的時候,儲秀宮倒也自在,她一來,弄得整日間鬼鬼祟祟的,懋嫔娘娘連人都不見了,也不知在盤算些什麽。”

頤行笑道:“所以才得去給懋嫔娘娘請安啊,我位分低,不說日日晨昏定省,逢着初一十五探望一回,也是應當的。”

三個人又商議了一會兒,方慢慢散了。

東暖閣裏頭隔窗看着的懋嫔又驚又急,臉上刺癢難消,又不敢拿手去撓,只好一遍遍用濕手巾掖臉降溫。

“主兒,明早她們怕是要來請安,到時候可怎麽辦?”

因着把脈的時候謊稱是宮人,才在胡太醫跟前糊弄過去。關于胡太醫那頭,倒是不用擔心,景仁宮和妃與懋嫔交好,也正是因為這層關系,她們才繞開了英太醫,特地找胡太醫來診脈。可如今看樣子是被宮裏随居的那幾個盯上了,懋嫔心裏頭琢磨,一個巨大的網子編織起來,越織越大,幾乎要将她整個兒蓋住了……再延捱下去,恐怕難以支應,還有三個月呢,這三個月怎麽經受得住這磋磨?她已經生了退意,一日比一日覺得當初這件事辦錯了,弄得如今有恙,連太醫的面都不敢見,怎麽能夠對症下藥!

癢……好癢……懋嫔百爪撓心,那罐子引發她起疹子的人參膏早被她砸了。手指摸過臉頰,隐約覺得臉腫了起來,她慌忙讓如意拿鏡子,一照之下險些吓得她丢了三魂七魄,只見每一片疹子都有指甲蓋大小,紅且脹地分布在額頭和兩頰。

那種癢,是觸摸不着的,肉皮兒最深處的癢。

她焦急起來,實在受不住這煎熬,摘了指甲套就要往臉上抓撓,可如意和晴山拽住了她的手,一疊聲說主兒不能。她哭起來,“我難受!難受啊……癢死我了……快敲冰來!敲冰來……”

只有用冰,才能壓下那份燥熱,一旦熱氣消散了,劇癢方可暫時得以緩解。

如意拿手巾包起冰塊,讓懋嫔壓在臉頰上,一面憂心忡忡嘀咕:“主兒,可怎麽才好啊……奴才細想想,往年也常用高麗進貢的人參膏子,從沒出過這樣的差池。如今事兒全堆在一塊兒了……別不是有人往這膏子裏加了什麽吧!東西是經內務府再到養心殿的,誰能有這麽大的本事動手腳?思來想去,恐怕也只有永和宮那位了。”

懋嫔聽她這麽說,恨得直咬牙,“這老貨,我早就知道她包藏禍心!她的大阿哥沒養住,也不許別人有孩子。現如今是逼得沒法兒了,我只好破釜沉舟,得趕在裕貴妃有所行動之前,把這事兒了結了。”

晴山嘆了口氣,“那主兒預備怎麽辦?奴才明兒把裕貴妃請到儲秀宮來,越性兒把罪證坐實了,拽下個貴妃來,也不枉擔驚受怕了這幾個月。”

懋嫔卻說不成,“今晚宮門下鑰了,她傳見不着太醫,可明兒天一亮,就不知她會做出什麽來了。我得搶在她動手之前,先上慈寧宮去一趟,在太後跟前吹吹風。只要太後對她生了嫌隙,那她這代掌宮務的差事,也就做到頭了。”

說辦就辦,第二天一早,懋嫔就頂着紗巾出了儲秀宮。這回是冒險行事,搶的就是個時間。臉上紅腫略消,已經不再癢得那麽厲害了,于是趁着六宮向貴妃問安的當口,懋嫔直進了慈寧宮。

太後對她一早到來很意外,這是壞了後宮規矩的,且她腦袋上頂塊茜紗是什麽意思?難道戲瘾兒犯了,要扮回疆女子?太後皺了皺眉,正要訓斥她不成體統,可還沒開口,懋嫔就跪在了太後跟前,哭哭啼啼地請太後為她做主。

“這是怎麽了?”太後因她懷着身孕,忽然見這麽大的禮,也有些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忙讓身邊宮女把人攙起來,“有什麽話好好說就是了,一大清早的,何必這樣哭天抹淚兒。”

懋嫔抽抽搭搭說是,到這時才揭開頭上的紗巾,那臉龐露出來的一瞬,連太後都驚了,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一個月沒見……富态了?”

懋嫔愈發慘淡了,哽咽着說:“太後,奴才這不是富态,是用了昨兒禦前送來的人參膏,臉一夜之間紅腫得這樣。求太後為奴才做主,奴才近來諸事不順,前幾日被新晉的頤答應沖撞了肚子,奴才罰她禁足,裕貴妃來說情,軟硬兼施地讓奴才解了禁令。隔了一天禦前送高麗進貢的東西來,這些後宮用度原本都是貴妃娘娘分派的,為什麽到我手裏就變成了這樣?太後老佛爺,這樁樁件件,分明都和裕貴妃有關,老佛爺要是不救奴才,恐怕奴才肚子裏的龍胎,哪天就要保不住了。”

龍胎保不住,那可是天大的事兒,懋嫔這番話,倒讓太後心頭一陣急跳。

可跳過了,又覺得她小題大做,便一徑安撫:“你如今擔着身子,少不得胡思亂想,貴妃代攝六宮事,裏裏外外一向井井有條,害你做什麽?先頭尚家那丫頭闖的禍,貴妃也上我跟前回禀了,既沒什麽大事,不追究是你寬宏大量。至于這人參膏子,有的人用着不熨帖,起疹子了,紅腫了都是有的,怎麽也成了貴妃要害你!”

懋嫔聽了太後的話,臉上露出巨大的失望來,“奴才只是……心裏頭覺得不妙,這才犯糊塗,清早來叨擾太後的。如今想想,恐怕真是奴才杞人憂天了,貴妃娘娘為人寬厚,怎麽能做出這等殘害皇嗣的事兒來呢。”她捏着帕子掖了掖眼睛,“過會子貴妃娘娘就要來了,奴才在這兒反惹得貴妃娘娘不悅。那奴才就告退了,太後權當奴才沒來過吧。”

太後點了點頭,“朝中這程子治水治貪,你主子也辛勞得很,後宮要緊一宗就是和睦,別叫你主子操心才好。如今你的月令越來越大了,好生作養,保重自己,來日替咱們大英添個小阿哥,到時候我做主晉你的位分,犒勞你十月懷胎的辛苦。”

懋嫔委委屈屈道是,重又蹲了個安道:“謝太後,奴才記住了,奴才這就回自己宮裏去,奴才告退。”

從慈寧宮出來,坐在肩輿裏,回想剛才太後許諾晉她位分的話,心裏便浮起無限的感傷來。

“三年前我進宮就封嫔,三年後我還在嫔位上。”她笑了笑,唇角牽扯起臉頰的腫脹,連笑容都顯得扭曲。

如意是她的陪房丫頭,從小伺候她的,這一路主兒是怎麽過來的,她都瞧在眼裏。

宮裏女人錦衣玉食,其實宮裏女人都苦。幾十個人争一個男人,争來也是不完整的,要是能選,大概沒誰樂意進宮吧!如今一步錯,步步錯,走到今兒,反要冒那麽大的險,實在有些悔不當初。

如意在外不便多說什麽,仔細扶輿行走,只道:“您的好日子且長着呢,這回咬咬牙撐過去,往後也就順遂了。”

懋嫔沒有再說話,擡起眼,透過茜紗看向天幕,紗是紅的,天也是紅的,仿佛浸染了血,在她眼前蕩漾成一片。

晴山已經辦事去了,不知一切是否能順利,原本還想再拖延一陣子碰碰運氣的,可她賭不起。這些天連着做夢,夢見皇上和太後坐在正大光明殿裏,她被押在堂上,皇上把整個禦藥房的太醫都傳來了,一個個列着隊地給她把脈。

“懋嫔娘娘并未遇喜……”

“懋嫔詐孕,罪該萬死……”

無數聲音在她耳邊回蕩,她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現在什麽都不圖,只想讓這噩夢一樣的日子快點過去。

這一路,好像無比漫長,好容易回到儲秀宮,忙匆匆進了正殿裏,只有回到這熟悉的環境,才會讓她覺得安全。

略等了會兒,晴山終于回來了,俯在她耳邊回禀:“已經拿碎骨子煎了湯藥,讓她服下去了,佟嬷嬷在那頭看着呢。”

碎骨子是淡竹葉的根,有堕胎催生的功效。六七個月的孩子不知打下來能不能活,就算能活,恐怕也不能讓他喘着氣進儲秀宮來了。

懋嫔問:“那地方僻靜嗎?不會有人過去吧?”

晴山道主兒放心,“那間屋子是早前的皮影庫,後來宮裏不常演皮影了,一向用來堆放雜物,除了一個看屋子的老太監,沒人會上那兒去。”

懋嫔長出了一口氣,“她怎麽樣呢?順從嗎?”

還能怎麽樣,這要是抖露出去,可是抄家滅門的罪過,不從也得從。

晴山道:“奴才對她許了諾,只要無風無浪過去了,等事兒平息後,就給她一筆銀子,放她出宮去。”

懋嫔緊張地絞着手指喃喃:“也是她沒造化,倘或不遇上那兩個煞星,将來這孩子一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所以這事兒不能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晴山忙寬慰她道:“主兒千萬定住神,回頭孩子下來了,還有好些事兒呢。太後那頭要過問,禦前怎麽着也會派人過來的。”

想起這些懋嫔就瑟瑟打哆嗦,“我這是在做夢吧……這麽可怕的噩夢……”

這會子大家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誰能不怕,誰又敢臨陣脫逃。

如意緊緊握住了懋嫔的手,“今兒過後,一切就如常了,主兒還可以上圍房等萬歲爺翻牌子,還能留在禦前侍寝,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主兒,您一定要挺住啊。”

懋嫔呆坐在那裏,好半晌才徹底冷靜下來,臉上的惶恐逐漸褪盡了,倚着引枕道:“幸好早就備了碎骨子,要不這一時半會兒的,上哪兒弄那好藥去。”

人辦大事,總要留兩手準備,當初把蘭苕弄進宮來的時候,這藥就存在她寝宮裏,以便随時作最壞的打算。如今時衰鬼弄人,果然越不過這個坎兒,只好把藥拿出來用了。碎骨子比之榆白皮、虻蟲之類的,藥效來得更快更兇,掐着時候算,再過個把時辰,胎就該下來了。

等待總叫人難耐,懋嫔坐在東次間內,半阖着眼,人像入定了一樣。如意不住看時辰鐘,眼看着時候該到了,也沒見佟嬷嬷回來。

倒是三位主兒在門外回禀,說要進來給懋嫔娘娘請安。懋嫔沒言聲,靜靜聽着,聽晴山出去回絕,說:“今兒娘娘不豫,誰也不見,小主們請回吧,等明兒娘娘好些了,說再邀三位主兒品茶。”

那些人沒辦法,又不能硬闖,只得說幾句客套話,返回自己的寝宮了。

屋子裏靜谧無聲,只有座鐘底下的大鐵坨搖擺,發出嘀嗒的聲響。

這回等的時間有點長,估摸得有兩個多時辰,佟嬷嬷方提着食盒從外頭進來。入了東次間,慢慢揭開食盒的蓋子,裏頭是一條占滿血的巾帕,底下蓋着一具巴掌大的男嬰屍首。

懋嫔頓時哭起來,顫着聲說:“是個男孩兒……”

晴山問佟嬷嬷,“蘭苕怎麽樣?”

佟嬷嬷那張鐵青的臉緊緊繃着,“血出不止,沒了。娘娘放心,奴才暫且把人藏在皮影箱子裏,等風頭過了,再想轍把人裝進泔桶,運出宮去。”

懋嫔聽說蘭苕死了,人都木了,失魂落魄道:“局越做越大,接下來可怎麽收場……”

晴山見她這樣,心裏愈發着急,壓聲道:“主兒,說句不該說的,死無對證,對咱們更有利。如今也別說旁的了,主兒正在信期裏,樣子也好做,還是快些決斷吧,無論如何,戲總得演下去。”

如意那廂已經開始預備床上的鋪排了,沾了雞血的床單和手巾扔在腳踏前,大銅盆裏的血水也和上了,回身望住懋嫔道:“主兒,是時候了。”

懋嫔下定決心,從南炕上站了起來,扯散頭發,踢了腳上軟鞋,在床上躺了下來。晴山默默替她解了下衣,安排出個淩亂的景象來,方向如意點了點頭。

如意轉身奔走出去,那驚人的嗓音像油鍋裏投入了一滴水,平靜的儲秀宮一下子就炸開了,“不好了,娘娘見紅了……娘娘見紅了……”

貴人才吃用過午膳預備歇覺,聽見這一聲喊,吓得從床上蹦起來,問身邊的翠喜:“外頭喊什麽呢?”

翠喜有些遲疑,“像是在喊……懋嫔娘娘見紅了?”

貴人說不好,忙翻身趿鞋下床,趕到正殿的時候大門緊閉着,裏面人來人往已經亂做了一團。

永常在也趕了過來,兩個人面面相觑,心道老姑奶奶這回是要完啊,上回一撞,撞掉了龍胎,這次就算天王老子,恐怕也保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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