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齋戒的時候連手都不能碰

“上徵旗故中憲大夫尚麟之女,敏慧端良,助襄宮闱,茲奉皇太後懿旨,立為純嫔。”

短短幾個字,就是一個後宮女子升發的見證。

禮部官員将黃綢卷軸卷起來,恭恭敬敬送到頤行手上,呵着腰道:“娘娘請起,恭喜娘娘。”

頤行到現在還有些不敢置信,明明先頭是個答應,這一下就晉封為嫔了?一二三……好家夥,連升三級,這也太快了。

柿子看出了她的彷徨,笑道:“娘娘別不信,您着實是晉升嫔位啦,要不萬歲爺怎麽讓您搬到永壽宮來呢。”

含珍和銀朱忙膝行上前攙起了她,兩個人都是喜形于色,輕聲道:“給主兒道喜了。”

頤行站起身,方緩緩長出了一口氣,看來這一大功,果然一步登天了。不過這會兒惦記的還是家裏,便問柿子:“打發人給我們家太福晉報喜了嗎?”

柿子說自然有的,“您如今是嫔位娘娘啦,禮部的人才剛已經往豐盛胡同去了,照着時候算,再過會子太福晉就該得着消息了。”

頤行點了點頭,雖說自己是歷輩兒姑奶奶裏頭最沒出息的,但只要耐下性子往上爬,總有出頭的一天。

柿子一擺手,身後穿着葵花禮服的太監手托漆盤,魚貫進了殿內。那是太後和皇上給的賞賜,有白銀二百兩,金銀角子一盒,金簪、金镯、金面簪各一對,東珠耳墜、翠頂花钿各一副,還有繡綢蟒袍八團龍褂兩件,及各色精美大卷八絲緞子和大卷紗料。

柿子報菜名兒似的一樣樣誦讀了一遍,最後笑道:“這些都是春夏的份例,等入了秋,還有大毛和小毛皮料等,到時候自會送進永壽宮來。主兒用度要是缺什麽短什麽,再打發人上內務府申領。還有一樁,您跟前伺候的宮女如今是六名,另有宮中管事太監及辦事太監四名,粗使婆子兩名。萬歲爺放了恩典,說娘娘要是有往常看得慣的,大可知會劉總管和吳尚儀,調撥到永壽宮來。”說罷退後一步,啪啪掃了袖子紮地打千兒,“娘娘現如今水漲船高,奴才還沒好好道喜,這就着實給您行個禮吧。”

頤行忙讓銀朱攙了一把,說:“谙達太客氣了,我才晉位,往後還要靠谙達們多照應……”一壁說,一壁回頭瞧了含珍一眼。

如今也是有閑錢賞人的了,含珍立刻抓了兩把銀瓜子兒,一把給了禮部宣旨的官員,一把放進柿子手裏。

頤行含笑說:“大熱的天兒,諸位都受累了,谙達拿着這些小錢兒,給大家買口茶喝吧。”

新晉位的純嫔娘娘客氣,大夥兒得了賞赉都很喜歡,又紛紛給她道了喜,方回各自值上複命去了。

人都散了,頤行回身看着這滿桌的賞賜和份例,有些心酸。漂亮的衣裳和首飾在家時不稀罕,這些卻是自己掙來的,瞧着分外有感情。還有那二百兩白銀,把先前鬧賊的虧空填補了,她說挺好的,“這麽算下來我沒虧,皇上地界上丢的銀子,他又賠給我了。咱們如今也是有私房的人了,快替我仔細收着,這回千萬不能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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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珍應了聲,搬來個紫檀的匣子,把銀票和金銀瓜子都裝進去,待落了鎖,大家才覺得這錢飛不走了。

眼下錢是有了,缺的是人手,含珍道:“萬歲爺給了恩典,準您自個兒挑人呢,您想沒想過,把安樂堂的人調到永壽宮來?”

頤行說:“我正有這個意思,早前我混成那樣,高谙達他們也處處照應我,可見都是實心的人。你替我跑一趟,問問他們的意思,要是他們願意,就一塊兒過來吧。”

至于剩下的空缺,照着含珍以前對各人的了解,從各處抽調就成。

含珍領命去了,銀朱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啧啧道:“鳳凰就是鳳凰,那些人使了大勁兒想摁住您,有什麽用,您還是出頭了。”

頤行嘆了口氣,“才爬到嫔位上,就見識了宮裏頭的腥風血雨,再往上可怎麽辦?是不是還得接着查案立功啊?”

含珍說應該用不着了,“您往後就靠侍寝吧,早日開臉,早日懷上龍胎,到時候仗着皇上的寵愛和小阿哥,見天地一哭二鬧三上吊,事兒就成了。”

其實靜下心來想想,還真是如此,倘或得不到皇帝的寵愛,那就生個兒子,将來皇帝死了,沒準兒子能繼位……

想到這兒,不由愣了下,似乎能明白懋嫔的想法了。原來在後宮裏頭活着,沒有皇帝的寵愛好像真沒有什麽指望,指不上男人就指兒子,這也是唯一穩當的退路。

頤行崴身在南炕上坐下,直望着院子裏的海棠樹發呆,心道還好這深宮裏有個夏太醫,一路扶植她走到今兒。如今她是嫔位了,可以自由行走,挑個黃道吉日,上禦藥房瞧瞧夏太醫吧,順便說兩句感激的窩心話。

正想着,見含珍領着高陽等人從宮門上進來,她忙起身移到正殿裏,高陽帶着榮葆并兩位嬷嬷跪了下來,朗聲高呼着:“奴才等,恭請純嫔娘娘萬福金安。”

頤行忙擡了擡手,“不必行大禮,快請起吧。”

衆人站起身,個個臉上帶着笑,榮葆道:“娘娘當初離開安樂堂時就說過,将來升發了要來拉扯我們,如今我們可真沾了娘娘的光啦。”

頤行笑着說:“都是舊相識,大家在一處也好彼此照應。只是叫你們聽差,怕有些對不住你們。”

高陽垂袖道:“娘娘哪裏的話,咱們這些人,本就是幹伺候人的差事的。娘娘不嫌我們從安樂堂來,身上沾着晦氣,願意留用我們,我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往後一心侍奉娘娘,以報答娘娘的知遇之恩吧。”

所以啊,莫欺少年窮,這句話是真在理兒。尚家姑娘們不會在這後宮籍籍無名一輩子,她們身上有那股子勁兒,天生就是當主子娘娘的。

含珍又帶了一造兒人進來,讓頤行坐在上首,好好受了他們的叩頭。這下子人滿員了,各歸其位,各自該領什麽差事也都知道了。人手一多,一切便都有了着落,這永壽宮終于也有了寝宮的樣子,各處都忙碌起來,到了申正時牌,一應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宮中有人晉位,且一氣兒晉到了嫔,這麽大的消息只需須臾就會傳遍東西六宮。

頭一批來道賀的,是翊坤宮的貞貴人和祺貴人,還有長春宮的康嫔和善常在。

善常在自不用說,平時就和老姑奶奶不對付,雖來道喜也是不尴不尬,周身不自在。至于貞貴人和祺貴人,在老姑奶奶沒升發前多番地擠兌她,尤其貞貴人,甚至曾經讨要她當宮女。如今人家翻身了,位分在自己之上,也鬧不清她是否得知了當初三選落選的因由,橫豎就算是不知情吧,總之自己在人家面前沒落過好兒,因此她含笑請自己坐時,貞貴人也是戰戰兢兢,如坐針氈。

還是康嫔一向保持着表面的和睦,來去都不拘謹,只是笑着說:“妹妹如今晉了嫔位,咱們兩宮又離得近,将來互相照應的時候多了。妹妹要是得了閑,上我的長春宮來串個門兒,彼此常來常往的,也熱鬧些。”

頤行自然客套應對,都是些場面上的好聽話,含糊敷衍過去,誰也不得罪誰,一場會談便愉快地結束了。

看看時候,将要酉初了,皇上這半月齋戒,不必上養心殿應卯,但晉位後的謝恩還是必須的。

頤行盛裝打扮,戴上了禦賞的钿子,由含珍陪同着,往養心殿去。

邁進遵義門,便見懷恩在抱廈前站着。太陽快下山了,半邊堪堪挂在西面的宮牆上,餘晖映照了東暖閣前的魚缸,裏頭兩尾錦鯉游弋着,不時頂開水面的銅錢草,吐出個巨大的泡泡。

禦前站班的,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見老姑奶奶駕到,立刻“喲”了聲迎上來,垂袖打了個千兒,“給純嫔娘娘請安。”

頤行擡了擡手,“谙達快別客氣。我來向主子謝恩,不知Z老人家這會兒在不在?”

哪兒能不在呢,懷恩心道,都在東暖閣等了好半天了,先前還不悅,說老姑奶奶眼裏沒規矩,受封第一時間,想的居然不是上禦前來謝恩。

底下人呢,伺候起來自然戰戰兢兢,他們比皇上更盼老姑奶奶能早點兒來。

如今人到了,懷恩也把心放進肚子裏了,一路引着人到了東暖閣前,隔着夾板門簾,拿捏着嗓門通傳:“回萬歲爺,純嫔娘娘來向萬歲爺謝恩啦。”

裏間的人為顯沉穩,略頓了頓才應聲兒:“進來吧。”

門上站班的宮女打了門簾,頤行提袍進去,走了兩步才發現含珍沒有跟進來,心下只覺得好笑,這撮合得不是時候啊,皇上正在齋戒呢。

反正先不管那許多了,她低頭瞧着皇帝袍角的八寶立水,屈膝跪了下去,“奴才尚氏,叩謝皇上天恩。”

皇帝先前不稱意她拖延了這半晌,但人既然來了,那些不滿也就随即消散了。

拿喬是必不可少的态度,皇帝帶着挑剔的目光審視了她一遍……衣裳穿得得體,燕尾梳得紋絲不亂,跪地的姿勢也很好,可以看出确實是心懷虔誠的。

于是皇帝随意說了句起喀,“今兒這件事,你辦得很好。”

頤行道:“謝萬歲爺誇贊,奴才受着主子的俸祿,就應當為主子分憂。”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句句铿锵,如果不是那張臉還稚嫩着,他簡直要對她今日的種種刮目相看了。

是不是他哪裏算錯了,還是老姑奶奶确實慢慢學出了門道,已經可以無師自通了?其實今天發生的種種,在他預料之外,至少比他推算的時間快了好幾天。他想過懋嫔會破釜沉舟,但沒想到她會把人送到南邊皮影庫去,要不是老姑奶奶突來的聰明,以懋嫔的布局,足以令她百口莫辯了。

很好,慢慢成長,按着他的想法成長,現在已經是嫔了,離貴妃、皇貴妃,還差多遠?

此時的皇帝欣賞老姑奶奶,就像在欣賞自己的大作,充滿越看越滿意的情懷。他的唇角噙着一點笑意,緩聲道:“朕也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你立了功,自然晉你的位分。不過這回有些逾制,你知道吧?”

頤行說知道,“從答應一下子升了嫔位,恐怕會惹得後宮非議。”

“朕不怕非議。”皇帝道,“不過一個小小的嫔位,若換了你們尚家沒壞事的時候,封嫔還委屈了你……”

他說了半晌,見她一直跪着,心裏忽然升起了一點彷徨,“朕讓你免禮,你還跪着幹什麽?難道對朕不滿?還是想以此強迫朕答應你別的請求?”

別不是立了這麽一點現成的功勳,就想要求赦免福海吧!皇帝升起了戒備之心,得寸進尺的女人可不讨人喜歡,但願老姑奶奶不是。

頤行呢,像被撅了腿的蚱蜢,撲騰了好幾下也還在原地。

皇帝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她原想着晉了新的位分,一切都是新的開始,從今天起她要豎立一個矜持端莊的新形象了,可誰知出師不利,一到禦前就崴了泥。

這該死的花盆底,真是害人不淺。祁人沒出閣的姑娘在家時是不興穿這種鞋的,進宮後做宮女做答應,又都是最低微的身份,也穿不了那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直到今兒封了嫔,老姑奶奶才頭一回認真把這鞋套在腳丫子上,下地走兩步倒挺穩,可誰知跪下就起不來,害得皇上龍顏忐忑,以為她又起什麽非分的念頭了。

怎麽才能不叉腿、不扶地,讓自己優雅地站起來?頤行試了好幾次,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了。或者把鞋脫了?有一瞬她竟然興起了這個可怕的念頭,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剛坐上嫔位,屁股還沒捂熱,要是這會兒禦前失儀,皇上不會一怒之下重新把她罰回儲秀宮吧?

好像怎麽都不成,這時她忽然靈機一動,緩緩向皇帝伸出了一只手,也不說什麽,就那麽含情脈脈地睇住他。

皇帝看看她,又看看那只手,終于弄明白她的戰場暫時移到了養心殿,她又要開始她做作的表演了。

“你自己站不起來嗎?”皇帝問,“朕以前看那些嫔妃們,不要人攙扶也起得很快。”

嫩筍芽一般的柔荑,依舊不屈不撓地向他招展着,因肉皮兒過于剔透,露出底下青綠的血管來。這樣的手最适合戴指甲套,鎏金累絲嵌上兩三顆紅瑪瑙,和她的一耳三鉗交相呼應着,別有一番韻味。

頤行唇角的笑都快堅持不住了,楚楚可憐道:“奴才今兒是頭一天穿花盆底鞋,不得要領,下去了就起不來……萬歲爺要是願意,就當我是撒嬌也成啊。”

話倒是直爽得很,但對于這位從小不按章程辦事的老姑奶奶,皇帝總覺得心裏有越不過去的坎兒。

要不要伸手拉她一把,他有點猶豫。說實話作為帝王,三宮六院見識了那麽多女人,倒不至于毛頭小子似的,但看見她的笑臉,就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無論如何,拉總要拉一把的,不能讓她一直跪下去。于是皇帝想了個折中的好辦法,拿起桌上的螭龍鎮尺沖她挑了挑。

頤行呆住了,“齋戒的時候連手都不能碰?”

皇帝紅了臉,“朕知道,你是在暗示朕該翻牌子了,但朕有自己的主張,暫且不可動妄念。”

頤行心道好會曲解啊,皇帝果然是世上最自信的人。不過他臉紅什麽?難道還在糾結于小時候的事兒?十年都過去了,他的身量和面貌雖然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但難堪時候的表情,卻和當初一模一樣。

看看這把螭龍鎮尺,寬不過一寸,雕出個昂首挺胸的龍的形狀,身體滾圓,尾巴霸道地翹着,顯得豪邁且雄壯。

皇上把那龍尾遞到她面前了,不接似乎不好,她猶豫了下,一把握住了,就這麽一使勁兒――人是站起來了,尾巴也被掰斷了。

頤行托着手,看雕鑄精美的龍尾躺在她手心裏,無奈但慶幸,“還好沒有割傷我。您這鎮尺是什麽材質的,怎麽這麽脆呢?”

皇帝手裏握着那半截龍身,籲了口氣道:“芙蓉凍石。”

芙蓉凍石是壽山石的一種,質地本來就酥軟,這麽塊石頭想拽起個大活人來,此時不斷更待何時?

只是禦案上的東西弄壞了,事兒就比較難辦了。頤行把龍尾小心翼翼放回了皇帝手裏,心虛地說:“您自己拿它來拽我的,我是無辜的,也沒錢賠您。”

皇帝瞥了她一眼,覺得她真是小人之心,“朕說了要你賠麽?朕只是在想,為什麽你那麽沉,能把石頭拽斷。”

原本正愧疚的老姑奶奶,一下子就被他說得活過來,結結巴巴道:“這……這怎麽能怪我沉呢,您要是拿塊檀木鎮尺來,掰斷了才算我的本事。再說……再說我都是您的嫔了,這兒又沒有外人,讓您扶一把,就那麽為難嗎?您還拿個鎮尺來讓我借力……”

皇帝的耳根子發熱,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朕剛才是沒有準備好,不知你會對朕做出什麽來……要不然你再跪一回,這次朕用手來拽你。”

結果換來老姑奶奶質疑的眼神,可能在他眼裏,她就是個如饑似渴的女人,借着那一扶的勁兒,會依偎進他懷裏吧!

至于再跪一回,她又不傻,反而是這位萬聖之尊,怎麽和她原先認識的不一樣,以前還會放狠話,如今怎麽瞧着,色厲內荏不大機靈的樣子。

算了,計較這些沒意思得很,頤行現在關心的是另一樣,“萬歲爺,您說我往後還有立功的機會嗎?”

皇帝瞧了她一眼,“再讓你立功,那朕的後宮成什麽了?”

想想也是,哪有那麽多的功可立。不過頤行還是要對他表示感激,認真地捧心說:“萬歲爺,謝謝您提拔我。我原想着得個貴人就差不多了,沒想到您給我晉了嫔。我如今也是一宮主位了,雖然比不上我們家歷代的姑奶奶,但奴才會争氣的,往後一定好好伺候您,聽您的話,您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皇帝聽了這番話,人不動如山,眼神卻在游移,“這是太後的旨意,不是朕的意思……今兒宮門快下鑰了,太後歇得早,你不必過去,等明兒晚些時候上慈寧宮磕頭,謝過了太後的恩賞要緊。”

頤行應了聲是,“那奴才這就回去了。”正待要退下去,忽然想起個問題,便站住了腳問,“萬歲爺,才剛的賞赉裏頭有二百兩白銀,嫔位每年的年俸也是二百兩。那這二百兩究竟算賞賜呢,還是算預支的年俸?”

皇帝真有些受不了她的斤斤計較,負着手別過臉道:“是對你晉位的恩賞。後宮領的是月例,時候到了,自然有內務府的人送上門去。”

頤行這下放心了,高高興興嗳了聲,蹲個安才打算走,皇帝說等等,把那個拽斷了尾巴的螭龍鎮尺交給了她,“東西弄壞了,一句賠不起就完了?拿回去修,是重新雕還是粘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皇帝要想給你小鞋穿,那真是天要亡你。頤行沒法兒,燙手山芋似的,把這條斷龍捧出了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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